第43章 人间四劫【19】

宏兴超市暂停营业,门外挂着‘盘点库存’ 的牌子。是陆明宇的建议。

陆明宇很清楚警察登门将对一户人家产生的负面舆论影响,他不愿意在罪行还未落实在陈雨身上之前,加深街坊邻里对陈雨母子的偏见,尽管这种偏见从郭雨薇失踪开始就如影随形的潜伏在陈雨母子的生活中,至今已经长达两年之久。

他带着刑警来到宏兴超市的时候,在收银台后看到何秀霞那双干如枯木般没有生气,只有麻木、敌视,和对执法机关的畏惧的眼睛时。他才发觉,其实这两年来何秀霞和陈雨一直在‘服刑’,施刑人就是不时登门的警察,和冷眼旁观的众人。

他们已经去何秀霞的家里搜过,一无所获,才会改道来超市。

何秀霞接受了他的提议,落下卷闸门,挂上‘盘点库存’的盘子,打开店里的灯光。然后退到一旁,默默的看着在她的店里大肆搜索的警察。

陈雨坐在收银台后的椅子上,看着一部十年前的港剧,手里拿着一包怪味豆。港剧很无聊,剧情薄弱又低俗,但是陈雨看着很专心,一只手放在零食包装袋里忘了拔出来,嘴角流着一丝口水,专注的欣赏演技拙劣的演员的卖力演出,不时跟着演员说出一两句发音不准的粤语。

他的母亲像一只守护巢穴的猎鹰般站在他身边,用一双目光尖锐的眼睛紧盯着每一个在店里徘徊的不速之客。

陆明宇站在一排陈列着洗漱用品的货架前,边指挥者刑警们在超市的仓库和厨房里搜索,边和何秀霞闲聊些碎语。

何秀霞对他唠家常般的询问漠不关心,只是偶尔以短音节词回答陆明宇的问题,两只眼睛犹如两道追光般紧随着每一个在店里转来转去的刑警。

“你们在芜津还有亲戚吗?”

陆明宇问。

对于这些琐碎且没有攻击力的问题,何秀霞回答的不假思索,想要尽快的把警察送走,所以也加快了自己的语速,而她加快的语速和丝毫不友好的态度使她看起来就像陈雨正在观看的那部港剧中,凶狠且没有人情味的老妖婆。

“没有。”

何秀霞道。

“朋友呢?”

陆明宇丝毫不在意她无礼的态度,温言问道。

这次何秀霞连话都没有说,只是迅速的摇了摇头。

陆明宇又道:“你们不是芜津本地人,你的丈夫在十几年前因工伤去世。工地补偿你二十万块钱,你就租下这家店做生意。近年来房租渐长,生意不好做,陈雨看病又是一项很大的开支。”说着,他拍了拍货架,笑问:“你这家小店,还支撑的住吗?”

说话时,他看着何秀霞那双如干枯如树皮,却利如鹰爪的双手。那是一双连常年做苦工的男人都不会拥有的双手。

何秀霞没有因为警察对她关怀似的询问而动容分毫,更没有借此同情自己而大倒苦水,她只是草草的点了点头,然后向一名在小小的厨房里穿梭刑警喊道:“那是我剁好的排骨,你不要动!”

陆明宇向在厨房里搜查的刑警招了招手,刑警走出了那间逼仄昏暗的厨房。

何秀霞不配合询问,陆明宇也没有勉强她继续和她搭话,而是把目光转移到放在收银台前的一只红色的小水桶里。

水桶里没有水,装着几根孩子喜欢的吹泡泡机,琉璃泡气球,还有几只五颜六色的风车。

陆明宇从水桶里拿出一个风车,隔着收银台,递向陈雨。

陈雨正在看港剧,当一只风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立刻被风车吸引了注意力。他看着那只风车,呵呵痴笑着,然后鼓起腮帮子用力吹动风车,风车呼呼的转了起来。

陆明宇弯下腰,手撑在桌面上,看着他笑了笑,低声问:“你喜欢风车吗?”

陈雨点头,更用力的吹动风车。

陆明宇再次压低了自己的嗓音,又问:“那个女孩儿也喜欢吗?”

听到‘女孩儿’两个字,陈雨忽然抬起头看着他,迷茫的眼睛里逐渐恢复了清晰,像是在回忆某种画面似的,道:“雨薇,雨薇喜欢。”

雨薇?

陆明宇目光一暗,哄孩子似的又问:“当然了,她很喜欢,她在哪里?我想给她送一只风车。”

陈雨的眼睛迅速的眨动,像是被强光刺激到了似的,眼角渗出一丝湿意。

“她在,她在……”

何秀霞忽然跑过来,抢走陆明宇手中的风车装进抽屉里,神色激动的看着陆明宇嚎叫道:“他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他的脑子坏了,他是傻子!”

何秀霞就像一个扑向幼崽的猛禽,不小心打翻了陈雨手中的零食袋,怪味豆瞬间撒了满地,许多滚到了货架底下。陈雨趴在地上,把豆子一颗颗捡起来,再塞到嘴里。

对于这一幕,何秀霞视若无睹,只是虎视眈眈的盯着陆明宇。

陆明宇只好无奈的离开这对母子,走到仓库门口问在里面搜查的刑警:“怎么样?”

仓库不到十平米,里面摆着两张行军床和简易的桌柜,被打造成一间勉强可以住人的房间。仓库里很潮,刷了白漆的墙皮上到处都有脱落的痕迹,床上的被褥看起来也是湿漉漉的样子,长期住在这样的环境中,身上不免得病。

仓库有一个后门,本来是为了卸货方便,现在改造成居住室,后门就锁死了。两名警察在仓库中各处搜寻指纹,毛发等物质,一名警察在检查后门的上锁情况。

“宇哥,这后面好像是友谊路。”

警察道。

陆明宇走过去拉了拉门,发现门是锁着的。他正要叫何秀霞,回头就见何秀霞站在仓库门口。

“把后门打开。”

陆明宇道。

何秀霞从绑在裤腰的一串钥匙里拿出一把,打开了后门。

门外是一家餐馆的后门,巷子两旁堆满了厨房垃圾,而几十米的巷子走到头,就是和巷子十字相交的友谊路。顺着友谊路往前十几分钟,就到了金鑫玻璃厂的旧仓库。

陆明宇站在油烟浓重的巷子里往前看了一会儿,然后不动声色的从后门返回,让何秀霞锁上了后门。

率先发现的后门的警察向陆明宇眨了眨眼,神色中有些安耐不住的激动。像是找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陆明宇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虽然便利店的后门距离玻璃厂仓库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这条线索看似可以将嫌疑指向陈雨,实则并不是什么有用的价值。白晓竹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玻璃厂旧仓库,又不是便利店的仓库。除非他们能找到白晓竹曾经到过便利店仓库的证据,否则很难从这条线索中获取有用的信息。

勘查组的警员把该采取的物证都采取完了,陆明宇带着人从便利店正门离开。

何秀霞打开卷闸门,目送一行刑警离去,在他们即将过马路的时候,忽然道:“等一等!”

陆明宇转过身,见何秀霞急色匆匆的跑过来,站在他面前,两只眼睛先往四周扫视了一圈,貌似周围有许多双眼睛在监视着她。

陆明宇等了她一会儿,却不见她开口,于是出言催促:“有事吗?”

何秀霞虽然叫住了警察,但却没有信任警察。面对警察,她依旧疑神疑鬼,欲言又止。

“有,有个事儿。”

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何秀霞低着头吞吞吐吐道。

“什么事?”

陆明宇很有耐心的追问。

何秀霞抬起头看着公路对面,道:“前几天,马路对面总是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陆明宇也回头看了一眼公路对面,除了来往的人流,什么都没看到,“黑色的车?”

“嗯,那辆车在看着我们。”

陆明宇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皱着眉问:“你是说,那辆车在监视你和你儿子?”

何秀霞连忙点头:“对对对,监视,就是在盯着我们。”

陆明宇疑惑的看着她:“你确定吗?”

何秀霞露出一脸苦恼的表情,好像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是却无法组织语言,一时着急,前言不搭后语道:“那辆车,它……以前没来过,就前几天,天天来,昨天晚上又不来了。它就在哪里站着,一动不动的,每次我出去看它的时候,它就开走,隔了一会儿又开回来……它就是,就是在盯着我们!”

陆明宇耐心的等她说完,想了一会儿,道:“如果你什么时候再看到那辆车就把车牌号记下来,然后给我打电话。”说着,陆明宇从勘查组警员手中接过去笔和纸,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她:“有事就打这个电话。”

何秀霞接过纸条,看了一遍那串数字,然后将信将疑的看着陆明宇:“你会保护我们?”

此时何秀霞和其他向警方求助的普通人无异,甚至相比其他人,何秀霞眼中多了更多的祈求。貌似在她心里,她和她的儿子已经是被世人抛弃和定罪的两个人,就算是警察也会对他们不闻不问,更别提什么保护。

此刻何秀霞只是一位辛酸,无助,又渴望得到保护的妇人。

陆明宇道:“我们是警察,我们会做好我们该做的每一件事。”

离开老城区,陆明宇回警局的路上给邢朗拨了一通电话,汇报了这边的进度。

邢朗在学校,陆明宇听到他那边传来的下课铃声,和孩子们的喧闹声。

邢朗听完他的汇报,沉吟了片刻,然后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道“把样本分别送到市局检验科和秦放的法医室,让市局小陆加个塞儿,就说是我说的。”

陆明宇道了声是,然后问:“头儿,魏老师和你在一起吗?”

“怎么?”

“发现点线索,让他分析分析。”

“他在警局,回去找他吧。”

说完邢朗率先挂了电话。

陆明宇看了一眼被挂断的手机,有点纳闷。

魏恒和他自己的形象有所出入,虽然他干的是脑力活儿,但他是个不爱开会也不爱坐办公室的人。侦查工作的主力军虽然是邢朗,但是魏恒总是有理由让邢朗给他委派一些外出的任务。

如果让魏恒坐在办公室里超过两个小时,两个小时零一分后,他肯定会顶着三丈火光跑出来。

今天早上从警局出发前,魏恒就罕见的坐在办公室,到现在过去了四五个小时,魏恒竟然还在办公室。好歹对他已经有了些许了解,陆明宇觉得很不可思议。

陆明宇还没回到警局,物证已经先行了。他刚走进一楼大堂,就听到右边楼道里传出一记摔门声,随后秦放站在走廊里喊道:“韩斌呢?韩斌我操你大爷!你给我滚出来!”

陆明宇的眼角抽了抽,心道普天之下敢这么跟韩斌说话的只有秦放一个活人了。

韩斌的手下连忙跑过去,对秦放说:“秦主任,韩队不在办公室,要不你打电话吧。”

秦放磨牙,冷笑:“我给他脸了!你给他打,告诉他,市局送来的物证检验分析和我做的报告一摸一样,他是信不过谁?信不过就自己去检验!他不是有能耐吗?不是能使唤市局检验科吗?那就别再来烦我!从今往后他要是敢踩我办公室房门儿,老子打断他狗腿!”

韩斌的手下听的一脑门子汗,说什么都是误会,韩队是为了分担您的压力云云。

秦放压根听不进去,还跟疯狗一样嚷嚷。

此时,徐天良登登登的下楼了,趴在一楼楼梯口护栏上朝秦放道:“秦主任,我师父让您小声点,他看案卷呢。”

秦放砸吧一下嘴,立刻调小了分贝,呲着牙对韩斌手下道:“让他滚远,滚到天边那么远,老子不想再看到他!”

陆明宇搂着徐天良的肩膀往楼上走,问道:“你师父心情怎么样?”

徐天良抹了把汗,苦哈哈道:“不好啊。就比秦主任好一点儿。”

“今天早上魏老师不是说要出去走访吗?”

“是啊,邢队说和我师父一起去,结果我师父就不去了 。”

回想起今天早上,徐天良还很纳闷。魏恒正打算带着他出门的时候正逢邢朗从楼上下来,邢朗看到他们就热情洋溢的喊了一句:“出去啊魏老师,正好,咱俩一块儿。”

魏恒听了,二话没说扭身就往办公室走,把邢朗一个人晾在楼道里。

他很纳闷问邢朗:“老大,你们怎么了?”

邢朗掐着腰闷笑一声:“谁知道他怎么了,被狗咬了吧。”

彼时魏恒刚走到办公室门口,闻言对邢朗报以冷笑,道:“的确差点被狗咬。”

然后魏恒就坐在办公室里看案卷,一直到现在,门儿都没出过。虽然魏恒没有对谁发脾气,但是徐天良看的出来,他师父正在气头上,哄不好的那种。

陆明宇虽然不明前因后果,但是心里也大概有了点数儿,和徐天良走到魏恒办公室门前,先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才推门进去。

魏恒的确在看案卷,办公桌上摊了许多文件,他正埋头于案牍当中,细心研读。

陆明宇一进去,魏恒就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对他说:“坐。”

他刚坐下,魏恒就问:“搜查的结果怎么样?”

陆明宇说采集到的样本还在检验,然后正色道:“有一个疑点。”

魏恒本来看案卷看的有些头晕脑胀,为了缓解脑袋的压力就把头发散开了,现在听陆明宇说有疑点,又把头发拢到脑后,扯起手腕上的皮筋儿随便绑住头发。然后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把烟盒推到陆明宇面前,吐出一口烟雾,问道:“什么疑点?”

陆明宇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烟,然后道:“何秀霞不是芜津本地人,十几年前嫁给工人刘海。刘海死后也没有遗产留给她,只有工地赔偿的二十万块钱。到现在她和陈雨住的房子都是租的。何秀霞拿着这二十万块钱在学校对面租了一个铺面做生意,这几年学校对面的铺面租金大涨,我让小岚查过何秀霞的账本,她的店其实不挣钱,每月的流水刚够维持店里的运转。”

魏恒抬起右手食指轻轻的敲击着桌面,垂着眸子略有所思道:“继续。”

陆明宇接着说:“我问过租给何秀霞铺面的房东,当初房东租给何秀霞铺面,签的合同是五年租期。后来房东想收回铺面自己经营,愿意支付给何秀霞违约金,但是何秀霞不同意,还主动提出加两成房租,比同地段的租金足足贵了三分之一。房东见她坚持,只好继续租给她铺面。如果何秀霞的店挣钱,她这么做无可厚非,但是何秀霞几乎每个月都在赔钱,她还坚持支付高昂的租金把店开下去。其实她在老家的房子拆迁了,没有补偿款,但是分到了一套房子。她在芜津没有亲人和朋友,也没有房子,如果她回到老家生活会不会更好?而且……”

魏恒忽然打断他,接着他的话说:“而且她在芜津根本没办法活下去。郭雨薇失踪已经被所有人视作是陈雨所为。天天在街坊邻里看待杀人犯的眼神中,和他们的排挤中过日子。这日子肯定不好过。既然她在芜津无牵无挂,又过不下去。为什么不带着陈雨回老家?反而还执意待在芜津受人排挤和欺凌?”

陆明宇点头:“这正是我想说的。”

没错,为什么?

魏恒给自己提出疑问,他默默的抽了几口烟,随后抬起眸子看着陆明宇,眼睛里似有光雾翻滚,唇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你说她执意但在芜津是一个疑点。我倒觉得疑点不再芜津。”

陆明宇皱眉:“什么意思?”

魏恒把香烟搁在烟灰缸边缘,轻轻的掸了掸烟灰,道:“芜津哪里都能待,何秀霞如果想留在芜津,带着陈雨换个地方住都比住在老地方要好过的多。但是她却没有搬家,前些日子反而从家里搬到了店里住。”

陆明宇稍一思索,恍然:“你是说,她想留的不是芜津,而是她的店?”

魏恒点头:“没错,她的店。她执意把店开下去,是为了不把店面转让。她想守住她的店,却不是为了挣钱,那是为了什么?”

他把问题抛给陆明宇,陆明宇不得其解,只是看着他,等他解答。

魏恒轻轻磕了磕烟灰,道:“秘密。”

陆明宇依然不解:“她的店能有什么秘密?”

魏恒垂着眸子看着烟灰缸里还在燃烧的灰烬,片刻后,忽然把半根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反问:“你今天去何秀霞的店里,是为了找谁的踪迹?”

陆明宇如实道:“被害者白晓竹。”

“为什么?”

“因为陈雨有杀害白晓竹的嫌疑。”

魏恒抬头看着他,微微笑道:“那你应该改变搜查目标,找一找郭雨薇的踪迹。”

陆明宇目露讶异:“郭雨薇?她两年前就失踪了,就算有……”

话说一半,陆明宇眼神一冷,看着魏恒道:“何秀霞在15年6月份租的铺面,在郭雨薇失踪之前。之后不到两个月,租金大涨,但是何秀霞执意把店开下去。”

魏恒拖着下颚,饶有兴趣般笑道:“如果何秀霞想守住的店是一个秘密。那我们不妨做一个大胆的猜想,或许这个秘密,就是郭雨薇。”

陆明宇忽然觉得脊背发寒:“你怀疑,何秀霞把郭雨薇藏在她的店里?”

魏恒点头:“没错,但是有一个问题。”

陆明宇隐隐猜到他会说什么,但还是问道:“什么问题?”

“一个活生生的少女怎么可能藏的住?还藏了两年。”

说着,魏恒唇角一翘,眼睛里却翻涌着森森寒气:“除非是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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