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见月明(一)

裴长淮咬牙咬得浑身发抖,死灰一般的心因赵昀这句话再度燃起烈火。

走马川一战过后,裴长淮才知道原来人命可以如此脆弱,一直被他视作天神一样强大坚实的父兄,像星子一样璀璨、仿佛永不坠落的谢从隽,竟那样说死就死了。

他再也无法全心全意地依赖任何人,他害怕自己的那一点依赖就成了别人生命里无法负荷的重量。

故而先前赵昀再三表露心迹,他也没办法全然信任,他不信赵昀,不信赵昀有这样的心力,能够与他一同背负沉重的往昔和充满变数的未来,更不信自己,不信自己还配有这样的福气……

非要到了生死关头,裴长淮才能真正看得清楚,将他从罪孽的深渊里救下来是赵昀,陪他走到死境还不曾有一丝怨恨的是赵昀,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也是赵昀。

除了赵昀,再无第二人。

“赵揽明,我不会忘了你现在对我说过的话。”裴长淮忍下眼泪,对赵昀回以亲吻,吻得仓促又深情,“如果今日能渡过此关,我……”

他也不知许诺什么好,半晌,他眼神逐渐坚韧,终于应了赵昀先前说过多次的戏言:“我要你以身相许。”

赵昀不想裴长淮会这样回应他,蓦地一笑:“那小侯爷要好好准备聘礼了,本都统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娶到手的。”

说着,赵昀撕下一截衣袍,紧紧缠住自己受伤流血的腿,随后捡起一柄弯刀,杵着刀站起来。

他额上冷汗淋漓,忍住剧痛,朝地上的裴长淮伸出手,道:“走!”

裴长淮眼睛一点一点染上光亮,抿起唇来,而后将手交给了他。

……

方才贺闰一路跑回帐子,满身的恐惧与愤怒无处发泄,他将营帐里能砸得东西全都砸了,又抱起一壶烈酒猛灌。

耳边全是裴长淮一声声肝胆俱裂的质问与呐喊。

贺闰手指紧紧揪着头发,大吼两声,

他没有错。

错的不是他。

当时谢从隽已经成那个样子了,倘若交他出来,崇昭帝一定不会放过北羌,到时候战争再起,北羌要死人,梁国也要死人。

为了北羌,为了梁国,谢从隽都该死。

他没有错,没有错!

贺闰失魂丧魄地跌坐在地上,终是痛苦地流出眼泪。

过了不知多久,他忽地听见营帐外躁动起来,有士兵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

看守木牢的两名士兵在外面听到一些轻微的动静,进去查看情况,发现宝颜萨烈倒在地上,一双浑浊的眼狰狞外凸,鲜血染地。

他们大惊失色,一时叫喊起来,又不敢贸然进去,只得狂奔到牢外叫人。

雪下得纷纷扬扬。

北羌的士兵一手执明火,一手拿着兵器,兵刃明亮,皆直挺挺地指向木牢那黑黢黢的门。

他们谨慎又紧张,步伐一点一点朝木牢围拢过去。

忽而“砰”地一声,一个巨大的身影撞破牢门,从中飞出来,而后重重地坠在地上!

众人低声惊呼,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定睛一看,正是宝颜萨烈的尸首。

忠于萨烈的士兵顿时惊痛至极,一下跪倒在萨烈身边,欲要扶起他来,可面对满身的血迹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们伏在萨烈身边,哭喊道:“少主!少主!”

木牢里传来脚步声,在那没有光亮的牢门深处,唯有两抹寒光在闪烁,一团身影渐渐从黑暗中浮现。

裴长淮一手架着赵昀,一手拖着刀,刀尖拖在地上,划出一阵一阵冰冷悚然的响声。

赵昀半靠在裴长淮身上,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腿上负伤似乎令他狼狈到了极点,但当那柄弯刀随着赵昀的手腕轻盈一转,此刻的他越是狼狈,这一转刀就越显凛然杀意。

先前鹰潭十二黑骑余下那些人也来到这临时驻扎的营地,与宝颜萨烈汇合,此刻见萨烈少主竟然横死,愤怒与悲痛交加,爆发出一声怒吼:“裴昱!你个杂种!不得好死!杀!给我杀了他们!”

战势一触即发!

一波接一波的北羌士兵冲向裴长淮和赵昀,两人背对彼此,横刀砍杀,战意与斗志在生死间越燃越烈。

裴长淮双手握刀,狠厉劈下,敌人的鲜血猛燃泼出,飞溅到他的脸上!裴长淮轻微眯了一下眼睛,冷冷地看向扑来的士兵,只一眼就让那些人下意识发怯,犹疑进退。

黑骑怒目圆瞪,喝道:“怕什么?杀!”

士兵再杀,裴长淮以退为进,正当此时,他的余光捕捉到一杆长枪自赵昀后方刺入,裴长淮闪身追去,翻刀一掀,将那柄长枪挡开,继而一拳打士兵胸口,反手夺下长枪!

“接着——!”

赵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随即扔掉手中那把已经砍出豁口的破刀,伸手接住裴长淮抛来的长枪。他旋身退步,将枪身一展,侧首看向裴长淮,朗然笑道:“算不上好兵器,姑且一用。”

裴长淮道:“正则侯府不缺神兵,回去本侯送你一杆好枪。”

赵昀笑得越发痛快:“小侯爷一诺重千金!”

此时此刻两人早已杀到热血沸腾,淡忘生死,谈笑间,赵昀枪出如龙,裴长淮刀似流星。

“来都来了,不如再烧他一把火。”

赵昀说着,随即,长枪杵起掉落在地上的火把,陡然一挑,火把打着旋儿冲向营帐,火舌舔上帐布,转眼就烧了起来!

冷雪与烈焰交织。

寒的刃扬起红的血。

鹰潭黑骑齐齐攻向二人,赵昀长枪翻转,一记横扫卷起千层雪浪,黑骑一时迷失了视野,刹那间的分神就足以致命,那枪带着凛冽寒芒袭来,一枪直接捅穿其中一名黑骑的心脏!

裴长淮在旁策应,招架着倾泻过来的刀光剑影。

营地里充斥着哀嚎声与呼喝声,一波士兵倒下,一波再涌上,犹如滚滚车轮,亦或者滔滔江水,接连不断地围攻上来。

二人逐渐战至精疲力尽。

忽地,赵昀左腿的伤处被一柄长枪扫中,疼痛扯得他膝盖一震,登时就要跪下,裴长淮架住他的手臂,顿时挥刀回击,将那士兵打退,争得片刻喘息之机。

赵昀倚着他站稳身形,额角汗水混着鲜血淋漓地淌下,他喘着,在一片混乱的声音当中,他仿佛听见遥远的夜天中传来鸟雀的鸣啸。

黑暗当中,显现一粒星辰般的寒芒。

赵昀忽地问:“裴长淮,你说过的话,到了黄泉还算不算数?”

裴长淮目光寸寸冷视眼前的敌兵,他握紧刀,还没打算放弃抵抗,嘴上却坚定地回答:“到哪里都算。”

赵昀笑道:“那就好。”

说着,他却回身扑向一旁的裴长淮,抱着他一同跌到一个营帐后,扬声大喝:“放箭——!”

霎时间,一波流箭密如雨,倾盆而下!

裴长淮正茫然着,北羌士兵中箭到底,乍然哀嚎遍野,紧接着,从营地外传来一阵阵豪气干云的咆哮声!

一伙不明来历的人马急驰闯入,马蹄奔腾着,撼天动地,奇袭了宝颜萨烈的军营。

裴长淮还未分清来者是敌是友,身旁的赵昀却松开一丝轻快笑容,手指在裴长淮背后抚了抚,道:“别怕,是我的人。这群狗东西,来得真够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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