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六天前,当这句话被斯野脱口而出时,它甚至根本算不上告白。

那只是一个在经历了长达半年挣扎的人,第一次来到帕米尔高原,所发出的最纯粹的感悟。

斯野为自己的口不择言尴尬得耳根滚烫时,绝对无法想象,它对靳重山来说,竟是世间仅此的承诺。

他用这句话叩开了靳重山的心门。

斯野转到靳重山面前,急切地想要在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

动摇、激动、感慨……什么都好。

可即便说出刚才那样绝不客观也绝不理性的话,靳重山的眼神还是如往常平静。

那是高原上神圣缥缈的湖。

湖心含着他的倒影,一动不动,仿佛害怕惊扰了他。

可是看得再仔细一点,却又能察觉到天光坠落溅起的微小涟漪。

斯野注视着自己的倒影,忽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而浩瀚的悲伤。

这无关乎疼痛,无关乎悲剧,无关乎此情此景。

命运的玄妙在于,一个人发自内心,几乎可以用私密来定义的一句话,居然可以照进另一个人心底。

他们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又似乎共享了彼此的人生。

“哥。”斯野情不自禁地环住靳重山的脖子。

上一次,他借着酒意亲吻靳重山,两人身高的差距令他不得不稍稍踮起脚尖。

这次,他向往的那片湖水却迎他而来。

低头亲吻他时,靳重山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如同雄鹰展开的羽翼。

斯野的嘴唇与呼吸一并被掠夺,脑海撞开纷乱的色彩。

靳重山带来的色彩像靳重山本人一样温柔而强势。

他掠夺他的吻,色彩掠夺他的神智。

他无法思考了。

不知道那覆盖住这片湖水的鹰羽是要关住里面的情绪,不让他发现。

还是仅仅一时忘情。

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被靳重山牵着往斜坡上走时,斯野才从突如其来的吻里清醒过来。

他的手心很烫,贴着靳重山干燥的手心。

他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负罪感。

这里是靳重山的亲生父母,古兰茹孜和靳枢名遇难的地方。

他们的爱就像这片高原上回荡的牧歌,纯粹空灵,来自万物生灵,归于无垠天地。

而他却和靳重山在这里接吻。

靳重山也许看穿了他的心思。

不,都不用看,他手心的轻颤已经将他的愧疚传达给了靳重山。

“他们不会介意。”站上路沿,靳重山一把将斯野拉起,“他们是活得最坦荡,最我行我素的人。”

拉开副驾的车门,斯野又看了看这寻常的路,寻常的山沟。

他毫不怀疑自己还会来到这里,却像是告别一般,朝着长流不息的风,和静默不言的云深深鞠下一躬。

靳重山也看向山沟的方向,在他直起身来时道:“走了。”

车经过塔县县城,却未再进入中心地段,翻过来时的雪山,朝喀什开去。

在开到慕士塔格峰之前,两人都没有说话。

斯野安静地看着奔行而来的雪山,实际上却什么都没看。

他脑中转着很多事,像有无数壶水正在等待沸腾,却统统受限于高海拔地区的气压,而无法沸腾。

它们徒劳地吹起一串接一串气泡,但总是达不到那个既定的高潮。

斯野终于窥见靳重山的一角,迫不及待想由这个角撕开,发现更广阔的世界。

大约人不仅有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特质,还容易在得知自己的分量后想太多。

斯野琢磨了一路,如果靳重山是从他那句“告白”开始对他暗生情愫,在那之前呢?

去检查站接他当然是帮小杨的忙。

后来给他安排住处,在一车人里给他特殊照顾怎么解释?

靳重山将车停在路边休息,斯野越想越兴奋,又因这一路的沉默变得极有表达欲。

“哥。”

“嗯?”

“除了那句话,我还有特别的地方吗?”

靳重山放下矿泉水,扭头看斯野。

他们正站在公路边的空坝上,风很大,将脚下的小石子吹到断崖之下。

斯野有点尴尬,担心自己没表达清楚,画蛇添足地补充:“呃,就是在那个之前,你是不是就觉得我不一样了?”

这话烫嘴,斯野说到最后简直想将厚颜的自己按到土里,和小石子一起翻滚。

靳重山忽然很轻地笑了声。

这笑烧在斯野耳根,他差点原地跳脚。

又无可救药地想,他喜欢的这个人,就连嘲笑他,都充满旁人无可比拟的魅力。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靳重山笑意未消,明明是那种带着些轻佻的笑,注视斯野的眼神却认真得像要将眼中人融化掉。

斯野心想,他又逗我了。

那不如就让他接着逗。

“先听假话吧。”

靳重山似乎有些意外,嘴唇张开又闭上,将到嘴边的真话转换为假话。

“你没有特别的地方。我去接你,后来也带着你,可能是因为我很特别。”

斯野先是失落,后面又被绕晕。

既然是假话,靳重山怎么不说点好听的来哄哄他?

还有,到底是谁特别?

“你特别什么?”

“特别闲。”

“……”

斯野的金发被吹乱了,看上去有些可怜。

靳重山靠近,很自然地帮他将乱发拨回去,“现在我要说真话了。”

“哎……”

假话都不好听,真话得多伤人噢?

“如果他不是特别好看,我可能把他带回古城就不管了。”

嗯嗯知道了。

斯野默默念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突然抬起头,“特,特别……”

靳重山温声说:“嗯,特别好看。”

这才是假话吧?

你们塔吉克酷哥都是这样撩人的吗!

“但不止是好看。”靳重山适时给斯野降温,“你不是普通的游客,你到喀什来,是寻找某种解脱。”

斯野惊讶。

他知道靳重山看似冷淡地洞悉着高原上的一切,却没有想到他们的第一面,靳重山就窥见了他深藏的痛楚。

靳重山解释道:“我见过许多以旅游的名义到帕米尔来寻找答案的人。你的眼神里,有与他们相似的色彩。”

“那是……”斯野低喃道:“什么色彩?”

“迷茫,不甘,陷于绝望,但还没有放弃挣扎。”

“是,是吗?”

“嗯。所以我想看看,是否有我能够帮忙的地方。”

来到高原一周,斯野头一次感到高反带来的眩晕。

他与靳重山此后的一切际遇,原来始于靳重山的“助人为乐”。

靳重山想要救他这个远道而来的迷路者。

这倒是符合靳重山一贯的行事法则。

从旷野卷来的风又将靳重山的话递到斯野耳边,这次更轻更低,像情人之间的暧昧低语。

“不过最原始的前提还是,你特别好看。”

“!”

斯野睁大双眼,盯着靳重山。

“这是真话。”靳重山笑了笑,“有这个前提,我才几次留意你的视线,才看见你眼里的色彩。”

所以那天在车上,当他一边腹诽酷哥一边观察酷哥时,其实也在被酷哥观察。

斯野眼睛起潮,又惊又臊地问:“你留意我的话……是不是看见……看见……”

“嗯,看见你偷看我。”

老天!

斯野抱头蹲在地上,他居然那么早就暴露了!

靳重山也蹲下,安静地看斯野。

斯野用手臂挡住脸,只露出眼睛,闷声说:“不要看了。”

“为什么?”

这还用问?

“你什么都知道,我在你眼里是透明的!”

靳重山眉心浅浅蹙了蹙,似乎在思考。

“……也许我比较聪明?”

斯野疯了,“哥,你在卖萌吗?”

前几日他就发现过端倪。

靳重山会从淘宝上囤积螺蛳粉、冒菜底料。

还会在他与小羊自拍时主动入镜,和他一起比“耶”。

这些反差全是自然而然流露的,所以现在靳重山自夸聪明,他也见怪不怪。

靳重山却因为这个词罕见地困惑起来。

少顷,斯野听见他说:“我的事,你可以问。”

“嗯?”

“像今天这样。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

斯野品了半天,又开心又郁闷。

开心的是他有了光明正大探寻靳重山的资格。

郁闷的是……在聪明这件事,他好像输了。

靳重山能够看穿他,他却看不穿靳重山,所以靳重山给他开了个“小挂”。

谜底解不开,那就问吧!

“哥,我们换换?”

后面的路有一段很好开,斯野被喂满了劲,迫切地想要使出来。

他最想要的其实是靳重山。

但是不行,太早了,太快了。

他不断劝说自己,谈恋爱这种事要循序渐进,不要刚亲了嘴,就像个色魔一样希冀更深的探索。

所以只好飙个车。

但靳重山真与他换了,他又飙不起来,在笔直一条线的路上开出了在成都二环内的水平。

靳重山叹气,“这样开,我们半夜才能回到喀什。”

斯野不是不想开快。

但越是亢奋,身体越是不听使唤。

担心一脚油门踩下去刹不住,反倒越开越慢,不仅没有飙车的快感,还积蓄起更多躁动。

“那我们还是换回来吧?”

默了会儿,靳重山说:“你开。”

斯野继续龟速前进,直到晚霞覆盖了整片高原。

帕米尔的日落很晚,而且因为过于辽阔,视觉上日落的过程被拉得极长。

夏天十点多钟太阳才开始西沉,凌晨时分,最后一抹余晖将将被黑夜吞噬。

中间的两个多小时,是漫长而壮丽的黄昏。

雪山和大地全都被染成金色,在一条看不到边际的路上,靳重山忽然说:“天空也可以是旷野的归宿。你看。”

没有雪山的阻拦,金色的公路淹没在霞光里,像一条通天之路。

斯野却摇头,“但天空不会真正等待旷野。它只会给旷野等待的假象。”

靳重山若有所思。

车驶入霞光中——是刚才那视觉上,天空迎接旷野的地方。

天空仍旧高高在上,旷野已经奔向地平线上的雪山。

第一批星星出现在东方,斯野后半程已经加快速度,可还是没能在暮色消失前离开帕米尔高原。

车停在白沙湖边,这个时间,已经不可能有游客。

白天所见的白沙湖与暮色沉沉中全然不同。

它不再是冷淡的灰蓝色,而是混淆着热情的金红,与神秘的深紫。

斯野转过身,想要看看此时靳重山的眼睛,却在下一刻被拉入怀抱。

靳重山退后两步,靠在后门上,手环着斯野的腰。

斯野被他搂得措手不及,却灵光一现地明白他想做什么。

后门被拉开,两人坠了进去。

皮质的座椅发出与衣料摩擦的声响。

凌晨的晚霞如海浪般从车窗灌入,起潮,没顶。

白天不见风浪的湖水在潮汐的牵引下摘下稳重的面纱。

在绝大多数游客离开之后,荡起一层接一层汹涌的浪。

斯野在浪里颠簸,看着高悬的湖水终于倾泻而下。

上次他经过这里时,暗暗对自己道,虽然没有拍照,但他带走了湖水。

那时他还不曾想到,再次经过这里时,自己已经拥有了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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