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见不得人(前世)

两国休战之后,明飞卿被接回西溱皇城休养。

他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堪堪捡回一条命来,这辈子却也离不开汤药了。

入冬前回暖的这日,太后召他进宫,这已是寿康宫第三次邀他,前两次明飞卿都借着身体不舒服躲开了,事不过三,这回再推托,太后怕是不悦,这才进宫待了半个时辰。

回来时,便多了一马车奇珍异宝——全是太后赐的。

“太后娘娘真地很喜欢公子呢。”天青坐在马车里,手上抱着好几盒宫里御厨做的精致糕点,“进一趟宫送了这么多好东西,那颗夜明珠又大又亮,一看就价值连城,还有这几盒山楂糕。”他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盒子。

“知道公子喜欢吃,娘娘特意让人备了三盒。”

西溱的景太后十分有威望,旁人若得她重视,早就在被窝里偷乐了。

明飞卿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阿瑾不喜欢我跟太后娘娘往来,今日是实在推脱不了了才进了一趟宫,天青,你也收敛着点。”

天青瘪瘪嘴,嘀咕道:“殿下真是奇怪,多个人来心疼公子不好吗?”

“慎言。”明飞卿提醒他,“当年赐死淑妃的懿旨是太后下的,阿瑾心头膈应着这件事,我自然要跟他一条心。”

“可是这山楂糕真地很好吃。”天青打开盒子拿起一块,在明飞卿眼前晃了晃,“公子这两个月来食欲奇差,山珍海味摆上桌你都不碰几口,今日却一口气吃了六块山楂糕。”

他把山楂糕递到明飞卿嘴边:“公子为了殿下,连吃个东西都要这样瞻前顾后,夫人知道了不知多心疼呢。”

天青是因为长得傻才被亲生父母抛弃,明飞卿收留他后,时常教他读书写字,如今也是个会说成语的小侍从了,他规劝的这些话其实很有道理。

明飞卿被说动了几分,又实在馋得很,没忍住接过山楂糕,三口一块地吃了起来。

正吃得开心,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掀开帘子一角探头进来道:“明公子,前头的路堵了。”

明飞卿抬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见路中间在耍杂技,围观的百姓直接把大路给堵住了,马车是万万过不去的。

“这不难办。”马车外随侍的王府侍卫恭敬地朝明飞卿道:“王府的马车路过,寻常百姓自该回避让路。”

前头的杂耍正在表演胸口碎大石,正是最精彩的时候,如果侍卫此刻上前叫停,不仅败了观众的兴致,还可能让杂技团颗粒无收。

“罢了。”明飞卿看了一眼胸口顶巨石的少年,心有不忍,“不用惊扰他们,我刚好也想下车走走。”

侍卫的视线移到他的膝盖上:“可殿下吩咐过,公子的腿伤未愈,不宜劳累。”

“这里离王府不远,走几步路不至于累着。”

明飞卿心意已决,侍卫也不好再劝,天青想起什么,拿过一只白色帷帽:“公子戴上这个。”

明飞卿不解:“我为何要把脸遮住?”

天青不会撒谎,实情说不出口,谎话也编不出个所以然。

明飞卿不以为意,在侍卫的搀扶下顺利地下了马车。

时隔三年再走上京都的街道,才知皇城的繁华程度已经远超三年前,各种花样层出不穷,令他眼花缭乱,这里同穷苦的荼州仿佛不在一个人间。

明飞卿先去看了胸口碎大石,见那年纪小的少年顺利从碎石中起身,周围人都拍手叫好,年长的领头便把锣翻了个面,挨个走过来。

瞧见旁人都往锣里扔铜钱,明飞卿才知这是卖艺人讨赏的意思。

锣递到他面前,他忙从天青手里接过荷包,想也没想拿了一锭金子放进去。

那老板只觉得手上的锣一沉,定睛细看竟然真是一锭金子,惊喜地要道谢时,却找不到人影了。

“公子你也太大方了!!这种一般只要给几块碎银就好了!”

天青刚刚拦都没拦住。

明飞卿却说:“阿瑾给的金子太多,实在不知道怎么花,况且那些人讨生活也不容易。”

天青和两个侍卫:“”这金子给我我也能胸口碎大石!

街上新鲜有趣的东西实在太多,明飞卿逛得兴起,都忘了腿上的伤刚好没多久。

忽然有几句风言风语传进他耳朵里。

“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是啊是啊,话本里的图就是照着他的模样画的,里头写的东西真是不堪入目啊,也不知是真是假,男人真能浪成那样?”

这两句话虽然没有特指到某个人身上,但明飞卿听在耳里,大好的心情立刻溃败得七零八落,他转身望去,那两句嘀咕声立刻就停了——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公子,你怎么了?”天青察觉到他脸色忽地惨白下来,十分担心。

“我我们回府吧。”

膝盖上的伤忽然变得好疼,疼得他一刻都忍不了,

明飞卿低着头,才明白过来那帷帽是有必要戴上的,因为他本就是个见不得人的。

一旦心理卸防,身上的伤痛就变得格外有存在感。

离王府明明不远,明飞卿却走的冷汗涔涔,他脚下虚浮,需得天青和侍卫两边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到靖王府门口,提前绕路回来的车夫正指使家丁往府里卸那一马车礼物。

府邸里走出一个锦衣加身容貌俊秀的男子,明飞卿一时认不出这是何人。

一旁的侍卫说:“那位是相府独子林霁。”

“林霁?”明飞卿想起来了,林霁曾和他一同在宫里受过教养,有半年同窗之谊。

林霁也瞧见了明飞卿,一张俊脸笑开:“明公子,三年不见了。”

明飞卿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不甚好看,却不能失了礼数,便笑着回:“好久不见。”

“你这是刚从寿康宫回来?”林霁打量了一眼礼盒上的花纹样式,那是用金线织就的凤凰图纹,宫里只有太后能用。

林霁常在宫里走动,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东西,殿下看到了怕是要不高兴的。”

靖王府人人都知,殿下与太后面和心不和。

“你似乎很了解殿下?”明飞卿反问。

林霁脸上的笑意更深,他特意走到明飞卿身边,拍了拍他的右肩,在他耳边说:“你在南国同耶律南炙纠缠不清的那三年,一直是我在殿下身边为他排忧解难。我对殿下的了解,绝不比你少。”

听出话里的敌意,明飞卿淡声道:“殿下最困顿的时候是少时在荼州,吃不饱穿不暖,那时怎么不见林公子去他身边排忧解难呢?如今他已入主皇城,受封亲王,林公子倒来排忧解难了?我倒要问问,你排的是什么有忧,解的又是什么难?”

林霁的笑冷了几分,眸中涌出些不满,明飞卿坦然对上他的视线:“同甘共苦,林公子只做到了前两个字,竟也拿出来炫耀。”

林霁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气闷地离开了。

等他走了,明飞卿脸上才露出几丝掩不住的痛苦。

傍晚时,秦太医来替他换药,见膝盖上又有淤血,头疼不已:“这伤才有些起色,公子还是不要外出走动了。”

明飞卿有些失神,等伤处上了药,刺痛之下他才回过神来,呢喃道:“我确实不该出门见人的。”

声音太小,秦冉都没听清,只忙着用最好的药给他止血化瘀。

上完药,便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今晚来侍膳的是细春。

“今日殿下在宫里有事商议,嘱咐奴婢先侍候您用膳。今日厨司煮了一道公子喜欢的鱼头汤。”

明飞卿听着声音觉得不对劲,他细细去看细春的眼睛,竟是红肿一片。

追问之下,细春才道出实情:“弟弟前阵子染了风寒,被坊间的庸医用了虎狼猛药,昨夜忽然人事不知,怎么也叫不醒,奴婢奴婢就这么一个亲人了”话到最后,细春哭出声来。

“原是这样。”明飞卿叫了天青过来,“想必秦太医还在前院拿药,你让他拿过药,去给细春的弟弟看一看,若要用什么名贵药材,只管找我就是。”

细春一听,立即跪下,感恩戴德:“如果弟弟能脱险,奴婢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明飞卿笑了笑,不放在心上,只说:“我这里不用你侍候了,你先回去看着弟弟吧。”

细春又是再三道谢,这才同天青一道退了出去。

桌上一桌好菜,明飞卿却提不起胃口。

知道鱼汤是淮瑾吩咐人做的,便强撑着喝了两碗。

口里还是淡得很,秦太医开的药虽有奇效,却也造成他味觉的暂时性迟钝,许多美食都尝不出味道来。

唯有宫里的山楂糕吃着可口。

明飞卿没忍住,偷偷翻出太后赠的那一盒点心,偷偷吃起来。

他吃得如此愉悦如此投入,以至于淮瑾不声不响走进屋里都没发觉。

“躲在屋里偷吃什么好吃的?”淮子玉随口问了一句。

明飞卿吓得浑身一震,直接被呛得咳起来,淮瑾吓了一跳,忙递了杯水,又给他拍背,飞卿这才缓过来。

他缓过来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糕点的盒子往身后藏——简直就是做贼心虚。

淮子玉本来没注意到这盒糕点,飞卿越是这个反应,他越要探个究竟。

最后发现这盒子是寿康宫才有资格用的礼盒,这糕点,自然也只能是太后赏的了。

淮瑾面上便有几分不悦,看到桌上只碰了两口的鱼汤就更不高兴了。

明飞卿立刻把手上那块吃到一半的糕点扔下,把一整盒山楂糕都推远了些:“我不吃了,阿瑾,你别不高兴。”

其实那三盒山楂糕都快被他吃光了。

空荡的盒子说明,明飞卿真地很喜欢太后送的食物。

“飞卿,你说过会跟我一条心。你今日跟太后走得那么近,将我已故的母妃置于何地呢?”

明飞卿低着头,揪着衣袖不安地揉搓,低声解释:“太后派人来请了三回,事不过三,我如果再推辞,怕她误以为是靖王府对她不敬,这才进了一趟宫,也就略坐坐就走了,没有很亲近。”

淮瑾冷声道:“你如果真地不想跟她亲近,那三盒山楂糕出了宫就该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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