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镜像(33)
洛观村派出所并非每一间警室的窗户都装有隔离网。若不是一名警员在监控中注意到仇罕翻窗的举动,并及时赶到将他拖了下来,此时他已经从四楼摔下去。
四层楼的高度,不一定当场摔死,但摔残却是肯定的。
谁都没想到仇罕突然来这一出,就连花崇都有些惊讶。
案子查到现在,脉络已经相当清晰,不管是虚鹿山案,还是女童失踪遇害案,都与仇罕没有任何关系,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没错,他是王湘美的准继父。王湘美被邹媚盯上,并最终惨遭毒手有他与王佳妹照顾不上心的原因。但他即便内疚,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选择结束自杀。况且他根本不像在为王湘美的死感到内疚,从头到尾,他都在逃避、推卸责任。
如果他真有哪怕一分一毫内疚感,他就不该出现在洛观村,而是陪伴在王佳妹身边,并积极配合警察查找凶手。
“没道理啊!”张贸抓着头发,“仇罕又不是凶手,既不用死也不用跑,为什么要跳楼?别是精神出问题了吧?”
“肯定不是为了跑。”肖诚心说:“窗外什么支撑物都没有,跳下来腿都断了,还跑什么跑?”
这时,派出所一名民警气喘吁吁地跑来,“仇,仇罕说想见花队!他说,他说他杀了人,想坦白!”
“什么?”张贸惊得破了音,“他杀了人?谁?”
“邹鸣搞出的动静全派出所的人都听到了。”柳至秦说:“仇罕知道我们抓到了这个案子的凶手,联想到自己,觉得躲躲藏藏这么多年,终于躲不过去了。走吧,去会一会他。”
赶向审讯室的路上,花崇说:“我们查王湘美的案子时,仇罕一直躲躲闪闪,不愿意与我们接触,之后还抛下王佳妹,一个人跑到洛观村来‘度假’。我一直觉得他可能做过什么违法犯法的事,但没想到是杀人。他藏得够深。”
“藏得越深,精神上的负荷就越大。否则他到洛观村之后也不会日日酗酒。”柳至秦道:“他犯下的是命案,而我们连着查的两个案子都是命案,也许每次和我们接触下来,他都离崩溃更进一步。刚才邹鸣的怒吼最大程度刺激了他,他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对他来说,现在的邹鸣,就是不久之后的自己。”
“嗯。”花崇点头,停在一间警室门口。
徐戡这个当法医的临时客串了一回医生,确定仇罕身体无恙,此时正从警室里出来,朝里面指了指,“进去吧,他已经镇定下来了。”
仇罕额头上挂着一层虚汗,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我,我杀过人。”他低着头,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意直视面前的重案刑警。
花崇淡淡地问:“在哪里?什么时候?”
仇罕头垂得更低,喉咙发出低沉的挣扎闷响,汗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几分钟后,他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19年前,我16岁,在,在茗省曼奚镇,杀死了一个不到30岁的男人。”
柳至秦的神经瞬间绷紧,“曼奚镇?”
19年前,在邹媚离开曼奚镇之后不久,她的前夫梁超被人捅了十几刀,当场毙命。当地警方一直没能抓到凶手,唯一能确定的是——凶器是梁超自己的刀,而凶手在刀柄上留下了一枚指纹。
时至今日,凶手仍旧逍遥法外。
这种案子非常难破,也非常好破。难破在于人海茫茫,只要凶手确保自己在任何场合不被录取指纹,就永远不会被抓住;好破在于只要凶手的指纹被录入库中,他的信息就会被锁定。
仇罕始终低着头,既没看到柳至秦凝重的神情,也没听出对方语气中的惊讶。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既害怕,又体会到一种19年来未曾体会过的轻松。
终于说出来了!
终于不用再躲躲藏藏地过日子!
“你们可能没有听说过曼奚镇这个地方。那是个很偏远的小镇,在边境上,很穷,也很落后,落后到城里人难以想象的程度。不过曼奚镇的建筑很有特色,适合写生。”仇罕盯着自己的手,语气比刚开口时平静,“我是洛城本地人,小时候学了很多年美术,当时觉得自己将来一定会走上画画这条路来着。我去曼奚镇,是因为听说那里有很多与众不同的房子,街道也很有特色,生活开销很低,既能画画,也花不了多少钱。”
花崇看着眼前这个颓废邋遢、没有丝毫艺术灵气的男人,完全无法想象出对方当年背着画板时年少轻狂,又意气飞扬的模样。
“我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仇罕的额角时不时鼓起,“对喜欢画画的人来说,那里的确是个好地方。可能对男人来说,也是个好地方吧。”
柳至秦刚从曼奚镇回来,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仇罕接着说:“那里的女人过得特别惨,和大城市里的女人不一样,她们……”
花崇打断,“说重点。你为什么要杀人?怎么杀的?”
仇罕尴尬地擦了把汗,“好,好,说重点。我,我……”
“你杀的那个人,是不是叫梁超?”柳至秦突然问。
仇罕两眼圆瞪,就像被雷击中了一般,先是僵硬地坐直,而后猛烈地颤抖起来。
花崇叹了口气。
片刻,仇罕惨笑两声,摊开双手,眼里有泪光,“你们果然已经查到我了!我逃不掉的,我逃不掉的!杀人偿命啊,我根本躲不掉!”
柳至秦眯了眯眼,喉结滚动,却没有告诉他——警方并没有将梁超的死与他联系起来。自己知道19年前曼奚镇有个叫梁超的人被捅死,仅仅是因为梁超是另一桩杀人案嫌疑人的前夫。
世上的事有太多巧合,大约这也是恢恢法网的组成部分。
仇罕抹掉眼角的泪,开始讲述尘封19年的血案。
当年,16岁的他还是个热血少年,怀揣画家的梦想前往茗省的边陲小镇。曼奚镇的自然风光和人文建筑令在钢筋水泥城市里长大的他着迷。他在便宜的招待所住下来,每天背着画板外出写生,晚上去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吃饭。
在曼奚镇待得久了,他渐渐发现,这是个严重重男轻女的地方。男人可以随意打骂女人,女人不能还手;各家各户的家务事都由女人包揽,男人只负责工作,但在落后的小镇,男人们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工作可做,他们游手好闲,没事就去茶馆喝茶打牌,靠着上头拨下来的扶贫资金过活;每家都有很多女孩儿,儿子几乎都是弟弟,如果一个女人没能给丈夫生下儿子,那她就必须生到不能生为止;在城里被禁止的“野B超”横行,女人们有了身孕,都会被送去检查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一些怀着女孩的女人,会被拖去打胎。
这太残忍了,他无法理解。
有一天,他亲眼看到一个嚎啕大哭的女人被拖进医院。那女人蓬头垢面,大声喊着:“让我生下来吧!让我生下来吧!”
无人理会。
最令他感到胆寒的是,强行拖拽那个女人的数人里,居然有三个女性。她们看上去年纪不小,想必已经为人母,可逼迫另一个女人打胎时,她们竟然比在场的男性更加兴奋。
是兴奋,甚至还有喜悦。
他想不通这样的表情为什么会出现在她们脸上。
那天,他破例没去写生,而是找到镇政府反映情况,可一腔正义、血气方刚敌不过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
那些坐在办公室的人告诉他,这地方就这样,女孩生下来就是受罪,政府管不了,也没法管,如果有女人想彻底离开这里,去外面生活,那政府会出力,尽可能地帮助她。可是生活在这里的女人极少有人能鼓起勇气离开,她们已经习惯了被压迫,习惯了被管束,你给她们自由,她们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从外地调来的年轻基层干部拍着他的肩说:“你这个外地人就别掺和了,好好画你的画。一个人连自救的勇气都没有,我们就算想救她,也是白费力气。你还小,才16岁,你什么都不懂。我来这儿两年了,看也他妈看够了。”
他气不过,却也无计可施。那个基层干部说得对,自己才16岁,花的还是父母的钱,连正式的工作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和途径去管这镇上每天都在发生的事?
慢慢地,他的心思从画画转移到曼奚镇的男女不平等问题上,时常想应该怎么办。
可16岁的少年,又想得出什么办法。
在曼奚镇待了几个月之后,初来时的兴奋感已经荡然无存,他开始厌恶这里——厌恶这里粗暴无礼的男人,也厌恶这里懦弱愚蠢的女人。他买了回洛城的火车票,打算再过一周就回去。
但在这最后一周,他失手杀了人。
那个人叫梁超,“休”了无法生育的老婆,很快娶了一个刚到法定结婚年龄的年轻姑娘,却仍是终日打骂。
既然已经决定回家,仇罕就懒得再画画了。每天,他都坐在茶馆里发呆,思考自己的将来。
他想,回洛城之后,一定要将在曼奚镇的所见所闻整理下来,找一个报社曝光,一个不够就找两个、三个!
那个年代,报社具有非同凡响的影响力。
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了,可是离开了就不一样了。城市里打着“男女平等”的标语,工厂里时常播放“女人能顶半边天”的广播,自己肯定能救这些生活在水深火热里的女人!
少年的希望,总是那么单纯,单纯到不切实际。
在茶馆里,他遇到了梁超,梁超正在大声议论自己高学历的前妻和年轻貌美的老婆,用极其难听的话语将她们贬得一无是处,说起房事时也毫不遮掩,下流而低俗。
他听到了很多声“逼”、“操”、“干”
一帮男人们猥琐大笑,喝彩声不断,他却听得面红心跳,既尴尬又愤怒。
他本来可以忍住,但当梁超离席而去时,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那时,他只是想看看梁超要干什么,会不会是回去打老婆。但梁超并没有回家,而是在闲逛许久后,走进了一家歌舞厅。
大城市里有很多装修得金碧辉煌的歌舞厅,但曼奚镇只有一家,虽然和城里的比起来相当寒酸,但和镇里其他地方比起来,还是“豪华”了不止一个级别。
梁超在歌舞厅待到半夜,抽烟喝酒打牌,然后从后门醉醺醺地离开。
他一路跟随,行到一个没有人的小巷,举棋不定,想上去跟梁超理论几句,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时,忽见梁超转过身来。
梁超已经醉了,恶声恶气地叫骂,用污言秽语问候他的女性家人。他血气上脑,将在心里憋了许久的话喊了出来。
梁超也许听清了,也许没有,干笑道:“我操自己的女人,打自己的女人,关你屁事?她们生下来就是被我们干被我们打的,生女孩有什么用,长大了被另一个人操被另一个人打吗?”
他听得愤怒难言,冲上去拧住了梁超的衣服。
他没有想到的是,梁超居然带着一把刀。
如果他的反应再慢一点,如果梁超没有喝酒,那把刀就将捅入他的心脏。
他吓得肝胆俱裂,理智全失,奋力夺过刀,毫不犹豫地刺向梁超。
一刀,两刀,三刀……
直到躺在地上的人已经不再挣扎,只剩下死亡前夕的抽搐。
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杀了人。
少倾,他木然地看着被捅死的男人,惊慌失措,想大叫,却叫不出声。
16岁,他从一个心怀正义的少年,堕落成了杀人犯。
仓皇逃离时,他忘了带走行凶用的刀,而刀柄上,留有他的指纹。
当地警察未能侦破这一案子,但他的人生却因此彻底改变。
回到洛城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再画画,不愿与人接触,性格大变。他夜夜做噩梦,不是梦到梁超血淋淋的、不成样的尸体,就是梦到自己被枪毙,有时甚至梦到自己成了梁超,被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捅死。梦里的痛感居然那么清晰,他浑身冷汗,吼叫着醒来,时常对上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那是过继到他家的远房表弟,叫白林茂。他恨这个弟弟,害怕自己在梦里说的话被对方听了去。
很多次,他想要杀死白林茂,但一看到刀,他就发自内心感到恐惧。
他的精神状态变得极其糟糕,不久后从高中辍学,整日在外面闲晃。
成年后,他的父母过世,他将白林茂赶走,将家产全部占为己有,没有分给对方一分钱。白林茂离开后,他仍是不得安生,一听到警笛、一看到警察就害怕得发抖。
他没有在任何公司工作过,若不是父母在洛城有三套房,他大概没有办法活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厌恶女人,将女人视为恶魔——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每每想到女人,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梁超在茶馆里说的那些下流低俗的话。他时常告诉自己,如果不是为了救那些傻女人,他不会杀人,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家,有美满的家庭和成功的人生,还有一双可爱的儿女。
是女人毁了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无法硬起来,也不想与女人接触。后来,大概是警察一直没有找上门来,他的状态好了一些,浑浑噩噩与别人介绍的女人相亲,没过多久就领了证。婚后的生活却并不幸福,他逐渐意识到,少年时期发生的事无时不刻不在影响着他,他是个杀人犯,不配拥有正常的生活!
一年后,他与妻子协议离婚,开了个茶馆,过着无人亲近,也不主动亲近任何人的生活。
他没有什么文化,偶尔听茶馆里的人说,刑事案件有追诉期,只要过了追诉期,即便杀了人,也不会被判刑。他喜出望外,然而上网一查,却再次绝望。
网上的说法五花八门,有说追诉期是十年,有说是十五年,还有说恶性杀人案不管过了多少年,只要被发现,仍然会被抓捕。
他明白,自己这一生,都将活在躲藏中。
不过最近几年,他似乎没那么害怕了,遇上服装批发商场的老板娘王佳妹之后,甚至正儿八经地规划起将来的生活。王佳妹有个女儿,叫王湘美,长得挺可爱的。遗憾的是,他并不喜欢小孩,更不喜欢女孩。
在王佳妹面前,他装得喜欢王湘美,还给王湘美买了不少盗版漫画书,每天接王湘美放学,努力扮演一个好父亲。
像怪物一样独自生活了十几年,他内心里其实盼望着正常家庭的温暖。
他没有想到,一番寻求改变的努力却最终将自己推向“深渊”。
如果知道王湘美会被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奢望与王佳妹结婚!
怕什么来什么,他躲了警察19年,却不得不因为王湘美的死而面对警察。
他对失去孩子的母亲根本没有耐心,抛下王佳妹,独自躲到洛观村,结果洛观村也发生了命案。而他没有不在场证明,成了数个嫌疑人之一。
这几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他快被恐惧折磨疯了,睁眼看到的是警察,闭眼想到的是梁超的尸体。
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感到窒息,直到他听到邹鸣的咆哮。
他不认识邹鸣,但在派出所的走廊上见过一回。
原来那个清秀文静的青年就是凶手。
他捶着自己的胸膛,终于受不了了。警察们那么厉害,能将邹鸣揪出来,就能将他也揪出来!
躲躲藏藏19年,躲不下去了!
仇罕被送往洛城市局,不久之后,他将被移交给茗省公安,等待他的将是迟来的刑罚。
花崇看着他的背影,叹息道:“这19年的人生和坐牢有什么分别?”
“还是有吧。”柳至秦说:“不然他为什么抱着侥幸心理躲藏下去?他甚至还想结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花崇摇摇头,“人总得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不管以什么方式,不管过去了多久。”
柳至秦想起在曼奚镇的所见所闻,“我如果16岁的时候也去过曼奚镇,不知道会不会像他一样冲动。”
“你在可怜他?”花崇挑眉。
“这倒没有。”柳至秦抿唇,想了想,“不过如果他没有杀了梁超,他的人生应该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杀了。他是杀人凶手。”花崇嗓音低沉,“梁超肯定是个道德品行有严重问题的人,但梁超再坏,也不是仇罕杀人的理由。一两刀可以理解为‘自卫’或者‘过失杀人’,但梁超被捅了十几刀。这不是‘自卫’,是‘泄愤’。人很狡猾,有‘美化自己’的本能。杀死梁超的前因后果只有仇罕自己和梁超知道,现在梁超都死了19年了,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仇罕。他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自首,承认杀人,却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悲情英雄,难说不是想博取同情,争取轻判。他说他是因为看不惯曼奚镇重男轻女的习俗、看不惯梁超的行为,才杀死了梁超。但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他和梁超因为别的事产生了矛盾?这些已经说不清楚了,他就是欺负梁超是个死人,不能说话罢了。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凶手而已。他杀了人,用十几刀刺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梁超重男轻女,逼邹媚打掉腹中的女儿,打骂后来另娶的妻子,但梁超该不该死,该以什么方式死,不应由他说了算。”
柳至秦摸摸鼻梁,“这倒是。”
此时,他们已经回到洛城,正在往陈韵所在的医院赶。
几小时之前,曲值带领的重案组、刑侦一组成员在经过大量摸排调查之后,在邹媚位于明洛区的一套精装电梯房里找到了陈韵。小姑娘并没有被虐待,相反,她穿着漂亮的天蓝色连衣裙、蓬松可爱的公主斗篷、白色的泡泡袜,脚上踩着精致的圆头小皮鞋,头发被烫成了小波浪,左右各扎一个亮晶晶的蝴蝶结。
屋里没有其他人,但食物和水非常充足,玩具应有尽有,其中一间卧室里甚至摆放着上百个洋娃娃。
小时候的邹媚也许有一个公主梦,想拥有最漂亮的裙子与最好看的洋娃娃。
她把这些“美好”送给了即将被她杀死的、无辜的女孩们。
见到警察后,陈韵并没有哭,脸上也没有任何害怕的神情,她甚至是笑着的,而客厅的电视里正放着小孩子们都喜欢的动画片。
她往门外看了看,眨着漂亮的眼睛问:“媚媚阿姨呢?她没有和你们一起来吗?”
她是凶手,已经畏罪潜逃——刑警没有立即告诉她残忍的真相,她甚至不知道,如果不是媚媚阿姨的七氟烷突然丢了,此时的她已经和王湘美一样,成为了一具冰冷的、腐烂的尸体。
“花队,邹媚失踪了!”
花崇和柳至秦赶到医院,曲值匆匆跑来,指着一间病房,“陈韵没事,刚做完体检,在里面休息。邹媚是今天中午突然不见的,最后一个拍到她行踪的摄像头在她公司附近。她手机已经关机,但通过技术定位,查到手机在她办公室。目前可以确定她没有回过市内的任何一处居所,也没有开车。”
“七氟烷交易这条线索呢?”花崇问。
曲值摇头,“查不到。这条线只能从她身上着手。”
“继续查。洛观村两个案子已经基本解决,李训袁昊他们很快就会回来。”花崇说:“邹媚失踪,要么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畏罪潜逃,要么是向她贩售七氟烷的人发现她已经被警方锁定,担心被她供出,所以将她劫走。如果是后面一种情况,她说不定已经被灭口。”
曲值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咬了咬牙,“我他妈该一早就把她控制起来!这种以正义的名义对无辜小孩子下毒手的恶徒,不把她送上法庭,我他妈不甘心!”
花崇抬起手,在曲值肩上拍了拍,“我去看陈韵一眼,马上回局里。”
这时,陈韵的病房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两个人被推了出来,姿态狼狈,其中一人正在哭。花崇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两人是陈韵的父母——陈广孝和何小苗。
一个打扮和街头混混没有两样的年轻男子紧跟着跑出来,厉声骂道:“你们根本不配为人父母!是你们害得小韵被恶人盯上,小韵现在不想看到你们,你们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滚!”
花崇回忆一番,想起年轻男子叫甄勤,“混子中学”洛城十一中的学生,是王湘美尸体的发现人,曾被陈广孝误认为凶手。
“和你有什么关系?警察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陈广孝护着妻子,“我们才是最关心小韵的人!我们生了她养了她!她是我们的家人,这辈子都要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何小苗捂着脸大哭,哭声响彻整个走廊。
几名护士连忙赶去劝架,花崇也快步走过去。
甄勤又推了陈广孝一把,喝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为了你家烧烤店的生意,把小韵的照片发到网上。发了多少张?你有没有数?你知道别有居心的人把小韵的照片转载到哪儿去了吗?啊?色丨情网站!还是儿童色丨情网站!我他妈都看到了!上面还有很多人要小韵的详细资料!一些王八蛋已经到过你家的店了!你丫关心小韵?你关心的只有你的钱!你把小韵当摇钱树,当你们家的招牌,你有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你放屁!”陈广孝又愤怒又羞恼,与甄勤拉扯起来,“我是小韵的爸爸,我一把屎一把尿将她拉扯大,她妈怀胎十月把她生出来。我们指望她有出息,花钱让她上课外兴趣班,你知道那个班多贵吗?我们不关心她,难道你还关心他?你个不学无术的混子,你考不上大学,你没有前途,你将来只能当民工!你离我女儿远点,我女儿不……”
“爸!”陈韵带着哭腔的声音从病房里传来,“你们能不能安静一些?这里是医院,不是让你们大吵大闹的菜市场!甄勤哥哥不是混子,他是我的朋友!好朋友!你和妈妈不要侮辱他!”
走廊顿时安静下来,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动。
花崇停下脚步,忽听陈韵哭了起来,像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一般,边哭边喊:“我不想天天去店里端茶送餐!我不想陪那些叔叔伯伯说话!他们拉我的手,还摸我的腿!他们亲我的脸,还逼着我坐在他们腿上!爸爸,你和妈妈都看不见吗?我不信!我不信!我告诉过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帮我?我也不想长大了当明星!我想念书!我想交朋友!我不想被那些人摸来摸去!我又不是玩具!”
稚嫩的童声,让所有人颤栗。
何小苗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甄勤一拳砸向陈广孝的面门,红着一双眼,暴喝道:“你们就是这么当爸妈的!你们配吗?啊?你们连畜生都不如!你们把小韵当成什么了?陪酒女郎吗!你们这是犯罪!”
花崇头皮发麻,双手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捏成了拳头。
有太多成年人只会生孩子,而不会养育孩子。儿女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所有物罢了。
陈韵因为长得漂亮、性格开朗,就被无知的父母放在店里当客人们的“开心果”。那些叔叔伯伯们没有对陈韵做特别“过分”的事,只是摸摸她的手和腿,亲亲她的小脸而已,有什么关系呢?何必去计较呢?有陈韵在,店里的生意红红火火,家里的收入也翻了倍。
陈广孝和何小苗一定对陈韵说过——爸爸妈妈这么辛勤工作还不是为了你,你听话,陪叔叔伯伯们多聊天,把他们哄好,劝他们多喝酒多点菜,我们家赚的钱将来还不是你的?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女儿,我们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你呢?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看,哄小孩子是多么容易。
哄自己的女儿就更加容易。
大约陈广孝和何小苗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就像无数个把自家小孩露出私密处的照片发在社交平台上的家长。在他们心中,小孩是自己生的,自己做任何事都不会害小孩,自己发照片是爱小孩的体现。小孩能有什么隐私?小孩的命都是爸爸妈妈给的呢,让爸爸妈妈秀一秀有什么错?
一句“我们是为了你好”,就掩盖了千万家长的失职,这种失职在某些时候甚至能够被称为“罪行”。
病房里,陈韵还在哭。从旁人的描述中,花崇知道,她是个很少哭泣的小姑娘。也许她已经忍耐了很久,身在这种底层家庭,她必须比很多同龄人“懂事”,她必须压抑自己的天性,努力给不富裕的家做贡献,让整日操劳生计的父母轻松一点。
但再怎么“懂事”,她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在跟随邹媚过了几日女孩该有的“富养”生活后,她终于扛不住了。再一次面对她的亲生父母时,从她心底涌出来的只有怨恨与不满,她甚至根本不想见到他们。
甄勤固执地挡在病房外,陈广孝从地上爬起来,扶起妻子,继续朝病房里喊:“小韵,爸爸妈妈是为了你好……”
花崇终于看不下去了,快步上前,冷冷地看了这对夫妇一眼,“陈韵是关键证人,安全目前由我们负责。”
陈广孝不甘道:“我,我是他的父……”
“为人父母,难道不该在子女面前做出表率?”花崇说:“这里是医院,不要当着你们女儿的面大呼小叫,其他病人需要休息。你们的女儿,也需要休息。”
离开医院,花崇眉间紧锁,全无轻松之态,想的全是情绪崩溃的陈韵、至今没有悔悟的陈家家长、成千上万像陈家家长那样的父母、数不清的像陈韵一样的小孩,还有失踪的邹媚、将七氟烷卖给邹媚的那些黑影。
上车后,他捂住上半张脸,头隐隐作痛,连安全带都忘了系上。
柳至秦看了一眼,本来想提醒,动作却快过话语,直接倾身靠了过去。
并不宽敞的车厢里,立即响起一声利落的“咔”。
是安全带扣好的声响。
花崇愣了,抬起眼皮,看着近在咫尺的柳至秦,眸底的光动了动,像在阳光下闪烁的湖水。
柳至秦已经坐好,问:“回局里?”
“嗯。”花崇轻轻吸了口气,看向窗外,“邹媚不像是自己逃走的。如果是自己逃走,她应该会留下很多可供我们追踪的痕迹。但是现在,所有公共监控都捕捉不到她。”
“她被那些人带走了。”柳至秦将车发动起来,“被那些卖七氟烷给她的人。”
花崇问:“那些人是什么背景,你有没有猜测?”
“我说我怀疑系统里有内鬼,你信吗?”柳至秦说。
花崇目光冷下来。
“我们一开始就在查七氟烷这条线,但到现在都一无所获,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头绪。花队,你觉得这正常吗?”柳至秦语气很平静,车也开得平稳如常,“如果不是有人向对方透露了什么,我们不至于过了这么久,还一点蛛丝马迹都发现不了。”
花崇沉默许久,没有正面回答。
事实上,他的疑虑比柳至秦更深。当初第一次想到七氟烷可能来自涉恐组织时,他就近乎本能地不安起来。
但他无法随便找个人说出这种疑虑。
“这些人本事真大。”遇到了红灯,车停在斑马线外,柳至秦说:“光天化日之下,让一个被警方盯住的犯罪嫌疑人说失踪就失踪。他们大费周章,冒了这么大一个险,应该不是为了让邹媚‘暂时’说不了话。”
花崇撑着额角,“如果我是卖七氟烷给邹媚的人,我会让她‘永远’说不了话。这才是最安全的。”
绿灯亮起,柳至秦踩下油门,“不过我还是想把她救下来,不仅是因为她的背后藏着一群人,更因为像她这样的杀人犯,只有在法庭上被判死刑,落在她身上的死亡才有意义。”
花崇侧过脸,看向柳至秦,“曲值也这么说。”
柳至秦压了压唇角,“仇罕知道自己逃不了,所以选择自杀。其实他那种情况,不一定会被判死刑。一边是肯定死,一边是不一定死,他为什么要选择前者?除开一时冲动的原因,他其实是不敢直面审判。审判会给他定罪,最大程度给受害人家属带去安慰。我一直认为,让一个杀人凶手以自杀或者被更凶恶的人杀死——这两种死亡没有意义。因为它们不会给受害人、受害人家属带来公道,只会让我们这些旁观者感到爽快。‘大快人心’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真正受到伤害的人身上。会‘大快’的只有旁观者而已。”
“我连爽快的感觉都没有,只有越来越重的压力。”花崇捏住眉心,片刻后甩了甩头,“尽力吧,现在还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不定邹媚还没有死呢?”
重案刑警们将凶手送上法庭的希望最终落空。三天后,邹媚的尸体被找到。
已经没有一丝生机的她穿着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所穿的职业套装。那是一套做工考究的女士西装,完美地展现着她的身体线条。她曾在很多场合,穿着这身西装周旋于男人们中,自信优雅,侃侃而谈。但现在,昂贵的布料被污血、尸水浸透,变得肮脏而难看,看上去和王佳妹那批发店里卖的任何一套低端女装没有区别。而它包裹着的身体也不再曼妙,不再被无数双贪婪的目光觊觎。
邹媚就这么死了,面朝下,躺在淤泥和污水中。
她出身在淤泥里,努力过,挣扎过,最终没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当死亡降临的时候,她又回到了淤泥之中。
这个世界上,真正出淤泥而不染的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