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看着以前的老板蹒跚地走下楼道,进入温德姆—马特森公司的主生产厂区,弗兰克·弗林克想,温德姆—马特森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他不像拥有一家公司的老板,而像田德隆区的无业游民,像刚刚有人施舍过的醉鬼:让他洗过澡,换了新衣服,刮了胡子,理了头发,注射了维生素,然后给他几块钱,打发他到社会上去寻找新生活。这老头看上去软弱而紧张,躲躲闪闪,一副总想讨好人的样子。似乎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敌人,都比他强大,他只能迎合奉承。他的样子似乎在说:“他们要来打我了。”

事实上,老温德姆—马特森很有权势。除了是温德姆—马特森公司的老板,他还拥有许多公司、投资和地产项目的控股权。

跟在老头后面,弗林克推开了主厂区的大铁门。厂区里机器轰鸣,这是他很久以来每天都会听到的声音——他看见空气中到处是闪亮的电火花,地上满是废尘,工人们在机器旁忙来忙去。老头去了那边,弗林克赶紧跟过去。

“您好,温德姆—马特森先生!”他大声喊道。

老头停在毛胳膊工头埃德·麦卡锡身边。弗林克向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两人都抬起了头。

温德姆—马特森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说:“对不起,弗兰克。你想重新回来工作,为时已晚。我已经雇了另外一个人来顶替你。你说了那些话,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圆圆的小眼睛躲躲闪闪,在弗林克看来,这似乎是他天生的特质。这种躲躲闪闪是渗透在他血液里的。

弗林克说:“我是来拿我的工具的,没有其他意思。”他的声音沉着坚定,甚至有些粗鲁,这让他很高兴。

“噢,好的。”温德姆—马特森低声说道,显然他并不清楚弗林克的工具在哪儿。他对埃德·麦卡锡说:“我想应该在你的部门,埃德。或许你能解决弗兰克的问题,我还有事。”他看了一眼口袋里的怀表。“听着,埃德,回头再跟你谈货物清单的事,我得走了。”他拍了拍埃德的胳膊,然后头也不回地急匆匆走了。

埃德·麦卡锡和弗林克一起站在那儿。

“你是想重新回来工作的吧。”过了一会,麦卡锡说道。

“是的。”弗林克答道。

“你敢和他顶撞,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自己也骄傲。”弗林克说,“但是,老天,我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工作。”他感到沮丧和绝望。“这你明白。”他俩过去是知己。

麦卡锡说:“我不明白。在太平洋沿岸国,你的电缆机技术是一流的。五分钟就能车出一个零件,包括过氧化铁粉抛光。从毛坯到成品,样样拿得出手。焊接除外——”

“我从未说过我会焊接。”弗林克说。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做生意?”

弗林克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做什么生意呢?”

“珠宝首饰生意。”

“哦,上帝!”

“独创的订制珠宝,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麦卡锡把弗林克招呼到车间的一个角落里,这儿安静。“只要两千多块钱,你就可以建一个地下商店,或者车库商店。我曾经设计过女人戴的耳环和耳坠。你应该记得——绝对时尚。”他拿了一张草稿纸,认认真真地画了起来。

弗林克从他身后看过去,看到一幅手镯设计图,是几条流线构成的手镯轮廓。“这有市场吗?”他平常所见的都是些传统的——甚至古老的——东西,“没有人想要当代美国的东西,不会有市场的。二战以后就再没有人想要美国当代的东西了。”

“可以开拓市场。”麦卡锡说道,一边做了一个愤怒的鬼脸。

“你是说,我自己销售?”

“让零售商经销。就像那个——叫什么来着?蒙哥马利大街上那家大的时尚工艺品商店。”

“那家叫美洲手工艺品商店。”弗林克说道。他从没进去过那种时尚昂贵的商店。也很少有美国人进这种商店。只有日本人有钱去那家店买东西。

“你知道这些零售商都靠什么发财?”麦卡锡问,“都是些从新墨西哥弄来的一钱不值的腰带银扣子——印第安人制作的。还有蹩脚的旅游纪念品。它们都冒充是美国的本土艺术。”

弗林克盯着麦卡锡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知道他们还卖些什么,而且你也知道。”

“对。”麦卡锡说道。

他们俩都知道——因为他们都曾直接参与其中,而且干了很长时间。

温德姆—马特森公司对外宣称的合法经营项目是:生产铁制楼梯、栏杆、壁炉和新建公寓的装饰用品,按照标准设计,大批量生产。对于一幢四十个单元的住宅,同样的东西一次可以生产四十件。表面上温德姆—马特森公司是一家铁器铸造厂。但除此之外,它还经营另一项生意,这才是真正给公司带来利润的买卖。

用各种繁复的工具、材料和机械,温德姆—马特森公司源源不断地仿制战前的美国工艺品,然后小心翼翼、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仿制品投放到艺术品批发市场,和那些从美洲大陆搜集来的真品混在一起销售。就像在钱币和邮票收藏市场一样,没有人能够算出到底有多少赝品在流通。而且也没有人——特别是从事这个行业的商人和收藏家——想要弄明白。

弗林克离职后,他的工作台上还放着一把拓边时期的柯尔特左轮手枪的半成品。弗林克自己做的模子,也是他自己浇铸的,临走之前他还在手工打磨这些部件。美国内战和拓边时期的轻武器有着广阔的市场。弗林克的产品颇受欢迎,无论他生产多少,温德姆—马特森公司都能卖光。这是弗林克的特长。

弗林克慢慢地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把还很粗糙的左轮手枪的推弹杆。再有三天,这把枪就可以完工了。是的,他想,工艺真不错。只有专家才能够鉴别出真假……但日本收藏家们不是真正的行家,他们不具备检测标准和检测手段。

事实上,据他所知,日本人从未怀疑过这些在西海岸销售的所谓美国历史文物的真假。或许将来某一天,他们会怀疑……然后便是泡沫破灭,市场随之崩溃,那些真品也不能幸免。按照格雷欣定律,赝品会让真品的价值大打折扣。这就是没有人愿意调查真假的背后动机。不调查的结果就是人人皆大欢喜。许多城市的工厂都生产这种仿制品,从中牟利。批发商批发给经销商,经销商把它们摆上展台,并大声吆喝。收藏家付了钱,心满意足地把东西拿回家,给亲戚朋友看,给情人看。

就像战后出现的假钞,在没人怀疑之前,一切太平无事。没有人受到伤害——直到算总账的那一天,大家一起破产。但是现在还没有人谈论真假的问题。那些靠制造赝品谋生的人更是无心过问真假,只一门心思地解决技术难题。

“你搞独创设计有多久了?”麦卡锡问。

弗林克耸了耸肩,说:“好多年了。我能精确地模仿原物。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你是感染了纳粹人的观点,认为犹太人不能创造,只能模仿和销售。只配做经纪人。”麦卡锡冷峻地直视着弗林克。

“也许是吧。”弗林克说。

“试试吧,做些原创设计。或者直接在金属上做。做着玩,就像小孩玩玩具一样。”

“不行,做不了。”弗林克说。

“你没有信心。”麦卡锡说,“你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对不对?这太糟糕了。因为我知道你能做好。”说完,麦卡锡离开了那张工作台。

确实太糟糕,弗林克想。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无法改变。我无法因为愿意做某事或者决定做某事就拥有信心和热情。

麦卡锡这家伙,弗林克想,真是个顶呱呱的工头。他知道怎样刺激人,让人不由自主地全力以赴干一件事情。他天生就是个领导。恍惚间我差点被他说动了。但是——现在,麦卡锡已经走远了,他这次的努力失败了。

我没有带上《易经》,真可惜,弗林克想。关于这件事,我可以问上一卦。让《易经》五千年的智慧来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想起来温德姆—马特森公司办公区的休息室里有一本《易经》。于是他离开生产区,迅速沿走廊穿过办公区,来到休息室。

弗林克坐在一张镶有铝合金的塑料椅上,在一个信封背面写下自己的问题:“别人刚才劝我自己经营创意工艺品,我是否应该尝试?”然后他开始掷钱币。

初爻是“七”,二爻和三爻也是“七”。他知道前三爻是个乾卦。那是吉兆。乾卦预示创造。第四爻是个“八”,是阴爻。五爻是“八”,也是阴爻。天哪,他兴奋地想,如果最后一爻还是阴爻,那整个卦象就是泰卦第十一,预示和平。那是吉卦。或者——他的双手摇晃钱币的时候不停地颤抖。如果是阳爻,那就是大畜卦第二十六,预示君子兼善天下。两个卦象都是吉卦,反正是二者择一。他把三枚钱币掷了出去。

是阴爻。泰卦。

弗林克打开《易经》,卦辞上说:

和平。小的离去,

大的到来。

好运。成功。 [8]

因此,我应该照埃德说的去做,经营自己的小生意。上爻是“六”,这是我的动爻。他翻着书。爻辞是什么?他记不清楚了。可能预示吉祥,因为卦象本身是大吉大利。天地融合——但初爻和上爻总在卦体之外,因此,上爻“六”……他找到了爻辞,迅速扫了一遍:

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

我倒霉了!他大叫一声,胆战心惊。他又看了看对爻辞的解释:

卦象中间的变化已经开始。从护城河里挖出的泥土建起的城墙又坍塌进护城河里。凶时即将到来……

毫无疑问,在《易经》的三百多条爻辞中,这是最糟的之一。但卦辞是吉祥的。

他该听哪一个呢?

卦辞和爻辞怎么会如此截然相反?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吉兆和凶兆混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多么诡异的命运啊!神谕像发了疯的厨子,把桶底剩下来的东西刮一刮,把各种残渣碎粪搅一搅,端到你的面前。他想,一定是我同时揿了两个按钮,把工作程序给卡住了,所以神谕才给出了对现实世界的混乱看法。还好只是片刻的工夫,并没有持续很久。

见鬼,他想,只能有一个结果,要么吉要么凶,不可能又凶又吉。

或者……可以同时兼有?

首饰生意会带来好运,卦辞是这样说的;但是爻辞,该死的爻辞,它总是预示着更加深邃的东西,某些未来的灾难,尽管这些灾难未必和首饰生意有关。不管怎么说,一定有什么厄运在等着我……

战争!他忽然想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有二十亿人被杀,我们的文明也灰飞烟灭。氢弹像冰雹一样落下来。

哦,天哪!他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战争是因我而起的吗?或者是其他某个做金属工艺的人,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或者——是我们所有人。要怪就怪那些物理学家和所谓的共时理论。他们说,每一个粒子都和其他粒子联系在一起。你放个屁,整个宇宙的平衡就会被打破。这使生活成了滑稽的笑话,但周围并没有人笑。我打开一本书,得到了对未来事件的预言。但事实上,连上帝都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我算老几?不该由我负责,这一点我敢肯定。

我应该从麦卡锡那儿拿走我的工具,带走我的电动机,自己开家小店,做点不起眼的生意,一直做下去,管它什么凶爻吉爻。就这么做下去,按照自己的路子创造,直到最后。尽量活得开心,活得精彩,直到城墙坍塌进护城河,我们大家都完蛋,所有人都完蛋。这就是《易经》中神卦的意思。无论如何,命运最终会将我们全部击垮,但在这之前,我得做自己的事情。我得动手、动脑。

那个卦象是说我一个人的,说的是我的工作。但那爻就不一样了,它是说我们所有人的。

他想,我无足轻重。我只能读一读《易经》上的内容。读完了,抬头看一看,再低下头,在原来停下的地方继续前进,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过神谕似的。神谕并没指望我在大街上四处奔跑、大喊大叫,提醒公众注意我看到的预言。

他想知道,即便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是否有人能够改变这个命运。我们所有的人加在一起……或者某个伟人……或者某个重要人物碰巧处在某个关键位置上。机遇。偶然。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世界,全都命悬于此。

弗林克合上《易经》,离开了休息室,重新回到生产区。他看到麦卡锡,挥手招呼他到一边来,继续他们的谈话。

“我越想,”弗林克说,“越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好,”麦卡锡说,“听着。现在你得先从温德姆—马特森那儿弄点钱。”他眨了眨眼睛,眼睑惊恐地猛抽了一下。“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会辞职,和你一起干。看我的设计,怎么样?我知道它们棒极了。”

“当然。”弗林克感到有点恍惚。

“今晚下班后我们再见。”麦卡锡说,“去我的公寓。你七点钟左右过来,跟我和琼一起吃晚饭——假如你不介意孩子太吵的话。”

“好的。”弗林克说。

麦卡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开了。

弗林克自言自语说:“我已经骑虎难下了。就在刚刚过去的十分钟里。”但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兴奋。

确实来得太快了,他一边想,一边走到工作台边收拾工具。我想,这类事情通常都是这样发生的。机遇,当它到来的时候——

我的一生都在等待这样的机遇。当神谕说“必有所成”的时候,一定是这个意思。关键是时辰。现在是什么时辰?是什么时刻?泰卦第十一中,上爻变动可以把整个卦象变成大畜卦第二十六。阴爻变成阳爻。爻在变动,新的时刻会出现。我当时慌慌张张的,竟然没有注意这一点。

我敢肯定,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有那个可怕动爻的原因。有了这个动爻,泰卦第十一才能转变成大畜卦第二十六。因此,在这场纷纷扰扰中,我是不会完蛋的。

然而,尽管他现在既兴奋又乐观,还是不能摆脱那个动爻带来的阴影。

不过,他又自我解嘲地想到,不管怎么说,我的生活有了新的开始。今晚七点的时候,或许我已经忘了这事,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他想,我当然希望如此,因为这次和埃德的联手意义重大。他一定已经成竹在胸。我看得出来。我可不愿意看到自己没有赶上这个趟儿。

现在我一无是处。但假如这笔生意做成了,我或许能让朱莉安娜回心转意。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她配得上嫁给有头有面的人,社会上的重要人物,而不是一个小混混儿。从前,比如二战前,男子汉就是男子汉。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

难怪她四处漂泊,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一直在寻找。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个中原委,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但是我知道她需要什么。这次与麦卡锡的重大合作——无论如何——就算是为了朱莉安娜,我也要让它取得成功。

午饭的时候,罗伯特·齐尔丹关上了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大门。通常他都会穿过街道,到对面的咖啡馆里吃午饭。一般情况下,午饭不超过半小时。今天他只待了二十分钟。一想起昨天和田芥先生以及日本商会职员在一起时所受的折磨,他心里就特别难受。

回到店门口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或许以后应该定个规矩:概不外访,所有生意都在店里进行。

外出两小时展示物品,时间太长了。再加上一来一回,一共得要四小时。再开店就太晚了。昨天整个下午就卖了一块米老鼠手表。东西虽然贵,但是——他打开店门,走到后面把衣服挂起来。

他挂好衣服回来的时候,发现来了一位顾客。是个白人。好啊,他心想。真是惊喜。

“先生,您好。”齐尔丹说着微微鞠了一躬。像是皮诺克斯政府的官员,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穿着考究时尚。但是有点不自在。脸上的汗珠微微发亮。

“您好。”那人轻声说道,一边在店里的展台前认真地查看展品。然后,他突然走到柜台前,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制的小名片盒——还闪着亮光,把一张精致的彩印名片放在柜台上。

名片上印着日本帝国的徽章,还有一枚军队的徽章。海军的。海军上将,春田。罗伯特·齐尔丹仔细地看了看名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上将的军舰,”那位顾客说道,“现在就停泊在旧金山湾。翔鹤航母。”

“啊。”齐尔丹答道。

“春田上将以前从未来过西海岸。”那个顾客解释说,“如今他来这里,有许多心愿。其中之一就是亲自到你这家赫赫有名的商店来看看。在日本本土,他早有耳闻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大名。”

齐尔丹欣喜地鞠了一躬。

“但是,”那人继续说道,“因为要会见很多人,将军抽不开身,不能亲自光顾贵店,所以派我来。我是他的侍从。”

“将军是个收藏家?”齐尔丹问道,脑子转得飞快。

“他酷爱艺术,是个鉴赏家,但不是收藏家。他想买一些珍品作为礼物送人。他想给他军舰上的军官每人送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一件美国内战时期使用的随身武器。”那人停了停,继续说道,“一共有十二名军官。”

齐尔丹思忖,十二件美国内战时期的随身武器,差不多要花费一万元。他打了个激灵。

“众所周知,”那人继续说道,“贵店有美国历史上有价值的珍贵文物出售。唉,这些东西很快就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齐尔丹不想因任何闪失而丢掉这么一大笔买卖,因此措辞十分小心:“对,您说得没错。在太平洋沿岸国的所有商店里,鄙店拥有最好的内战时期的随身武器。能为春田将军效劳,我感到十分荣幸。要不要我将最好的手枪藏品收集起来,带到翔鹤航母上去?今天下午怎么样?”

那人说:“不,我要先在这里检查一下。”

十二件,齐尔丹心里盘算道。他手上还没有十二件——事实上,他只有三件。不过,假如自己运气好的话,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在一周内弄到十二件,比如,可以从东部航空邮寄。另外,地方的批发商那儿也可以问一问。

“先生,您——”齐尔丹问道,“是不是对这种武器很在行?”

“还凑合。”那人说道,“我自己收藏了几把手枪,包括一把微型秘密手枪,看上去像多米诺骨牌。一八四〇年前后的。”

“那可是精品。”齐尔丹说道,一边向上了锁的保险箱走去,准备取几把枪让春田将军的侍从检查。

转身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那人正在写一张银行支票。那人停下来说:“将军想提前支付。先预付一万五千元。”

齐尔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甚至设法让自己显得毫不在意。“您想预付的话,当然可以。但并不是非预付不可。这不过是做生意的一种形式而已。”他放下一个由毡和皮革拼接制成的盒子,说道:“这是一把一八六四年的柯尔特点四四口径手枪。”齐尔丹打开盒子,“黑色的火药,黑色的子弹,是发给美国北方部队使用的。北方士兵拿着这些枪参加了第二次布尔朗战役。”

那人把枪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先生,这是赝品。”

“嗯?”齐尔丹愣住了。

“这把手枪的枪龄不足六个月。先生,你提供的枪是一个仿制品,我感到很难过。你看,这里的木头是用酸化的方法人为做旧的。真遗憾。”他放下手枪。

齐尔丹拿起枪来,站在那儿用双手托着,一时无话可说。他把手枪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说道:“不可能是假的。”

“这是真品文物手枪的仿制品,仅此而已。先生,我想你是上当受骗了,或许是被某个卑鄙无耻的小人骗了。你得把这件事报告给旧金山警察局。”那人说着鞠了一躬,“我感到很痛心。贵店可能还有其他仿制品。先生,你作为老板,经营这项生意,竟然分不清赝品和真品吗? ”

一阵沉默。

那人拿起已经填好一半的支票,把笔收起来,鞠了一躬,说:“真遗憾,先生。很显然,我不能和美洲手工艺品公司做这笔生意了。春田将军肯定会感到很遗憾。但我的立场你已经看到了。”

齐尔丹的眼睛盯着那把枪。

“再见,先生。”那人说道,“请听从在下的愚见,请个专家检查一下贵店收集来的珍品。贵店的声誉……这一点,我相信你是明白的。”

齐尔丹嗫嚅道:“先生,请您千万——”

“放心,先生。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事。我就告诉将军贵店今天正好歇业,毕竟——”那人在门口停了停,说道,“毕竟我们都是白人。”他又鞠了一躬,然后就离开了。

齐尔丹一个人站在那儿,手里还握着那把枪。

这不可能,他心想。

但又的的确确是这样。老天!我完了。丢了一万五千元的生意不说,如果此事传出去,我的声誉也完了。如果那人,那个春田将军的侍从,不小心说出去的话。

他想,那我就自杀。我丢了清誉,没法活下去了。这是事实。

不过,或许那人错了。

或许他在骗我。

他是美国文物委员会派来毁灭我的。或者是西海岸艺术品独家代理公司派来的。

反正是我的竞争对手派来的人。

毫无疑问,枪是真的。

我怎么能证明呢?齐尔丹绞尽脑汁。啊,把枪送到加州大学刑法系检测。我在那里有个熟人,确切地说,是曾经有个熟人。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有人声称买到的文物后膛枪是假的。

他连忙打电话给旧金山担保邮政公司,让他们立刻派人过来。然后他把手枪打包,写了张便条给加州大学刑法系实验室,请他们立刻鉴定枪龄,并把结果电话通知他。邮递员来了,齐尔丹把包裹和便条交给他,让他乘直升机去。邮递员走了以后,齐尔丹开始踱过来踱过去,等待着……焦急地等待着。

三点钟的时候,加州大学的电话终于来了。

“齐尔丹先生,”电话那头说道,“你让鉴定柯尔特点四四口径手枪真假的报告结果出来了。”话音停了一会儿,齐尔丹紧张地握住话筒。“这是一把用塑料模具铸造出来的仿制品,只有胡桃木是真的。枪上的序列号全是错的。枪架不是用氰化物硬化的。枪表面的褐色和蓝色是用现代速动技术实现的。整把枪还人为做旧过。经过人工处理后,枪看上去很破旧。”

齐尔丹立刻说:“那个托我鉴定的人——”

“告诉他他被骗了。”加州大学的技术人员说,“实实在在地被骗了。枪仿制得很出色。是高手做的。你知道,真枪的金属部件都是经过发蓝处理的。你知道吗?把它们放在一个有绊带的盒子里,然后用氰化物气体密封加热。在今天的人看来,这种工艺过于麻烦。但是这把仿制枪的生产厂家设备精良。我们在这把枪上检测到一些抛光打磨用的化合物,非常奇特。虽然现在还不能证实,但我们知道有一条成熟的产业链,专门生产这种赝品。一定是有的。我们已经看到过许多这样的东西。”

“不,”齐尔丹说道,“那只是传闻。先生,那绝对只是传闻。”他提高了嗓门,声嘶力竭地说道:“我一直做这个行当,当然知道这个行当的情形。你以为我把枪送到你们那儿是为了什么?我干了那么多年,当然能看出这把枪是假的。但这个赝品确实罕见,确实蹊跷。和真的一模一样,让人觉得荒唐,觉得可笑。”他气喘吁吁地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谢谢你证实了我的判断。你把账单给我。谢谢。”说完他立刻挂断电话。

随后他立即拿出商品记录本,开始查找那把枪的来源。它是怎么到他这儿来的?从谁那儿来的?

他发现这把枪是旧金山最大的批发供应商送过来的。范内斯大街上的雷·卡尔文联合公司。他立刻拨通了这家公司的电话。

“我找卡尔文先生。”他说。现在他镇定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匆忙而急促地说道:“您好。”

“我是罗伯特·齐尔丹。蒙哥马利大街上的美洲手工艺品公司。雷,我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我想私下见你,就今天,在你办公室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相信我,先生。最好按我说的去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对着电话大吼。

“好吧。”雷·卡尔文说。

“不要对别人讲,这件事要绝对保密。”

“四点钟见,怎么样?”

“那就四点吧,”齐尔丹说,“在你的办公室。再见。”他重重地放下话筒,用力过猛,把整个座机从柜台上甩到地上。他蹲下身子捡起电话,重新放好。

离动身还有半小时。他一直在绝望地踱步和等待。能做些什么呢?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给市场街的东京《先驱报》旧金山办事处打个电话。

“您好,”他问道,“请问翔鹤航母是否在旧金山湾。如果在的话,还要待多久。若能从贵报得到消息,我会非常感谢。”

一阵令人煎熬的等待。

然后那个女接线员哧哧地笑着说:“先生,我们的资料显示,翔鹤航母还沉在菲律宾海海底。一九四五年被美国潜水艇击沉。还有其他问题要问吗,先生?”齐尔丹的无中生有让报社办事处的人感到好笑。他们显然知道这位先生被人戏弄了。

齐尔丹放下电话。翔鹤航母十七年前就沉了。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春田将军。那人是个骗子。但是——

那人说得没错,那把柯尔特点四四手枪的确是仿制品。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或许他是个投机商人,一直想垄断整个内战时期的随身武器市场。是这一行的行家。他识别出了赝品,是行家中的高手。

只有内行才能识别手枪的真假。一个行家,而不仅仅是收藏家。

想到这,齐尔丹心里舒坦了一些。其他人很难识别出来。或许没有其他人能够识别。这个秘密还是蛮保险的。

这事就这样算了?

他仔细想了想。不,一定要调查。首先,得把本钱弄回来,还要从雷·卡尔文那儿得到补偿。另外,得把库存的所有工艺品都送到加州大学去检测。

但是——假如有许多工艺品都是假的,该怎么办?

真是棘手。

别无他法,他果断决定。他铁了心,甚至有些孤注一掷。到雷·卡尔文那儿去,跟他正面交锋,坚持让他找出赝品的来源。或许他也是无辜的。或许他不是。不管怎么说,我要警告他,以后不能再出现赝品,否则从此以后不再从他那儿进货 。

所有损失都要由雷·卡尔文承担,齐尔丹想,不关我的事。如果他不愿意,我就去找其他零售商,告诉他们真相,毁了他的声誉。凭什么我就成替罪羊了?把这个烫手山芋传下去,找到罪魁祸首。

但是这一切都必须秘密进行。只能我们自己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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