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这儿装什么?
云非寒取下落在子玑头发上的几朵雪花,告诉他:“今年冬天,还会有一场大雪。”
前世的这一场大雪里,云非寒亲眼目睹父母亲冻死在边境的冰雪之中。
他看到爹娘倒下,想要冲过去扶一把时,脚下被沉重的镣铐猛地绊倒,冻伤的膝盖令他连爬起来都做不到。
半个时辰后,宫中派来的人救下了他。
他醒来时,已在齐州的王府中,湛尧正为他手上的冻疮上药。
湛尧的人来迟了一步,只赶得及给云震和慕容淑收尸。
可笑的是,因为罪臣的身份,把权的燕太后甚至不让他们回京安葬,湛尧能给的,只是两座刻了名姓的边境孤坟。
他内疚地跟云非寒说抱歉,国都内一切实权都握在太后手中,他如今能做的只有保全云家还活着的人。
然而三日后,云非池在边境失踪的消息就传到了齐州城。
云非寒曾以为,父母亲忠义一生得来两座孤坟已是对云氏最残忍的羞辱,后来他听闻大哥在边境因为拒捕而死在了中溱境内。
燕氏派人去讨要尸体,扬言乱臣贼子就该挫骨扬灰。
溱地的百姓仁义,念着昔年云非池曾为他们清过匪患之恩,联名修书,请了中溱的丞相出面,驳回了北微燕氏的要求,这才保住了云非池的全尸,为他立了一座坟。
而在北微境内,戎马一生的云非池死后被燕氏一句“逆臣贼子”定了罪,北微上下也选择性地遗忘了云家的一切功劳。
湛尧无力改变这一切,他只是保住云非寒一个人都已经万分吃力。
那时云非寒病得很重,几乎已是万念俱灰,被云家家训形塑而成的信仰早已在至亲的鲜血中塌陷成了粉末,但至少子玑还在。
湛尧答应他,等他病好了,就想办法还冷宫的云帝妃自由,让他们兄弟相见。
子玑,是爹娘的心头至宝,是大哥始终牵挂之人,那时也是云非寒唯一的念想了。
他燃起了几分生的斗志,药一碗不落地喝,冻烂的膝盖和手腕换药时钻心的疼,他都能咬牙强忍。
等到他能下床走路,可以回国都看望子玑时,边境也传来了好消息。
西狄投降了,西洲十二城顺利收复。
只是那个异族皇帝没有活着回来,听燕党的文官编造说,湛缱在最后关头想将整个北微边境献给西狄,因此遭到了北微全军的背叛。
“每一个北微儿郎都深明大义,只有那个云家人不识好歹,居然敢带人去救,最后也死在了边境。”
“和那个狗皇帝一起,被一把箭穿了心脏,发现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体都僵了!”
“还能怎么处理?一把火烧了算是全了他们的体面,不然就该让边境的雪狼把他们的骨头都啃碎!”
“向着湛缱那个异族人,姓云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死了也好,太后娘娘心里可舒坦极了!”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云非寒都亲耳听到了,他甚至记住了说话人的姓名与面孔,不仅是燕氏一党,落井下石的人也不少,其中有几个,还是早年靠云家提携才上位的白眼狼。
子玑死了,为了救湛缱死了。
云非寒的念想也断了个彻底。
燕氏和隆宣帝布局三年,终于把湛尧名正言顺地扶上了皇位,让他踩着湛缱的功绩,做了太平天子。
登基那日,湛尧告诉云非寒,他要给他一个新的身份,让他能留在自己身边。
“过了今日,我就有实权了,非寒,你再等等我。”
云非寒冷眼看着天真单纯的湛尧,没有给他任何答复。
湛尧登基那日,云非寒提剑刺向了太后,湛尧挺身护在了燕氏身前,与此同时,御前侍卫的弓箭射穿了云非寒的背。
就在湛尧护住母亲的这一瞬间,他亲眼目睹心上人在他眼前被万箭穿心。
前世的一切,结束在了湛尧登基那日。
云非寒再次醒来时,已经重生回子玑入宫的前一个月。
那时的云家备受打压,他无力改变子玑入宫的命运,只能尽力在朝堂上帮他。
他不择手段地往上爬,获取湛缱的信任,扩张手中的权势,甚至借着湛缱这一世对子玑莫名的深情扶摇直上,得到了监国之权。
在湛缱决定和前世一样御驾亲征时,云非寒确信这场战役一定会大获全胜,皇帝出征的第二日,他就开始着手布局,等湛缱凯旋而归时,国都已不再是湛氏一族的国都。
现在,轮到湛氏一族来尝尝兔死狗烹的滋味了。
他看到子玑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溢满恐惧,云非寒心疼地将子玑抱进怀里,手却按在子玑后脖颈的某处穴道上。
“子玑,哥哥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云子玑只觉得后脖颈轻轻一疼,继而眼前便黑了下来,栽进云非寒怀中。
云非寒打横抱起了帝妃,不忘看了一眼一直在骂骂咧咧的沈勾:“沈太医,念在你救过子玑的份上,我不会要你的性命。”
沈勾:“你他娘的!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云非寒嫌道:“一个西狄人怎么尽骂北微的脏话?塞住他的嘴。”
沈勾的嘴就被士兵用布条塞住了,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他又被押回了马车里。
云非寒将子玑小心地放在马车中的软塌上,有了刚才的教训,他不得不留个心眼,取了根绸缎带子,将子玑的双手双脚都捆了一圈,捆的力道不重,只是怕他再胡闹。
月州城的炮轰声并未停止,但昏睡的子玑已经听不见了。
·
云子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未央宫的床上。
一夜风雪后,终于有了阳光。
昨夜之事无稽到像是一场梦。
“我昨天居然梦见二哥造反了,真是荒谬,这怎么可能?”
云子玑坐在床上,对着一旁侍候的山逐说。
山逐脸色尴尬:“公子,二公子他他真的造反了。”
云子玑再不能用梦境来自欺欺人。
他神色严肃地走出内殿,看到未央宫外站着一拨侍卫。
为首的不是宫里的守将,而是云家军里的副将于安。
于安见到帝妃醒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云子玑气笑了:“既然都想弑君造反了,还在我这儿装什么?”
于安道:“无论皇帝是谁,军中上下始终会敬重公子您。”
“那就给我滚开!”云子玑一句话劈出一条路来。
这些侍卫都是云家军出身,纵然有云非寒的命令压着,但他们自个儿心中也清楚,就算是云非寒也得让着帝妃。
帝妃只是想在宫中自由出入,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他们自然不会拦。
云子玑走了两步,忽然拽着身后紧跟着的山舞问:“你是个机灵的,昨夜月州城有什么消息吗?”
山舞道:“月州城的炮轰一直持续到昨天后半夜才停,就算是在国都里,也隐隐能听到动静。”
云子玑眉宇颦蹙而起,他松开了山舞,立在偌大的皇宫中央,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他甚至不知湛缱是生是死。
“斩墨司我要去趟斩墨司!”
斩墨司设在皇宫外围,是湛缱所设的直属线报司,也是湛缱最为信任的心腹机关。
云子玑踏着积雪飞奔往斩墨司,一路上,他看到皇宫的每一处宫门都把守着军队,宫人在这些士兵的注视下谨言慎行,不敢越矩。
这些士兵看似凶狠,见到子玑走过去,并不敢阻拦,还会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
云子玑:“”
云家这些“忠义之师”果然连造反都有礼有节别出一格!
他顺利地来到了斩墨司外,见司里内外忙忙碌碌,只是人被换了一拨。
为首的已不再是周青周墨两兄弟,而是云家军中的几位军师。
这几位军师瞧见子玑来,还亲切地跟他打招呼。
子玑:“”
“周青周墨呢?我要见他们。”
军师露出为难的表情。
“怎么?!难道他们被?”
“公子想多了。”军师猜到子玑在想什么,忙解释说:“丞相是不会轻易要人性命的。”
云子玑怒而反问:“那他昨夜为什么炸了月州城?!”
几个巧舌如簧的军师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辩驳了。
这时,周青周墨也闯进了子玑的视野里。
子玑见他们只是身份被降到了最末一等,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活着就好!
周青周墨看到帝妃,心中诸多感慨,眼眶俱是一红。
云子玑避开了其他人后才敢问:“你们昨夜可有收到月州的消息吗?有受到陛下的消息吗?”
周青摇摇头,叹气道:“属下和周墨是假意投诚才保住性命留在了司里,如今都已接触不到核心线报。”
云子玑料到会是如此,他又问:“我与陛下不在京中的这小半年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周墨道:“陛下一出征,云相就有动作了,最开始只是温和地收权,没有人在意,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将月州城的驻军调了八万回国都,月州城是军备城,调月州的兵是大事,必得陛下亲自决策才行,他如此行事,招致朝中不满,司徒大人才开始鼓动群臣反对连云国公都亲自出面阻止过,云相也不听。”
云子玑眉宇一拧:“果然是连爹娘都拦不住他了,后来呢?”
周青接着说:“边境战事越是一片向好,云相的野心就越发张狂。月州之事当日闹得很大,但此事一直没有传进陛下耳中,是因为那时的斩墨司已经被控制了,陛下当日设此斩墨司就是为了垄断北微三十六城的线报源头,好让国都能掌控北微全局的言论与消息,如今这个源头已经为云丞相所用。”
“现在城中所有重臣的家属都被军队困在家中不得擅出,连百姓都噤若寒蝉,但云相对外只说是燕氏逆党作乱,包括昨夜炮轰月州城,也必会推说是为了铲除逆党,国都内的百姓还算是有些小道消息,多少知道宫中有变,但北微三十六城大部分百姓甚至官员都不知道陛下根本没有殉国,他们都以为陛下不在了!”
云子玑:“”
“当日有几个武将想直接去边境报信,还未出城门就被拦住了,那几位将军也有点兵力,当时在皇城内对峙了一日一夜,后来后来云相把齐州城的十万兵马也调了出来,人数悬殊之下,那几位将军只得罢手。”
云子玑:“齐州城怎么会听二哥的话!是因为湛尧?”
周青:“殿下,那枚墨玺,在云相手中,属下曾亲眼看见他拿着墨玺调令齐州兵马。”
云子玑浑身一震,他想起之前太后之死,想起丢失的墨玺,一旦将这些事往云非寒身上联想,一切都说得通了。
当日以兵权换太后生机之事,子玑只透露给云非寒一人,他对云非寒何其信任,以至于太后死后,他都没有怀疑过二哥哪怕一点。
燕氏爱子如命,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存活于世会让湛尧心甘情愿地失去齐州城这个最大的筹码,她一定会选择自尽来保住湛尧的后路。
云非寒料到齐王何时归京,也料到他的心症必会为此发作,郊外行宫为太后之死乱作一团时,他将湛尧抱回家中,借着两人之间那点未捅破窗户纸的私情,顺理成章地将湛尧和他身上的墨玺留在了云府。
他当日急着逼死太后,是怕墨玺会顺利地落进湛缱手中。
从始至终,云非寒最想从湛尧身上获取的利益,就是齐州城的十万兵马。
有了齐州城,于他篡位夺权是锦上添花。
“原来他蓄谋已久,原来从那时起”
从那时起,云非寒就想要皇位,想要湛缱的命。
“帝妃,你冷静些。”
周青看帝妃脸色发白,有些担心。
云子玑双眸隐隐有水雾,他浑身发寒,掌心冒汗。
他本以为西狄灭国后,北微就能得安宁与太平。
他不知道二哥为什么忽然疯魔了,他也不知道湛缱如今是死是活。
他这一生虽然诸多坎坷,但从未被磨断过心念,只因心念的一端是护他的父母兄弟,另一端是爱他的湛缱,因有至亲与至爱,所以心念永不会断。
如今,他的至亲想要他最心爱之人的性命——
自刎进度: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