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让给他吧(前世)

皇城的冬天裹着风雪到来。

天不亮,明飞卿就从热乎的被窝里艰难爬起,下床后随手披了件狐狸毛冬裳,而后点了灯,坐在桌前看起了书。

外头正簌簌落雪,王府门口银装素裹。

管家抱着鹤氅候在府邸门口,远远见到王府的马车驶来,立刻带人上前去迎。

淮瑾昨夜入宫,直到今早才回府。

他一下马车,管家立刻拿了鹤氅给他披上:“厨司备了姜片炖鸡,殿下喝些汤暖暖身子?”

“不必了。”淮子玉箭步迈入府邸,“我去内院看看他,你们不用跟着了。”

王府离皇宫近,淮瑾经常深夜入宫,清晨回来,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明飞卿。

他走到卧房门口,毫不意外地看到屋里亮着一盏暖黄的灯,他推开房门,带着一身寒气闯入,伏案看书的明飞卿竟一无所觉。

往常这个时辰,明飞卿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淮瑾时常在这个时候偷偷亲吻他,明飞卿醒来时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做了不可言说的梦。

最近几日,淮子玉亲不到睡着的明飞卿了——自从决定参加春闱,明飞卿起得比鸡还早。

他走到桌前,影子挡住灯的光亮,明飞卿才发现他来了。

淮瑾抬起微凉的手,放在明飞卿两颊揉了揉,仿佛是个软软的暖手宝,揉够了才问:“早上又湿又冷,你身上不难受?”

对于一个余生都离不开汤药的病人来说,在冬日里晚睡早起地苦读,无异于凌迟般的折磨。

明飞卿却乐在其中:“有一点点,不过我很开心。”

他终于找到一件自己可以做并且能做好的事情,他当然开心,哪怕这份开心建立在身体的病痛之上。

淮瑾去摸他的手心,和脸颊一样微凉,屋里的地龙烘烤得暖如春日,但明飞卿手心还是发凉,归根究底是身体虚弱的缘故。

淮瑾知道他在强撑着,问也不会说实话,便叫人去取热水,又让管家去把姜片炖鸡拿进内院来。

一盏茶的功夫后,明飞卿双脚浸在热气蒸腾的热水里,膝盖旧伤上覆着两片温热的毛巾,双手贴在鸡汤的碗沿取暖,脸颊渐渐晕起红润的血气。

淮子玉替他把鸡腿上的肉拆下来,一块一块喂进飞卿嘴里,末了又盯着他把汤喝了,还夹起汤底的姜片送到他嘴边:“姜片驱寒。”

明飞卿苦着脸把两块姜含进口中,虽然味道不好,但身体确实回暖过来,一暖他就想睡,眼皮上下打架,却强撑着要把书里的字看进去。

淮瑾抽走他手里的书:“不许看书,去睡觉。”

这个人两个月前才捡回一条命,现在为了一场春闱考试,怕要把这条残命耗进去。

明飞卿伸手去抢书,稍一动作就觉得头晕脑胀,眼前黑了片刻,再清醒时,人已经躺在床上,秦太医正抓着他的右手把脉,淮瑾一脸担忧地站在床边。

秦冉把完脉,耳提面命要多休息,又给开了新药。

明飞卿一脸沮丧,苦药端到嘴边,他把头转了过去,闷声道:“娘亲一直希望我能考上功名,我连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她。”

淮瑾叹气:“只要你顾好自己的身体,我就不阻挠你进考场。”

明飞卿这才提起一点精神,拿过苦药咕噜咕噜喝光了。

他撑着病躯在寒冬腊月苦熬了三个月,终于在开春顺利地完成了春闱考试。

一个月后,春闱前三甲的卷子送到皇帝面前。

卷子是匿名卷,老皇帝审阅了前两份文章,面上无波无澜,等阅完第三份试卷,忽然拍手叫好,迭声称赞。

殿内的林丞相立即探头去看试卷的内容,期望这份让皇帝龙颜大悦的卷子出自自己儿子林霁之手。

皇帝当场将第三份试卷定为一甲,其余两份分别位列二三名。

名次定下后,张阁老才将朱卷的名字书写上。

林丞相眼睁睁看着那份一甲文章写上了“明飞卿”三个字。

不只林相,连皇帝的笑脸都暗了暗。

“这就是那位让太后转危为安的紫微星?朕听说子玉很偏爱他。”

张阁老原想说些什么,林丞相先跪地道:“请圣上恕微臣大不敬之罪。”

老皇帝看他一眼:“爱卿何出此言?”

林丞相:“微臣曾在书中看过,所谓紫微星其实,其实也就是帝星。”

身负帝星命格,本是天降祥瑞。

可若此人身份低微更不是皇室人员,这不就是上天在明示——所谓的“紫微星”将来是要将淮氏江山取而代之的祸害吗?!

思及此,老皇帝的脸色已如酱油般乌黑。

近几年,他听过不少传言。

得紫微星者能得天下,子玉自从身边多了个明飞卿,几乎万事顺利,最近一年更是平步青云,剑指储君之位。

皇帝膝下本来有五个儿子,淮瑾是最小最不受重视的一个,盖因淑妃当年言行无度公然弑君而牵连获罪。

他将这个儿子扔到荼州那等穷苦地界,连亲王的军队和仪仗都不曾赐予,很明显就是不要这个儿子了,只不过下不了杀手,才变相将他流放,根本不想再管他生死。

但淮子玉却逆流而上,不仅将荼州那等蛮荒地界经营成四方交通枢纽,更有令人瞠目结舌的军事才能,西溱边境十六城,在三年内被淮子玉尽数收复,更将棘手的南国打得高挂免战牌最后不得不议和的程度。

他回京后,又用各种合情合理的手段把挡在他前面的皇兄一个一个弄垮,那四位都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淮瑾总有办法把皇帝逼到不杀亲子不足以平民怨的地步。

短短三年,老皇帝膝下就只剩下淮瑾这个近乎完美无缺的皇子了,自然,他就是唯一的储君人选。

淮瑾身后没有家族支撑,在宫里也没有母妃协助,他曾是西溱皇室最低贱的皇子,纵使身上流着皇室血脉也不妨碍他被人踩在泥里。

这样一个人,忽然在逆境中激流而上,如有神助。

这个“神”难道真是身负紫微星命格的明飞卿?

皇帝不寒而栗,他垂眸看向那份绝佳的文章。

此人就用了三个月,就能碾压寒窗苦读十年的林霁——要知道,林霁的天资绝不算差。

皇帝看到明飞卿在文章里大论天下局势与治国之道,仿佛窥见百年后的西溱落入此子手中,之后改旗易帜,淮氏一族彻底没落。

他头疼地闭上眼睛,拿起朱笔在明飞卿的试卷上画了一个血红色的叉:“朕决不能让这种人进朝堂!”

张阁老眼见皇帝失态,惊吓不已:“陛下,明飞卿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可造之材,陛下何苦纠结于所谓的星象呢!?”

“你给朕闭嘴!”皇帝震怒:“朕决不能拿淮氏一族的未来做赌注。明飞卿明飞卿”

他抬手,在文章里随手圈了一句话:“他在文章里抄袭朕的政论,朕要废去他的功名,此人永世不得再入科考!”

此番变故当日就传进淮瑾耳里。

在圣旨下达之前,他紧急进了一趟宫,替明飞卿辩驳道:“他仅仅用父皇的政论做了一句引言而已,人人都是这样写的,林霁更是用了一整段进去,父皇凭什么判飞卿作弊?”

皇帝隐在日光的阴影里:“朕说他作弊,他就是作弊。”

淮瑾:“三甲文章早已公示多日,父皇是皇帝,你能一锤定音,却未必能让国子监的学生和民间百姓信服!”

皇帝:“确是如此,所以朕要你去劝劝明飞卿,劝他将一甲的功名让给榜眼林霁,否则,朕就以科举舞弊的重罪,将他下狱,他那副身子骨,在牢狱里能撑几日,子玉,你心中有数。”

“父皇是在逼我。”淮瑾隐在袖下的手握得死紧,几乎要把骨头扭断,他咬牙切齿,连伪装都忘了,像一只随时要伏击老狼的小狼,双眼充斥着愤怒与欲望。

老皇帝并不将幼崽的愤怒放在眼里,他打了明飞卿一巴掌,却把糖塞进了淮瑾手里:“办好这件事,你就是西溱名正言顺的储君。”

“你如今的愤怒朕全然理解,朕要提醒你,只要站在最高处,才能保住自己想保的人,你还远远不够。”

宫里的旨意还是下到了王府门口,太监宣旨时,周遭的百姓以为是状元郎要诞生了,都等着来蹭些喜气。

然而这道圣旨却是敲打明飞卿科举舞弊一事。

“陛下要明公子好自为之,莫做这种肮脏事。”大太监念完繁琐的旨意,不忘转达皇帝的口谕。

这话周遭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人听懂了其中原委,大骂一声:“晦气!”,紧接着所有来蹭状元郎喜气的人,都开始唾骂。

明飞卿面颊发热,耳鸣不已,良久,他才想起为自己申辩:“我没有作弊,陛下是不是弄错了?”

大太监不忍心看他的表情,只将圣旨递过去,明飞卿不接。

“不接圣旨,视为大逆不道。明公子,接了它。”大太监低声道:“莫要牵连王爷啊。”

“”

明飞卿如遭雷击,迟钝地抬手,就要碰到圣旨的那一瞬间,淮瑾骑马赶到。

他如见救星,扔下圣旨,起身飞扑进阿瑾怀中,抓着他的手迭声说:“圣上一定是弄错了,他怎么会说我舞弊呢?我没有舞弊,阿瑾,你知道的!我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飞卿。”淮瑾抱住明飞卿,替他揩去眼角急急落下的泪珠,“我知道你不屑做这种事。”

明飞卿终于能透出一口气来,正想说要进宫里和圣上亲自解释,淮子玉忽然捧着他的脸道:

“飞卿,把状元的位置,让给林霁吧。”

明飞卿睁大了泪眼,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淮瑾口中说出来的。

淮瑾说:“你已经有我了,人不能贪心。”

明飞卿眼角淌下泪水:“我拿我应得的东西,在你口中,变成了贪?”

淮子玉无言以对,他只能扣住飞卿的后脑勺,深深地亲吻他。

明飞卿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眸中的光黯淡下来。

半个月后,林霁风风光光地当上了状元郎,坐在白马上,春风得意,腰间还挂着靖王府的腰牌。

明飞卿隐在酒楼上,垂眸看着这一切。

他忽而惨笑一声,把天青吓了一跳。

天青回眸的瞬间,看见公子呕出一大口血,直直倒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