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爱别离(三)
离开京都后,人马乘着春风北上,因是快马疾驰,半个月后就到了走马川的边界。
查兰朵骑在马上,热烈的阳光刺得她轻眯起眼睛,鼻尖也沁了一层薄汗,嚷道:“渴了。”
卫风临与她并肩前行,从怀里摘下水囊递给查兰朵。
她托着水囊喝了一口水,喝尽兴后,故意没扣紧塞子,直接丢回卫风临怀里。
卫风临下意识一接,水晃荡着,些许水珠溅到他脸上。
查兰朵咯咯笑起来。
卫风临被她戏弄这一遭,脸上有些错愕,但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扣上水囊。
旁边的士兵瞧着,彼此揶揄地看了对方一眼,对卫风临起哄道:“卫校尉,你好福气,三公主这是想招你做驸马呢!”
卫风临皱起眉来,半晌,冷声对他们说道:“我是中原人。”
查兰朵还是能听懂这句话的,赌气似的哼了一声,骑马赶到前面去,不再理会他。
贺闰回头看着这一幕,低笑两声,没多久,查兰朵便来到了贺闰和裴长淮身边。
查兰朵气鼓鼓地用北羌话骂了两句。
贺闰听不懂,裴长淮却微笑着说:“卫风临现在是大梁的官员,不是你父君想要就能要的,况且,也要先救出宝颜图海。”
查兰朵诧异道:“原来你能听得懂北羌话?”
裴长淮不回答她的问题,直接说道:“现在可以跟本侯说一说那枚护身符的来历了么?”
查兰朵不肯说:“我要是都告诉你了,就失去了一个筹码,到时候万一你不肯去费心思去救我父君怎么办?”
“查兰朵,你误会了,一枚护身符并不足以令本侯冒着损兵折将的危险来到走马川。此次出征关乎走马川的百姓,也关乎大梁国运,救你父君乃是皇命,不论你说不说,本侯都会完成使命。”
“这么讲,倘若梁国皇帝不让你来,你就不来了,对吗?谢从隽,我记得那个人叫谢从隽,你不会因为他而来,是么?”看着裴长淮冷如雪的面容,查兰朵立时瘪了瘪嘴,道,“你这个人真无情,你都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样的罪!”
裴长淮握着马缰的手心里全是汗,却用极其平静的语调问道:“受了什么罪?”
“现在告诉你一些事也没关系。”查兰朵心底愤愤不平,但她讲汉话总是磕磕绊绊的,便用了北羌话对裴长淮说,“宝颜萨烈,他是屠苏勒的儿子,你还记得他吗?当年苍狼主屠苏勒跟你们打仗,我父君不想管这件事,屠苏勒也不打算让我父君插手,但是宝颜萨烈曾要求我父君送一个巫医给他,我就是跟着巫医一起去的,去了萨烈扎营的地方。
我去那里,是因为我听说萨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俘虏了谢从隽还有追随他的六名士兵。我想见一见谢从隽长什么样,那时候他在我眼里还是个混蛋,他一个小郡王,竟敢直接拒绝跟我的婚事,天神知道,他害我被哥哥们嘲笑了多久!”
“俘虏?”裴长淮一蹙眉。
北羌话说起来偏豪放、深沉,但裴长淮一开口,查兰朵还是从他的腔调中听出梁国文士的儒雅。
他显然对俘虏的事一概不知。
查兰朵道:“宝颜萨烈不像你们中原人,还讲究什么善待俘虏。我到军营的第一天,就看到萨烈在发脾气、摔杯子,嘴里不断咒骂谢从隽。从他的口气中我就能听出来,谢从隽让他损失了很多士兵,所以他痛恨那个人。你或许还不知道,萨烈在苍狼部因为骁勇善战出了名的,他不会允许自己失败,不会允许自己在其他人面前丢脸,所以他抓到谢从隽,当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查兰朵看到过几次,不多,一两回。
那是在地牢里,谢从隽单独被关在一个牢房。她来之前,宝颜萨烈已经对他施行过几次酷刑,好像是要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刺鞭、红烙铁都用上了,打得他遍体鳞伤,也没有成功。
查兰朵第一次去看谢从隽的时候,他们正换了一种新的法子。
查兰朵看到,那个人被麻绳死死地绑住,人仰在木椅当中,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他修伟的身材,原本光鲜的战袍满是血污,脏乱不堪。
她第一眼没能看到他的长相,因为他脸上覆着被打湿的桑皮纸,一层不够再贴一层,又浇了水上去,桑皮纸越发紧地贴住他的脸,他的五官,仿佛脸部线条都画在了纸上。
查兰朵头脑发懵,还不知道这桑皮纸有什么作用,只见那个人浑身痉挛似的挣扎着,被绑着的手腕被麻绳磨烂皮肉,他发不出喊叫,牢房里有一种诡异、可怖的安静,行刑之人也沉默着,不动声色地又贴了一层桑皮纸。
纸下发出濒死之人那样竭力的、痛苦的、沉重的喘息声,查兰朵光听声音,都感到一阵难受的窒息。
她有些恐慌,忙叫道:“你们在做什么!别这样!会死人的!”
那掌刑的人也看出谢从隽濒临死亡,将层层桑皮纸一揭,本快失去意识的谢从隽猛灌一口冷气,狠狠呛咳起来。
他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勉强急促地呼吸着,或许没有一丝力气了,整个人瘫在椅子中。
查兰朵终于看清,那是一张英俊又苍白的脸,眼珠黑幽幽的像永夜一样,经历那样的酷刑,他竟缓缓笑起来,极轻佻的笑。
“连逼供都要学大梁废用的刑罚,宝颜萨烈就这点本事?”
他也会说北羌话,查兰朵听出他嘶哑得不成形的声音里充满轻蔑与讥讽。
后来查兰朵与他有过交谈。
她替他解开绳子,问他怎么学的北羌话。
他说,他有个朋友很爱听传奇故事,有段时间这个朋友很痴迷北羌的怪谈鬼话,他为了讲给他听,向一些来往北羌的商队买了不少书,认了不少字,自然也就会说了。
查兰朵再问:“那你记不记得我?我叫查兰朵。”
谢从隽却是聪明,回答道:“记得,是小王配不上的北羌三公主。”
查兰朵听后失笑一声,见谢从隽第一面,她就对这人有喜欢和欣赏,但她不能释放他,只好转而劝告他道:“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他们问你什么,你就都说出来吧。我可以告诉你,萨烈专门请了巫医过来,那个人的针扎进你的身体里,会让你痛死的,没有人能受得了。”
谢从隽摇了摇头,疲惫地闭上眼睛,说:“多谢。”
查兰朵知道梁国人说多谢,那就意味着拒绝。
他不肯屈服,萨烈就用上了巫医的手段。
查兰朵没敢再去看,她只是见到,萨烈手底下的士兵从牢房里出来以后都在狂笑。
他们说之前怎么用刑,都没有听他喊叫过。
他们说大巫医真有一招好手段,难怪萨烈少主要特地将大巫医请到军营里来,那一针针扎进去,就是大罗金仙也受不了。
他们说那个小杂种终于疼惨了,像个疯子一样在地上打滚,咬着自己的胳膊,一心求死呢。
他们还说,可惜了,小杂种就是不肯说他在那把宝贝匕首上刻了一半的字是什么意思,一个字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莫非是什么机密?还是他就想跟萨烈少主较劲而已。
“我很好奇,后来还问萨烈借来那柄匕首看了看,怪那时候我梁国字认得不好,没猜出来,现在认识你,我才知道了——”
裴长淮仿佛已经知晓答案,脸色也更白,暗中咬着牙,腹部莫名地痛绞起来,不得不强压着喉咙里翻涌上来的呕吐欲。
查兰朵说,那是一个“昱”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