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过年(二)

老杨家里养的边牧叫做二蛋。

这个名字并不好听但是杨韩觉得很可爱。

杨韩给二蛋套上了项圈,牵着它走下楼,想去找鹿悦鸣玩。

许久没见杨韩,二蛋心情异常的兴奋,下楼时不小心挣脱了绳子,然后叼起绳索,摇着尾巴在楼下等着杨韩下来牵它。

杨韩开心地搓了搓二蛋脑袋,从它的嘴里拿过了绳。

她刚一抬头,便看到不远处的一个身影。一个穿米色风衣的男人,身旁围簇着一群叽叽喳喳吵闹的小矮个,这个男人已然是其中的孩子头头。

杨韩:“……”

杨韩想转头绕开他走,奈何手中牵着的二蛋十分倔,拉着她朝那群小孩们奔跑去。杨韩就这样被一只边牧遛到了韩时雨的面前。

韩时雨看着边牧从他地走过去,扎进孩子群里,享受这些小崽子们的欢迎和拥抱。

每个小孩手里都拿着好多个仙女棒,杨韩看了一眼韩时雨。韩时雨朝她笑了笑,像捏着一串糖葫芦一样把手中的一捧举给杨韩,“玩吗。”

杨韩知道这肯定是他买来还给这群小孩们“赎罪”的。

杨韩取了一个。

韩时雨:“多拿点。”

杨韩把剩下的一把取过来,然后将那一个放在了韩时雨手里。

韩时雨:“……真不客气”

杨韩看着在孩子群里玩得不亦乐乎的二蛋,心想应该是牵不走了,于是对韩时雨说道:“你看好它呀,我去找小鹿玩了。”

韩时雨:“哦。”

杨韩不放心,走了几步又嘱咐道:“你一定看好它啊。”

韩时雨哭笑不得:“它就是一只狗而已,能跑到哪里去。”

“传说边牧是平均智商最高的狗,”杨韩认真道,“它应该会比你聪明。”

杨韩赶在韩时雨给她脑袋一个爆栗之前,快速地溜走了。

……

周奕家里养着一只狗。

有一次过年,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将它寄养在了韩时雨那里。

这是一只非常纯正的西伯利亚雪橇犬。

带到韩朗家的时候,经常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小柯基——这只柯基被韩时雨赐名为嘎嘎,后来它又生了咕咕。

嘎嘎气得朝这只大狗直叫。

二哈在家里呆不住,柯基也不欢迎它。

杨末坐在狗狗不宁的客厅,心血来潮给老杨打了个电话。说道:“爸,过年我带只狗回去。”

他这一点紧随老杨,特别喜欢小动物。老杨很爽快地答应了,甚至对这只二哈的期待超过了他儿子。

那时候,杨末26岁,回国两年,极讯才刚刚发展起来。

他老大不小了,已经达到可以谈婚的年纪,但是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老杨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还是很焦急的。

首大毕业,出国工作,回国创业,这些都是老杨在亲戚朋友面前扬起脸来的谈资。杨末一直是他的放在心尖的骄傲。但是老杨这人别扭——在外人面前,儿子厉害的不得了,在儿子面前,逆子也就这样吧。

很多人上门介绍,催着老杨给杨末安排相亲。老杨从一开始地八风不动到慢慢动摇,再到,在电话里委婉地问了一下杨末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杨末遥遥地看了一眼在厨房里给韩母添乱的韩时雨。装作没有会意,并没有回答他隐晦的询问,只是说了一声:“没事我挂了。”

他和韩时雨从认识到在一起,并没有什么崎岖曲折,甚至时间不长。在这之前,杨末并不认为自己的取向有什么问题,可后来韩时雨和他表白,他没想到自己脱口就答应了。

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仿佛是冥冥之中被安排好了一样。以至于让杨末以为,这段荒唐的感情只是昙花一现而已,只是他那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时头脑发热的离经叛道。

可这一头脑发热,就离经叛道了六年。

韩朗比较早地知道并接受了他们两个人。但是老杨一直不知道,也一直没有见过韩时雨。

韩时雨端着水果拼盘,放在了杨末面前,二哈伸过头来打算叼一个,被韩时雨轻轻地拍走狗头。

他坐在杨末对面,手指交叉,拇指不停地转着,静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叫道:“末。”

杨末:“嗯。”

韩时雨说道:“今年过年,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杨末的手指在键盘上一滞,抬头看着韩时雨。

……

到家的时候,老杨打开门。

他说:“回来啊。”

老杨期待地向后一探脑袋,却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他与韩时雨面面相觑。

老杨盯着韩时雨眉头一皱,又看着杨末,说道:“你不是说要带只狗回来吗。”

杨末:“……”

杨末回头,看着韩时雨,不见二哈的踪影,于是问道:“狗呢。”

“还赖在车上,待会买根肠勾引他下来。”韩时雨轻咳了一声,缓解尴尬,又露出一个微笑,说道:“叔叔好。”

“哦你好,先进来坐。”老杨走进去,收拾了一下沙发上摆着的杂物,转头问杨末,“这小伙子是谁啊。”

杨末说道:“同事。”

老杨打量了一眼韩时雨。

这青年模样长得端正,在长辈眼里可以算个一表人才。他朝韩时雨微笑了一下,打算去烧壶热水泡茶,边忙活边对杨末道:“你说你,过年带同事回家,人家不过年了?”

他转头又问韩时雨,关切道:“不回家,家里不挂念吗。”

韩时雨笑道:“我跟杨末关系好,他亲人就是我亲人,到哪都是一样。”

老杨咯咯地笑了几声。

杨末暗暗地瞥了韩时雨几眼。韩时雨去外面牵二哈了。屋子里剩了父子两人,一片寂静。

老杨嘀咕道:“难得见你有关系这么好的朋友。”

杨末:“嗯……”

……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

杨韩:“嗯?”

小区广场有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材,鹿悦鸣倚在单杠上。

他的睫毛很长,如果天降银粟,大概能够停雪。他看着杨韩手里一根绽放的仙女棒,眼睛弯了弯,瞳仁的光打了个转,继续说道:“杨叔叔和韩叔叔是怎么走过来的。”

杨韩歪着脑袋看他:“小鹿,你真是三句不离我爸。”

鹿悦鸣低头笑了一下。

杨韩递给他一支烟花,鹿悦鸣接了过来。杨韩给他点上。

光在他手里慢慢地跳动起来。

杨韩蹲着,望向不远处的韩时雨。他坐在花坛的大理石边缘,一边打电话,一边给边牧丢球。

杨韩心想,可能公司还有要嘱托的事情,毕竟他们极讯主打的是影音娱乐,在节假日的时候,尤其是春节,流量十分之大。

刚才为了哄那群小孩玩,韩时雨到附近的商场买了一筐玩具球,现在变成了二蛋的玩物。二蛋就这样给他叼球,韩时雨接过之后看都没看又扔出去。

杨韩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我曾经好奇,问过我爷爷,我爸是怎么跟他坦白的。”她说道,“我觉得向家人公开这些,是一种很不容易的事。”

鹿悦鸣:“嗯。”

杨韩盯着远处正忙的韩时雨,说道:“我爷爷说,是韩时雨先开的口。”

她说道:“说来也好玩。爷爷说,有一年,也是过年的时候,我爸带着老韩回家。他没怎么在意,以为老韩只是爸的普通朋友。他说……”

杨韩学着老杨的语气——“这小伙子,又会陪老东西下棋泡茶,又会说好听的话,做什么事都有眼力见儿,比杨末这个回家就扎到自己屋子里锁门的逆子孝顺多了。当时就特喜欢他。我就跟他说,你要是我儿子就好了。”

看着杨韩努力还原老人声线的模样,鹿悦鸣笑出来声。

杨韩也笑了,她继续说道:“爷爷就是开个玩笑,他不知道那时候,我爸和老韩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

“那一次过年,爷爷本来打算年初串门的时候,顺便给我爸相个亲。”

……

老杨倒水的时候,用脚赶了赶在脚旁碍事的哈士奇。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说道:“今天去你姑妈家,你表哥介绍了个女孩,也是刚回国,干电脑这行的,你跟她……”

杨末直接打断:“不去。”

韩时雨也在客厅里,正把那只摊在“交通要塞”上耍赖的二哈拎起前爪拖走,听到了这一段简短的谈话,脚步停滞了一下。

老杨抬眼瞥了他一眼,杨末正在沙发对面低头刷着手机——其实他不知道要看什么,只是漫无目的的滑着。

老杨放下手中的茶壶,语气尽量温和,说道:“把手机放下,我跟你说事。”

杨末慢悠悠地把手机往旁边一丢,然后自己倒了杯茶喝。

老杨偷偷地瞥了默默坐下的韩时雨一眼,毕竟在外人面前,自己的言辞不能太激烈。

老杨看着茶杯上淼淼的热气,说道:“你大了我也管不了你这些事。你要是有什么计划,跟我说一说,我又不会逼你。你现在什么也不跟我们交流,我们也着急……”

杨末抬眼,便顶了一句:“我跟你们也交流不了。”

正在心事重重捏着狗爪子的韩时雨简直倒吸一口凉气,一用力把二哈捏得嗷了一声。

他都忘了杨末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炮仗,还是自己炸不了,但是反手就能点了别人的那种。

老杨的脸色明显变了,他将茶杯一放,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末好像心情异常的烦躁,不想讲道理,就专门挑气人的话往外蹦:“简而言之,就是你听不懂,我也不想说。”

老杨手上起了一些青筋,怒瞪着他,说道:“你在首城大学读了四年书,就是学的这么跟长辈说话?”

杨末不语,起身,捡起他的手机,从沙发前绕了出去,走向自己的屋子。

老杨被他这目中无人的行为彻底激怒了,喝了一声:“你给我滚回来。”

吓得哈士奇一哆嗦。

韩时雨起身,一把抓住杨末的手腕,叫了一声:“末。”

“别拉我,”杨末没回头,想要挣开他的手,皱眉说道,“你让我一个人待着。”

韩时雨在他家里住了四天,这四天里杨末一直有一些心不在焉,或者望着电脑发呆,又或者在他和老杨聊天的时候找借口躲开。

杨末不擅长伪装,所以拙劣的掩饰痕迹韩时雨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正在在意一些事情。

“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老杨的身子骨很健朗,两步作一步地大跨步走上前,想去拽杨末。

韩时雨挡在父子中间,笑脸相迎道:“叔,别冲动,您消消气。”

韩时雨把杨末拉了过来,扶着他另一侧的肩,朝老杨笑道:“他是您儿子你还不知道吗,杨末嘴直又别扭,您别生这个气哈。”

老杨骂道:“真是家里养了只白眼狼。”

杨末“啧”了一声,低头看着韩时雨抓紧他的手,说道:“你给我放开!”

韩时雨没和他说话,只是紧紧抓住他,不让他走,然后一边给老杨顺毛一边调侃杨末。

杨末忍无可忍就要发作的时候,突然韩时雨说了一句:“您就别让杨末去相亲了,他有喜欢的人了。”

话到嘴边的杨末熄了一下火。

老杨的火被他消下去大半,现在剩了冷嘲热讽。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跟电脑谈恋爱我也不管了!”

韩时雨挑眉。

他说道:“您说的是真的吗。”

老杨正生气地掐着腰,听到他发问,转过头来,反应了一会儿,满是疑惑地看着他。

韩时雨原本抓着手腕的手突然向下伸去,一把抓住了杨末的手,慢慢的十指相扣。

杨末突然觉得脊背发麻,并没有转头,只听韩时雨说道——

“那您看我能当您‘儿媳’吗,爸。”

老杨缓缓地将目光移向他们相握的手,以及自己沉默不语的儿子身上。

老杨:“……”

二哈脑袋摊在地上,静静地审视着这一切。

……

“唔,”鹿悦鸣把围巾往上拉了一下,笑道,“挺好的。”

杨韩摇着她手里一堆烟花,一时半会放不完。

她笑道:“但是我爷爷不这么想的啊。”

鹿悦鸣问道:“怎么了。”

杨韩起身,看见鹿悦鸣的仙女棒熄了,于是又给他点了一根,天色将暗,暖融融的火光映在两人的脸上。

“爷爷的第一反应是无法接受,但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震惊到说不出话。”杨韩说道,“玩笑总归玩笑,如果真的要面对这种事,爷爷这把年纪的人总得需要一些消化时间。”

鹿悦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谈我的事了,我们去找二蛋玩去吧,”杨韩拍了拍身上的土,抓起地上的烟花,拽着鹿悦鸣的手腕向前走去。“韩时雨都不陪它玩。”

鹿悦鸣愣了一下,插在口袋中的手无措地拿了出来,见奔向韩时雨的杨韩脸上露出的笑意,似乎也被感染到了,低头笑了一下。

……

那天老杨自己一个人去了杨末姑妈家,顺便顺走了那只二哈。他以打麻将为由,通宵未归。

杨末打过去电话,那边只有一众亲戚朋友热闹的欢呼声,他问了一下老杨安好,便没再多说话。

晚上下起了雪。

他呼出一口热气,坐在广场的大理石座位上,向小区门口眺望。然后韩时雨从后面并不帅气地劈头盖脸给他砸了一件外套。

韩时雨:“都多少年了,你说你这个炮仗性格能不能改改,那可是你爸呀,他是想好好跟你说话,又没有逼你……”

杨末把外套穿好。瞥了他一眼。

杨末:“我爸接受不了。”

韩时雨:“咱爸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你给他一点时间和耐心,他肯定就想通了。”

杨末看着这个转眼就“咱爸”的人。不知道上辈子老天欠了他多少阳光,这辈子他才能这么乐观明媚。

杨末没有再说话,他承认,是自己过于急躁冲动了。

韩时雨凑了上来,跟他挨肩坐着。

两人之间沉默的就像这一场雪。但是雪夜并不冷,它在年味里浸着,远处的空中看到五彩的烟火,对面还有一片灯火通明,旁边挂着红灯笼,还有一团嘈杂的人群。

韩时雨突然道:“末。”

杨末:“嗯。”

韩时雨道:“我们结婚吧。”

突然,那群人在广场上放起了烟花——空阔的广场是小区里唯一一个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地方。

距离不远,他们需要极力仰头才能看到完整的景色——仰头的时候,光照在脸上,漫天的绚丽就留在了眼池里。

杨末怔色,转头看着他。

韩时雨仰望天空的时候总会带着笑容,就像儿童绘本里永远都不会老的小王子,系着黄色的围巾,坐在小星球的板凳上看日升日落。

他目不转睛盯着的天空被烟火染成了红色,像是那朵他深爱着的玫瑰。

韩时雨眼里带着笑意,转头,看着杨末的脸,手慢慢地伸向上衣胸膛口袋的位置处。

韩时雨:“……”

他“啧”了一声,浑身摸索了一下。然后在原地呆了一会儿。

一拍脑袋,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外套给了杨末。然后恍然大悟地从杨末的胸膛前掏出戒指盒。

杨末:“…………”

这个人装作若无其事,尴尬掩饰得十分自然,从杨末口袋里拿出戒指以后,单膝跪地,郑重地打开,说道:“末,我们结婚好嘛。”

杨末看着他。

杨末45°角仰望着天空。

深刻反思着自己当初是图什么看上了一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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