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4章 尬九下

想到化妆室里可爱的小姑娘, 池霁也明白了陆长明的心情。

无论她父母再怎么如何,池霁都没办法将气撒在小孩子的身上。

孩子终究是无辜的,不应该为家长的所作所为买单。

而且关于父母在外忙工作不怎么着家, 没时间陪孩子这件事情, 他自己其实也深有体会。

从记事开始,无论从各个角度来看他的物质生活都十分的富裕。

那时候年纪还小,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概念。

因为他刚学会走路说话家里就有专门的老师进行启蒙教育,教拼音学识字, 没有上过学前班。

终于走出家门上了公立小学之后,人生第一次感受到集体生活的他开心的睡不着觉,因为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那么多同龄人和他一起学习, 一起玩儿。

那个时候的他对于身边的一切任何事物都充满了新鲜感 , 热衷于交朋友,和后来遇到的陆长明没有任何区别。

可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他很快就开始发现自己和身边的同学好像有些不一样。

他以为家里有佣人、上学车接车送、放学有家教辅导作业补习功课、周末有钢琴老师上门教学等等,这些事情都是正常的。

可当他不经意间和身边的朋友们提起这些对自己来说习以为常的事情之后,就会接收到别人异样的眼光。

没过多久,他就遭受到了所有人的孤立。

小学生的行为准则很简单,不喜欢某个人,就会开始拉帮结派, 抱团针对。

池霁一开始根本没有想明白为什么突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和自己玩, 还总是丢东西。

当某次上完体育课发现自己留在班里的外套消失不见, 最后废了千辛万苦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时候, 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排挤了。

这种来自同学集体的排斥,最后甚至演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时候年纪还小, 池霁只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既不敢和老师说也不敢和家长说。

直到有一天, 他被一群人故意堵在楼梯间里拉扯衣服,暴露出了身上红色的印记。

那是他天生就有的胎记,生长在耳后和锁骨下方。

因为大部分时候都被头发和衣服挡的严严实实,并不影响正常生活。考虑到根治会疼,姚思梅不忍让这么小的孩子受苦就索性一直没有管。

这种学名为鲜红斑痣的胎记其实并不算少见,和神经、细胞、基因都有一定关系,在新生儿里小概率性出现,生理学上是正常的。

可小学生不懂这些,看到池霁身上的胎记之后,结合各种各样的动画片熏陶,所有人都认为池霁是个异类,一惊一乍的四散奔逃。

怪物这个标签,很快就落在了池霁头上。

无论学校遭受到了怎样的冷待池霁都没有和家里说,但这件事情闹得太大,终究还是惊动了池霁的父母。池振鸿在校长办公室大发雷霆,姚思梅也心疼的不得了,咬死学校老师不作为,要求学校给个说法。

最后,池霁所在班级的班主任被辞退,监控里扒池霁衣服的几个学生家长也带着孩子来登门道歉,这事才算结束。

一开始姚思梅也是考虑到这所学校教学质量偏高才让池霁去读书的。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她自然办理退学手续,把孩子送去了G市最好的私立贵族小学。

在新的学校,所有学生家长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富商大贾,家庭条件基本上都不错。

但池霁被孤立的太久,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待着,潜意识开始抗拒社交。

他不知道自己的遭遇其实只是因为遇到了一场很典型的校园霸凌,只在这段被排挤的过程中领悟到,当一个人在他人面前展现出自己的优越的时候,无论是不是故意的,都会被讨厌。

可在未曾涉足的领域,他并不知道哪些事物属于优越。

就比如他从小到大都对钱没有什么概念,家里往来的亲戚发红包从来都是五位数以上,父母当着他的面讨论工作的时候提起的数字也都是惊人的大数目。

随便一个手表都在百万上下的他,如何在那么小的年纪意识到大部分人的年收入根本不过百万呢。

池振鸿和姚思梅总是在忙工作,那个富丽堂皇的家,平日里陪伴他的只有一众佣人和保镖罢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

贫穷和悲苦却总是无声的。

花钱请来的佣人保姆还有家教,怎会把这些身在其中才会懂的道理教给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

于焱把自己的事业看的这么重,也许圈圈也会无法避免的在这种环境下长大。

想到这里的时候,池霁的意识已经在酒精的催化下有些涣散了,他翻过身仰头看着天花板,想起了陆长明。

按照当年那所中学择优择富的录取机制,当然有着明显的贫富差异。

豪门世家子弟从小在高人一等的环境下长大,就算表面上不显露出来,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看不起普通人。

陆长明肯定也遭受过不少冷眼。

可人和人就是不一样,陆长明还是那个陆长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家里的中央空调一直都开着,温度刚刚好,但喝醉酒的人身体机能下降容易受凉,池霁总觉得周围的空气发冷。

他转过头在身边找了一圈,陆长明不知道干嘛去了,人不在客厅里。

收回视线的时候,池霁无意中瞥见了挂在沙发背上的衣服。

于是他想也没想的拽下来,脚一蹬把鞋脱掉,将那件衣服盖在了自己身上。

熟悉的香水味再次萦绕在鼻翼之间,在沙发底下转悠了好久的布偶猫也在此时恰到好处的跳到身边,池霁没来由觉得安心,半眯着眼睛又撑了一会儿,在困意凶猛袭来的那一瞬间缓缓合上了眼睛。

端着解酒茶回来的时候,陆长明迎面看到的场景就是沙发上的人裹着自己的外套,可怜兮兮的缩成一团睡着了。

因为实在盖不住,脚踝及以下都露在外面。

在这一瞬间,陆长明的心软的一塌糊涂,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了。

他压着脚步声走近,及时制止摇着尾巴跟过来试图叫两声的边牧和跃跃欲试想要往池霁身上跳的布偶猫,拿起沙发上的某个靠垫拉开拉链抖出里面的毯子,弯下腰轻轻的盖在池霁身上。

随即,他把茶水放在茶几上,开始有些为难。

这毯子也不是特别厚,睡得久了也容易着凉。

沙发再怎么好也只是沙发,肯定没有床舒服,又没有枕头,醒了难免腰酸背疼。

陆长明肠子都快悔青了,早知道,刚才就应该直接把人抱到房间里去。

这会儿再往房间挪动,说不准又会把人闹醒。

陆长明站在沙发边六神无主犹豫不决,愁的咬碎了葡萄味的糖果,只剩根塑料棍叼在嘴里。正在此时,Lucky趁着他不注意,通过毯子和衣服的缝隙钻进池霁怀里,还在里面动来动去的调整姿势折腾了半天。

陆长明倒吸一口凉气,紧张的望向睡梦中的池霁。

然而池霁这次是真的扛不住酒精的驱使彻底昏睡了过去,任凭Lucky这么闹腾都没有一点动静,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时不时轻颤一下。

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池霁没有呈现出任何要醒的迹象之后,陆长明终于下定决心,弯下腰尽可能轻柔的将胳膊探入他的后背和膝下,连同外套和毯子一起小心翼翼的抱了起来。

刚调整好舔毛姿势的Lucky瞪着圆溜溜的猫眼惊恐的抬起头,茫然的望向蹲在沙发边的狗子。

小可爱表示不关我事,老老实实的趴在地毯上眼神目送主人上楼梯。

回到房间,陆长明望着在床上铺的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的被褥,又被难住了。

这也腾不开手把被子掀开啊,咋整?

他站在床边想了一会儿,忽然把人往上掂了掂,然后脱掉拖鞋把脚伸进床单与被子之间的缝隙,屏住呼吸一个高抬腿。

严丝合缝的贴在床上的被子总算成功被掀开,陆长明紧张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低头看了一眼确定池霁没有被惊醒之后才缓慢的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把他放躺在床上,拿走衣服和毯子将被子盖好。

做完这一切,陆长明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

站在床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之后,陆长明拉上窗帘正准备离开,走到门口留意到自己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池霁外套什么的都还穿着。

穿的里三层外三层睡觉也太难受了。

思及此处,陆长明赶紧回到床前,借着昏暗的光线留意了一下,发现池霁睡的确实不太安生,一直无意识的蹙着眉头。

未经同意在别人喝醉的时候脱别人衣服,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好像是有那么一点趁火打劫。

尤其是池霁这样的性格,醒了之后一发现肯定又要不好意思。

但穿着衣服睡觉确实不好,睡醒容易着凉不说,衣服贴在身上不利于血压循环,影响睡眠质量。

想到这里,陆长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硬着头皮掀开被子弯下腰开始解池霁的外套的扣子。

明明是在自己家,明明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可不知道为什么,陆长明心虚的要死,跟做贼似的一直观察着池霁的状态,生怕他下一秒就醒了。

刚解到第三颗纽扣,旁边白光一晃,是Lucky从猫洞钻进来跳到了床尾上。

陆长明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倏然一抖,后背莫名其妙的迅速冒出冷汗。

黑暗中,一人一猫无声的对视,Lucky湛蓝的眼睛微微反光,显得格外犀利。

陆长明紧张的滚动着喉结,鬼使神差说道:“我什么都没干,就是帮他脱一下衣服,你懂吗?”

Lucky蹲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毛绒绒的大尾巴,歪了歪头。

“你……你都看着的啊……”陆长明继续解扣子,吞吞吐吐的继续解释,“我可什么都没干。”

Lucky也不吭声,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盯着他。

陆长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跟一只猫解释什么。

他心慌意乱的脱掉池霁的外套,在目光触及池霁的腰带的时候咬紧嘴里的那根塑料棍,硬着头皮将其解开,然后走到床尾拽着裤腿一鼓作气的拉下来,反手丢到椅子上。

思及套头毛衣不太好脱,用料柔软轻薄穿着睡觉也没事,陆长明立刻把被子拉起来,细心的盖好。

这一顿操作下来,他的额头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但躺在被窝里的池霁无意识的蹭了蹭枕头,并没有被折腾醒,而且呼吸平稳,微蹙的眉头逐渐松弛下来,显然比刚才睡的舒服多了。

陆长明站在床前喘着气调整呼吸,比刚才爬楼梯把人抱过来显得还要累。

凝望着池霁平和安稳的睡颜,陆长明心脏处隐隐有些发热。

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火柴在心间划开,又麻又痒,一簇簇小火苗伴随着热度逐渐升腾。

很少有机会可以这样大大方方的看一看,陆长明忽然舍不得走了。

他拎起刚才从池霁身上脱下来的外套搭在手肘,侧过身轻轻坐在床边,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池霁,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也就只有在这种对方一无所知,光线也不那么明亮的时刻,他才能够将自己不见天日的喜欢放出来透口气。

眼前之人的熟睡之后看起来十分乖巧,过度精致的容貌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之下显得脆弱又柔软,很容易给人一种不堪一击的错觉。

但陆长明知道,这个人远比任何人想象中更加坚强。

他所经历的那些事,每一件都足以把一个人的内心击溃。可他在命运面前负隅顽抗的同时,竟然始终留存着心底里的那一份善良。

连给予他人生最沉重一击的池承霖,他都不愿意去计较。

都知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可当某个人可恨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顾得上背后的可怜呢?

陆长明不知道,扪心自问,他没有那么大度。

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他的身上,最后一定是一个鱼死网破的场面。

可池霁偏偏有这样一颗强大的内心,即使千疮百孔,依旧完完整整的保留着最柔软的那一面。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陆长明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池霁的脸上移开,他就这样安静的坐着,仿佛一个参观博物馆的游客在无声的凝望展柜里价值连城的宝物,无论看多少遍都不觉得腻。

这么多年过去,陆长明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一开始为什么喜欢池霁。

到底是因为令他心动的特质都尽数展现在了池霁的身上,还是因为他只是单纯的喜欢池霁,所以这个人身上的特质,都成了他所喜欢的。

陆长明不知道,但不重要了。

已经认定了走这条路,也不准备回头,就没有必要纠结最开始是怎么拐过来的。

这一天的活动其实也透支了不少陆长明的精神,酒虽然没喝太多,但也算不上少。牛兴源一向雷厉风行,说明天去找乔娜就肯定明天去找乔娜。

好不容易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完全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可刚才池霁温暖的呼吸好像还残留在胸口,怀抱中的温暖也尚未完全消散,陆长明感觉自己的心脏周围仿佛落了很多只蝴蝶,有一下没一下的扇动着翅膀,最后又扇动着翅膀着飞出心房,搞得心痒难耐,难以忽视。

想多在他身边待一会儿,哪怕只是看看呢。

只是看看……吗?

刚才那样来回折腾都没有醒,应该是真的睡熟了,那如果……

这么想着,陆长明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着,鬼迷心窍的抬起手,一点一滴缓慢的接近。

就在快要触碰到池霁侧脸的那一刹那,陆长明指尖触电般微微一缩,在虚空中屈起手指,转而探向他额前,动作轻柔到极致的拨开戳在眼睑上的几缕碎发,然后又小心翼翼的将胳膊收了回来。

“喵呜~~~”

蹲在床角的Lucky脆生生的叫了一声,然后站起来摇着尾巴走到陆长明旁边跳到他的大腿上面,在他刚收回的手掌上面蹭了蹭脑袋。

“嘘——”

陆长明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小猫咪不要乱叫,然后笑盈盈的眯起眼揉揉他的脑袋,抱着他从床上站起身,走出房间轻手轻脚的关上房门。

“Lucky呀Lucky,你是能带给人幸运的猫咪,要好好保佑主人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知道嘛。”

小猫咪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毛绒玩具一般乖乖任他抱着往前走。

陆长明径直拐进卫生间,准备把自己和池霁带着酒味儿的衣服都丢进洗衣机,正在掏兜里的东西的时候,一阵突兀的默认手机铃声乍然响起。

从两件外套中找出有铃声响起的手机之后,陆长明发现是有电话打给池霁。

这会儿哪怕是天大的事都不可能把池霁喊起来接电话,陆长明先在侧键设置静音,正准备放置在一边,却无意中看到了屏幕上现实的那个备注。

[爸]

这个称呼出现的那一瞬间,陆长明脑中同时闪过许多念头。

电话迟迟没有接通,也没有被提前挂断,陆长明就这样目不转睛的望着,仿佛在和另一边拨打电话的人无声的对质。

最后,这通电话被运营商自动挂断了。

陆长明和池家父母从来都没有过任何交集,但对他们却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才是对池霁最无情的两个人。

或许在外人看来,池家已经仁至义尽了。

作为一个孤儿,池霁被池家领回家捧在手心养了整整十四年,成年后还从池家继承了一家公司,已经享受到了许多人从未享受过的待遇,奋斗一辈子都到达不了的目标。

这一切至少让一个人一辈子衣食无忧,如果还不知足,好像有多白眼狼似的。

可陆长明不这么认为。

因为过的好与不好不能仅仅只用有没有钱这一点来定论。

哪怕是孤儿,被一家普通人收养平淡一生未必有多不幸福。

池家不是所谓帮助池霁逆天改命的菩萨,是在认回亲儿子之后将养子无情抛弃的恶魔。

池霁是人,不是失去价值之后就可以被随意丢掉的玩物。

池承霖固然可恨,可他的底气是谁给的?

曾经上小学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池霁从来都没有提过。

但陆长明只要想查,有的是办法。

当年池振鸿可以因为池霁在学校里被欺负闹到校长办公室施压,要求辞退其班主任,难道真的管不住区区一个池承霖吗?

但凡有点道德就知道养只小猫小狗都不能随意抛弃,更何况是人。

今时不同往日,陆长明只要想,不是没有和池家硬碰硬的资本。

之所以什么都没有做,无非就是看在池霁的面子上保留最后一份体面罢了

陆长明把衣服都塞进洗衣机,正准备用保温杯倒点水送到池霁房间,刚才那台手机偏偏再次响起。

还是刚才那个备注。

回想起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以及池承霖虚情假意的戏码,陆长明凝望着这通迟迟不肯挂断的电话,眸中酝酿起一抹深色,手指滑动将其接通。

“喂,你好。”

电话那边显然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过了数秒才响起中年人特有的嗓音:“这应该是我儿子的手机,听你的声音不像他的助理,哪位?”

“陆长明。”

作者有话要说:

陆长明:wsnd,sb

池霁:你在说什么?

陆长明:没什么,向伯父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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