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我会去
结账走出超市,打不到车,只好仍旧步行回去。王宇君很识趣地什么都没问,但绍吴反而希望他问两句,譬如“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其实绍吴自己也说不清他和杨书逸现在是什么关系,正因如此才需要有个人逼问他,逼他想一想。是一笔烂账么?如果只是一笔烂账也罢了,偏偏杨书逸还要凑上来,他实在搞不懂杨书逸是怎么想的。
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
杨书逸要结婚了啊。
走进住院部,上楼,路过护士站时看见护士正在吃KFC外卖……继续向前走,二十步?数不清。心跳的频率远远快于他的步伐了。绍吴早就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只要他靠近杨书逸,那么他的心跳就会变得快且重,多少年来已经形成某种本能反应,他是一把松散的铁屑,而杨书逸是一块磁石,当磁石和铁屑还遥隔一段距离时,铁屑已经沙沙沙地颤动起来了。
快到病房门口,王宇君忽然拽住绍吴。
门半开着,他用气音说:“听听。”
两人对视一眼,于是绍吴也不走了,和王宇君一齐贴着墙根,竖起耳朵听。
是吴燕的声音:
“哎,我家绍吴啊就是性格太内向,高中的时候学习紧张,我们大人没太注意……等他上大学呢,又不在家了,我们就更顾不上了。这些年吧,我总觉得他心里有什么事,但他从来不和我们说。”
杨书逸说:“绍吴的确比较内向。”
“你看看,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你这么个同学,多好的孩子,”吴燕笑着,声音很热情,“那你现在是休年假啊?还有一个多月才过年呢。”
“嗯,休年假,”杨书逸温声道,“年前还要回去上几天班。”
吴燕轻叹:“现在的孩子上班好辛苦哦……还好你就在成都,现在高铁通了方便得很。”
“是的,”杨书逸顿了顿,“而且过完年我就调回重庆了。”
“啊,是吗?”
“调回重庆这边,能做点规划方面的工作,”杨书逸笑了笑,“离家也近。”
绍吴听着他们的对话,越听越觉得心乱如麻。
为什么杨书逸绝口不提结婚的事?
他要调回重庆了?
而且他是一个人来的。绍吴本已做好了见他未婚妻的准备。
“这俩孩子,怎么还没……”吴燕嘟囔了一句,绍吴不太听得清。
可是下一秒,王宇君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超级玛丽登登登登的音乐响彻走廊,绍吴吓得拔腿就想跑,被王宇君一把拦下,他匆忙地挂断电话,压低声音说:“你跑什么!”
绍吴:“被、被发现了哥——”
“啧!”王宇君抓着绍吴的胳膊,“给我进去。”
王宇君率先推门而入,绍吴跟在他身后,穿着刚买的厚实的羽绒服,缩着脖子,像只笨拙的企鹅。杨书逸坐在板凳上,脊背笔挺,脚边立着一箱牛奶、一只果篮,显然是他带来的。绍吴和他对视一眼,飞快地移开目光。
“你俩干什么呢。”吴燕疑惑地说。
“嗨,都走到门口了,绍吴说这点草莓不够招待小杨,要出去买水果,”王宇君声音很洪亮,洪亮得近乎阴阳怪气,“我不让他去,真是——他和小杨都多少年的朋友了,用得着这么客气啊?”
绍吴:“……”
杨书逸:“……”
吴燕瞥绍吴一眼:“小杨也是太客气啦,你们两个好不容易都在永川,想聚就聚嘛,还跑到医院看我。”
杨书逸说:“您别客气,是我应该的。”
“是啊,”王宇君脆生生地接话,“小杨和我们绍吴,多少年的老朋友啦。”
绍吴觉得王宇君是想替他出气,但同时又觉得,王宇君想玩死他。
“书逸,”绍吴硬着头皮说,“谢谢你了啊。”
杨书逸静静看着他:“不客气。”
王宇君:“呵呵!”
“你们出去聊天嘛,找个茶馆坐坐,”吴燕体贴地说,“君君,你把家里的钥匙给你弟。”
“唔,”王宇君从兜里掏出钥匙,塞到绍吴手里,“现在咱妈住锦绣园那套房子,你知道地址吧?”
“我知道……”
“那你们好好聚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把“你们”两个字咬得极重,“我在这儿陪着妈,你放心。”
绍吴和杨书逸坐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这会儿已将近晚上九点,花园里没有别人,只是偶尔有野猫大摇大摆地走过。他们并排坐在一张长椅上,是杨书逸提议的,他先说:“绍吴,对不起。”
绍吴问:“你有什么可道歉的?”话说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很冲,其实他是真心想问杨书逸,为什么要道歉呢?不知道怎么就像吵架似的。
“我不是非要你去参加婚礼,”杨书逸说,“刚才在电话里……对不起,咱们能坐下说说话么?”绍吴这才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感冒了。
于是就这么坐下,好在长椅足够长,他俩一个坐这头一个坐那头,中间隔着半臂的距离。
远处有盏路灯,灯光是黯淡的白色,模模糊糊地落在他们身上。趁着夜色,绍吴偷偷打量杨书逸,一年半未见,他只知道杨书逸去过一趟北京,送珑珑开学;去过一趟西昌,在那里吃了两家餐厅。杨书逸样子没变,只是——绍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传说中的婚前焦虑吗?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的气息。
“你也看见了,”绍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我妈要做手术,你的婚礼我是真去不了……”
“你不问我和谁结婚吗?”
“有区别吗?”绍吴甚至和他开玩笑,“反正总不会是个男人吧。”
然而杨书逸没接他的话,自顾自说:“我和邹鑫结婚。”
“哦,”绍吴想了想,诚恳道,“你们又复合了啊,也不容易,这算是修成正——”
“她回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以为我们算是修成正果了,”杨书逸笑了笑,“然后我才知道,她和我结婚,只是为了方便偷情。”
“……”绍吴偏过头去,看着杨书逸,“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和她在一起是她追我,当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看上我,但是她对我很好……我们在一起之后,有一次期末考试她被老师挂了科,我去帮她求情。”
他去帮她求情。挂了科。
绍吴记得这件事,当时他听朱菁菁随口提起过,杨书逸帮女朋友向老师求情……
“老师姓张,比邹鑫大17岁,孩子都有两个了。很奇怪,张老师是那种特别和气的人,往年根本不挂学生,所以每次都有很多人选他的课……到邹鑫那个班,50多个人,挂了20个,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却像氢弹一样重重落在绍吴的耳畔,“因为他们吵架了,为一点小事。张老师只想挂邹鑫,其他19个人是用来给她打掩护的。”
“书逸——”
“我也是掩护,”杨书逸又说,“我是一个长期的掩护。”
有那么一瞬间,绍吴甚至怀疑杨书逸在说谎。
邹鑫那么漂亮那么大方那么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和一个比她大17岁的有妇之夫——那个词他简直不忍说出口——偷情呢?一瞬间很多画面涌进脑海,杨书逸帮邹鑫送餐盘而邹鑫的目光追着他,邹鑫主动牵起杨书逸的手,他们在茶山竹海的合影……怎么、怎么会这样。
“后来毕业的时候,就是张老师把我推荐给勘查局的领导,那个人是他的同学。当时我很感激张老师,毕业典礼上,还和室友一起买了束花送给他,他拍了我的肩膀,鼓励我认真工作,最后还说,要好好对邹鑫啊。”
绍吴抓住杨书逸的手腕,才知道,他支在膝盖上的双手一直在颤抖。
“怎么会这样,”绍吴心惊胆战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邹鑫去了成都,然后,然后去年张老师也调到成都了,在一个二本学校教书,我和邹鑫请他吃饭,饭桌上我还问他,怎么会想到去一所二本学校教书呢?他说因为他喜欢成都这个地方,你知道吧,其实是为了——为了方便他们偷情。这些都是邹鑫亲口告诉我的。”
杨书逸总算抬起头来,直视绍吴的眼睛。他没有哭,甚至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他只是看着绍吴,缓慢地说:“邹鑫要把婚礼提前,因为春节假期,她想和张老师去马尔代夫。”
绍吴用力抓着他的手,说不上为什么,他这么个大活人分明就在眼前,可绍吴还是有种错觉,总觉得他会像一阵风似的,倏地就刮走了。
“杨书逸,”绍吴混乱地问,“那你,你们还要结婚?为什么?”
“因为她为我做过一次流产,她说那是我的孩子,然后她把孩子打掉了。她告诉婆婆,她为我做过一次流产,而且,”杨书逸惨笑,“我该怎么向婆婆解释?婚礼的酒店订好了,给她的首饰是婆婆亲自挑的,我怎么向婆婆解释?婆婆没法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她理解不了的。”
绍吴愣愣地望着杨书逸,半晌,松开手。
杨书逸说得对,婆婆理解不了的。婆婆已经将近80岁,她不像吴燕能在儿子离家之后试着了解同性恋的知识,她只是个在汶川地震里失去了儿子的老人,风烛残年,希望在离世前看着唯一的孙子成家立业。
“所以你还是会结婚?”
“……对。”
“……”
一阵冷风吹过来,绍吴瞬间就清醒了。他反应过来,杨书逸和邹鑫是真心相爱也好,不是也罢,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杨书逸会和女人在一起。至少在婆婆活着的岁月里,他会和女人在一起。是相爱还是演戏?不重要吧。
绍吴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杨书逸说:“我不知道。”
他又说:“邹鑫说她对不起我,她还说愿意给我生孩子……但是她只爱张老师。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其实人与人之间的收支永远不会平等,付出什么,得到什么,永远不会平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真心的,但是你看,一点用都没有。”
绍吴想,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他对杨书逸付出了多少真心呢?但杨书逸还是喜欢女人,还是会和女人结婚。并不是所有付出都能得到回报,他早就认了。
“你还爱她吗?”绍吴问。
“不了吧,”夜色中,杨书逸轻轻闭上了眼,“我只是有点难过,你想象一下那个画面,所有人都在祝福我们,所有人都为我们高兴,只有我知道,都是假的,但我不能说。”
他靠在椅子上,闭着眼,肩膀有点垮,像个不知所措又自暴自弃的少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命运不肯施舍他一分一厘的优待。
绍吴沉默,良久,他说:“你们的婚礼,我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