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毕业(二)

这场戏,拍摄的是女主角高中毕业,清一色运动校服的学生大热天挤在操场上开毕业典礼。

韩时雨梳着背头,带着圆框眼睛,念着稿上的官话,大喇叭荡着一圈回声。

他故意把稿子里的“脚踏实地”咬重,这时候给底下站着的女主角一个镜头,接着进入一段回忆,即另一场拍好的片段——她想起来自己的表叔,也就是韩时雨饰演的校长,在办公室里斥责她打游戏电竞是“不务正业”的场景。

闫媛把面部表情处理的很好,虽然她是淡然坚定的,但眼神里却也闪烁着一点受伤,这一点小细节把叛逆独行的青春期女孩变得没有那么冷漠。

沉默过后,女主角启唇,说道:“不关你事。”

“你以为我想管你吗,你爸让我……”韩时雨起身,气急败坏地看着夺门而出的女孩,说道:“你给我回来!”

导演:“好,一遍过。”

周围看热闹的杨韩和许嘉一起给韩时雨鼓掌。

许嘉:“韩叔厉害!”

杨韩给他递过去一瓶水,说道:“老韩,你演得太好了。”

韩时雨笑道:“是吧?”

“是啊,我都想上去怼你了。”杨韩牙痒痒:“这个人也太坏了吧。”

“这不是坏,”他挑眉,拧开瓶盖,解释道,“在那个年代,像这样站得比较高的教育者,一方面想与后辈产生共鸣,又一方面因为代沟原因很难适应一些新的事物。受这种矛盾的心情的驱使,又加上这个校长的脾气比较拗,所以导致了这种局面。”

杨韩懵然:“啊?”

“从后面可以看出来,他并不是一点也不近人情,”他趁机摸了一下她的头,摊手道,“有时候就是这样,年轻人追求梦想不能一直一意孤行,在不违背初心和本愿的前提下,可以适当地对前辈做出一些温和的妥协。”韩时雨把瓶盖一拧,让杨韩帮忙拿着饮用水,继续说道,“有的时候,‘不被理解’无关于环境,其实是自己制造出来的。”

闫媛走过来时,养鸡专业户正在认真地给他的女儿煲鸡汤,她听完,赞赏道:“虽然只是客串,但韩总对角色理解很深啊。”

“背了好久台词呢,”韩时雨一挥手,笑道:“害,谁小时候还没个演员梦了。”

杨韩眨了眨眼睛,歪头思考了一会儿韩时雨的话。

韩时雨从小到大,理想飘忽不定。而韩朗的管理很开明,几乎没有阻止过他什么,他现在的模样几乎是自己肆意生长出来的。

他以前想去当作家画家,再稍微大一点,又想去做歌手演员。长辈和老师们都说过,他非常地适合舞台,加之他自身也喜欢表现,是生在镜头下的料子。

二十出头的时候,韩时雨把天马行空沉淀了下来,他的梦想是远在重洋的杨末。于是他几乎没有三思,选择了创业,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一通电话,把这人拉回自己的身边。

极讯中途的失败很大原因要归结于他开始的一腔无脑热血。现实并不是“有爱就能战胜一切”的浪漫故事,自由散漫惯了的韩时雨因为一时冲动,在那段时期把这么多年都缺失的负面情绪都“补”了回来,来自长辈,朋友,甚至是爱人的。

骄傲的他只好被迫低下头来学习着妥协。

想到这儿韩时雨笑了。

他又想起了杨末。

正巧,一直观望着四周的许嘉扯着她的衣袖,问道:“对了,杨末叔叔呢?我找了半天了。”

“爸爸出差了,”杨韩说道,“一时回不来。”

……

杨末已经偷偷地回了国。当他拉着行李箱到达北京的时候,手指在手机键盘上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发消息,只将手机掖进了口袋。

如果他现在给韩时雨发一句“我回来了”,他大概能当场飞过来。

“惊喜”是韩时雨的常用手段,但又不是他一人的专属。

但是,杨末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停留在了首都,走到他阔别已久的,母校门前。

看着石上“首城大学”的刻字,杨末紧张地叹了一口气。

毕业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他不善于社交和维系感情,每次同学聚会不是赶上有事,就是尽量躲开。

之所以会突然来这里,是因为前几天——

……

杨末热衷于破解首大学生论坛的防火墙,这个全极讯都知道。于是,年底的时候,同事们在工作群里聊一句:“今年杨部成功了吗?”变成了技术部门一年一度的仪式。

当然,杨末也找到过它的许多BUG,只是他对成功的定义非常苛刻,翻来覆去总是感觉缺点什么。这个算法设计简单但巧妙,杨末觉得非常新奇。他甚至为了它自己做了一个破解软件,专门研究首大防火墙。

首大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学生毕业了十多年还在执着于学校论坛,这是可以入驻首大轶闻录的事件。

这让杨末执着的东西出自程邵之手。

程邵是杨末的伯乐亦是恩师,是他当年带着好奇求学的非专业学生杨末入了门,为他解疑答惑。

但是熟悉之后,杨末发现程劭的脾气和老杨如出一辙,莫名其妙地两人便能争执起来。

他阴阳怪气的水平不比这个后辈差,一个脏字不带杨末也能感觉程邵在含沙射影地骂他。

杨末回国前一天,出于习惯,打开自己做的专用程序,又去找论坛安全系统的茬。

他左手成拳抵着嘴唇上,认真地沉入屏幕的代码中。

突然,软件提示他有疑似漏洞,杨末双目睁圆,将凳子向前一拉,定位到指定位置,开始操作。

杨末全神贯注地操作了一会儿,连空气紧张地摒息。分针慢慢地走过一段路程之后,杨末深呼一口气,后靠椅背,平淡的表情里能看出一点喜悦来,他端起手边的咖啡啜了一口。

他入侵成功的是一个用户的空间,这人大概使用了什么不正规的外挂软件,以至于这里的防护产生了异常。

但是这并不能算是杨末自己单独破解的,他有些遗憾地打算退出去,并好心地帮这人把外挂给屏了以防以后他的信息泄露。

可是,他退不出去了。

杨末一皱眉,他按了几下空格,系统提示他,客户端已经锁定。

他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移动鼠标,以这个用户的身份点开“我的注册信息”,发现这是个关联学工号的首大内部账号。

使用者正是程邵。

杨末:“……”

他双手离开键盘,下意识地做出弯腰关主机的动作,才想起来自己用的是笔记本。

而这时候,突然跳出来一个窗口。

里面早就设定好的文本框开始自动滚动文字。

“杨末你不用关了,我知道是你个兔崽子。”

杨末:“。”

他果然掉到程劭早就挖好的坑里了。

他扶额,千算万算都不会想到,这个bug是个故意的鱼饵。

文字显示道:

“哦不对,现在应该叫Starry。怎么着,换了个洋马甲就当自己是个不在陆地生活的海货了?兔崽就得是兔崽,会下水那也是一只会游泳的兔子。”

“十多年都不回巢,怎么没把你泡成腌渍兔头呢。”

看到这熟悉又亲切的话语,杨末再次:“……”

“要不是你露脸,我还真不信那个Starry是你。别的老师跟我说,哎,那极讯的CTO是你几年前教得那个杨末。我说放屁,这崽子在国外待着,回来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程劭的不满简直要从字里行间溢出来。

“我等着你回国跟我报声信儿,你倒能耐,一声不吭,你摸摸你的胸脯,里面还有一颗良心在那摆着吗?”

文本慢慢地浮现。

杨末的脑海里播放起了回忆,他想起了自己毕业时,硬着头皮去找程邵请教出国工作的经验。

那时候的程邵一副胜利的模样,帮他把一切都分析好了,跟他互斗了三年的“爱徒”显摆道:“看吧,姜还是老的辣。”

……

“你要是愿意把良心捡回来晒干了放回去,那就回首大看看,不要的话那就算了,反正你的也不卖钱。”

他仿佛预料到杨末的并不会因此动摇似的,他又添了一句:“不愿意囿于过去是好事,倪匡说什么来着,人类之所以进步,就是因为年轻人不听上一代的话。”

“这句话说得不错,我看这么多年,除了其他,你脸皮也进步了不少。”

“把我们这些老东西当是糟粕也好,特立独行去做自己的选择也罢,但是,总有点东西你得塞在心窝里藏好了,不能忘。”

杨末盯着屏幕,窗口空了好一会儿,虽然是预设好的,但仿佛此时此刻,另一边真的有一个鬓角有丝白发的固执老头在沉默无言。

终于,上面显示出了最后一行字——

“你永远是老师最骄傲的学生。”

最后署下的日期,是他和韩时雨直播扫楼的那一天。程劭不知道通过什么推荐进入直播,看到杨末眼睛的那一刻,便认出了这是自己那个混蛋学生。

杨末能想象到他是怎么一边骂咧咧的,一边敲下这些文字的。

客户端锁定解除,杨末发愣了好一会儿才关掉这个破解软件。

……

杨末走进首大的正门,走了一路,发现这里变得他有些不认识,新了许多,也斑驳了许多。

他凭着记忆走向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的办公楼。快要到饭点,留校的学生们下自习,稀疏的人群零散地出来。

杨末在教学楼前驻足。

他看到男生们奔跑着去抢共享单车,稍“富者”则骑上他们的山地自行车,嚷嚷着接下来去篮球场抢位置,不然就让校外人员给抢先了。

女生们成群结伴地嘻笑,聊着接下来的暑假生活和学校八卦。

或者一对同行的男女,两只手迟疑羞怯地触碰异性的手背,将牵未牵。

学弟学妹们说笑着,脸上青涩未褪,有点像当年的他们。

韩时雨那时候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自己改了个车后座,非要杨末坐上去试试。

杨末无奈坐了。

韩少女体验青春的结果就是,两人被老师拦下,因为超速和违规载人罚了抄检讨。

杨末站在原地很久,贪心地注视这回忆中跑过去的两个身影,杨末走在前面,说道:“我再坐一次,我就是狗。”韩时雨在后面可怜兮兮地跟着,说道,“这次我保证……”

发呆的杨末被回头注视了几回。

他把注意力集到教学楼,看到了一个男人从教学楼走出来,还边跟个大一学生嚷嚷:“哎呀!你们大一怎么老是这毛病,程序出问题别急着问啊,你自己调试一下试试,你就试试,你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你犯得多傻。”

“你说你这小孩挺聪明,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我之前教过……”学生点头应着,看样子他又要被迫听一耳朵的故事和大道理了,而程劭转头间,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站着的杨末。

他的嘴巴还微张着,但是已经哑言了。就这么盯着杨末。

那学生听不到动静,奇怪道:“程老师?”

杨末上前,好不容易把上下嘴唇张开,说了声:“好久不见。”

程劭盯着他,深吸一口气之后,一把将书拍到那学生的怀里。

学生:“?”

程劭脱口而出:“兔崽子,你游上岸了?”

……

杨末跟在他后面,程劭负着手,一路唠叨他。

杨末问道:“不去办公室吗,去哪?”

程劭道:“艺术广场,你们小年轻不都喜欢上那去吗。”他回头看着杨末,“你都三十多了,难道还想体验回被老师请喝茶?”

杨末:“……不想。”

程劭叹气,一边慢慢踱步,他自从知道了Starry就是杨末之后打听了许多事,包括防火墙,他说:“听说你带着极讯员工一块搞母校的防火墙,还当成日常训练。”

杨末:“嗯……”

程劭道:“你说,怎么会有你这种倒霉学生。”

杨末回道:“这不是被你教出来了吗。”

程劭“哼”地一笑,到了广场,找了个石凳坐着。

他说道:“极讯是个不错的公司。我倒是没想到,韩时雨能混成这样,更没想到你能甘心给他打下手。”

“当初我真是看这小子不顺眼,整天缠着你,一边调皮捣蛋一边甜言蜜语地糊弄老师,像个什么样……”他说着,无意间看到了杨末手上忘记摘下来的戒指,停顿片刻,继续问道:“我看新闻上……说他结婚了啊。”

杨末欲言又止:“是的……”

“那还挺好的,”程劭笑道,“我以为这小子炒作一套一套的。”他继续将话题转向杨末,问道:“你也结婚了?”

杨末:“结了。”

“现在有小孩了没,”程劭似乎觉得他能找到对象很不可思议。

杨末:“有了……”

“那你还不错,”程劭开始像个平常长辈一样八卦了起来,“对象在国外找的?还是在哪?”

杨末沉默,他轻微地搓动手指,然后转头看向程劭,认真道:“我其实,跟韩时雨在一起。”

“我知道你俩在一起,”程劭说道,“你回国就跟着他创业,极讯其实也分你一杯羹,这些老师们都和我说了。”

“不是说工作,”杨末说道,“是生活。”

程劭:“……啊?”

杨末先行打破寂静,道:“我跟韩时雨在一起十七年,已经结婚了。”

程劭:“。”

空气凝固了一会儿。

程劭面部表情僵硬许久,终于慢慢吐出:“孩子……是怎么回事?”他打量了一圈杨末,发现一切正常之后,震惊道:“韩时雨去做变性手术了?”

杨末:“。”

他的老师果然思维异于常人。

杨末:“……是领养的。”

程劭:“吓死我了。”

他深呼一口气,说道:“你就是因为这个,这么多年才不回来见我?”

杨末不说话。

“头一回知道,你脸皮这么薄,”程劭说道,“多大点事啊,当年林初不也是相安无事地在我这里待了三年吗……”

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程劭的嘴唇打了个颤,他抿嘴,伸手一拍自己的膝盖,站起身来,扯开话题道:“用不着避开人,只有说出来才能让人才能慢慢接受你,这一步不走,永远在原地。”

杨末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只是觉得,程劭并不喜欢自己,他就像是当初对待老杨一样,选择了闭塞。

广场也没有什么人,大多数学生都赶回家过暑假了,只有一老一小坐在石凳上,像是岁月。

程劭起身,说道:“行了,没事你就回去吧,公司不得忙吗。你早毕业了,我管不着你,你回不回来自己乐意……”

“谢谢你,”杨末突然说,他除了最初几次和程劭沟通交流,后三年全都是喊他“老程”,没再叫过这个称呼了——他又补充道:“老师。”

程劭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弹,最后还是没忍住上翘的嘴角,但又要装作一副严肃的模样,于是他轻咳一声,没回头,杨末看不到他复杂的表情,只听见他说道:“这可不是我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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