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藏污纳垢之身

风吹过淡青的麦田。一辆车驶在县道上。

透过禁闭的车窗,夏若美望着逝去的麦田和房屋。车远离了城市,正在前往一个她熟悉而陌生的地方,爷爷奶奶曾住过的乡下。

夏文在前面开车。他已经两天没合眼,昨天凌晨他突然回到家,粗暴把夏若美从床上拖起来。他带着夏若美开车到红灯区的一家三无宾馆开房,不准夏若美说话,不准她出门。

夏若美隐隐猜测到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战战兢兢睁眼到半夜,看到她爸突然又坐起来,把她拖下楼退房,再次开车离开,同时收走了她的手机。

夏若美要被她爸搞疯了,“到底要去哪?!”

夏文没有回答。夏若美恶狠狠看着男人的后脑勺,冷笑:“终于看我不顺眼,想把我杀了抛尸?”

她忽然想起件恐怖的事,脸色刷的惨白,“你把林星遥怎么样了……你杀了他?”

夏文终于有了反应。他笑了笑:“你和许濯的反应让我真的很好奇,难道是我眼光太浅,看不透林星遥的手段吗?”

“林星遥是林涛的儿子。”夏文善意提醒他的女儿,“当年是谁杀了你妈妈,你不会已经忘记了吧?”

夏若美白着脸,死了般坐在车里不说话。她盯着夏文的侧脸,好像看见一个面容陌生可怖的魔鬼。

夏文的车换了个车牌,在城市里绕了一圈,最终出城驶上小路。

那之后父女俩再无一句话。夏若美呆呆坐着,一只手始终攥着自己的衣角口袋。

夏文准备把夏若美送回乡下老家。现在警察已经在追查他的下落,他的女儿只会成为累赘。

他整夜未眠,开了一天的车,绕很远的国道和县道,此时已有些疲惫。他没有开车窗,就在车里抽烟,夏若美在后座呛咳,他恍若未闻。

“爸爸。”夏若美在后面开口,“你真的杀了林星遥吗?”

夏文温和回答:“你喜欢他什么?”

夏若美咽下唾沫,“我不喜欢他。”

“白兰湖山庄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上山去找林星遥?”

夏若美煞白着脸喘息,蓦然失控大喊:“你果然在那天晚上你果然在!你和许濯你们两个人想一起杀了他!”

夏文说:“可惜许濯不听话,现在你也不听话了。怎么,你们现在是想一起反抗我吗?”

男人侧过头看夏若美一眼,笑了一下:“我没有对你们不好吧?若美,尤其是你。你应该知道爸爸很爱你,有任何人想欺负你,爸爸都不会原谅他,就像你的老师。”

冷汗从夏若美脸上滑下。

车开到一个小镇上,夏文在一个路边停下车,有些疲惫揉揉眉心。

“去那家商店买点吃的和咖啡。”夏文指车外路边的一家小商店,拿出口罩和帽子给夏若美,“给你三分钟。”

夏若美接过口罩和帽子戴好,僵硬拉开车门,夏文说:“如果你敢乱说话,爸爸不会原谅你的,好吗?”

遮挡严实的夏若美走进商店。她找到放有面包和饮品的一边货架,从货架上拿下两瓶美式浓缩咖啡。

“夏若美”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夏若美浑浑噩噩的大脑闯进一双明亮焦急的眼睛。混沌的黑夜和月光里,在她被绑起来丢在那个漆黑的屋子里不知过了多久后,第一个找到她的人是林星遥。

林星遥,她本该恨他。

可林星遥陪自己喂猫。林星遥把自己掉落的樱桃皮筋捡回来,还给了她。

那是妈妈生前买给她的橡皮筋。

而把她绑起来的却是她的爸爸夏文。夏文给她注射了微量神经毒素,把她丢在了她常去喂猫的小巷里。

他想通过自己博取林星遥的信任,以此接近林星遥,然后杀了林星遥。就像对待他的那些学生。

为此他不惜拿他的女儿做鱼饵。

夏若美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小袋白色粉末。

袋子里是安眠药药片碾成的粉末。在她出院前的某一天,许濯来到她的病房,把这个袋子放进了她的手心。

许濯对她说,如果不想看到她爸杀人,就找机会让她爸把这个吃下去。

夏若美的大脑因神经毒素的残余仍昏昏沉沉,她戒备问:“你想做对我爸什么?”

许濯站在她的床边,像个美玉雕作的人。垂眸时羽睫落下,挡住漆黑的眼珠。

他的容貌令无数人一见倾心,曾经的夏若美也是。但如今夏若美也知道,这样美好的外壳下包裹的是一个怎样虚无黑暗的灵魂。

许濯回答她:“我不想再继续这个游戏了。”

夏若美嘲讽:“谁的游戏,我爸的,还是你自己的?”

许濯看向她,面色冷淡:“你想看着林星遥死吗?如果你不在乎,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

夏若美握紧手里的安眠药粉末。许濯继续道:“夏文一定会想办法杀了林星遥,我希望在这之前能控制住他。我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把他送去警局,把当年辛立的事说出来,或者以虐待女儿的名义起诉他,让他坐牢。你觉得呢?”

夏若美听得茫然,喃喃:“他会不会被判死刑?”

“如果只是虐待,不会。”

夏若美紧盯着许濯:“当年到底是谁杀了辛立?”

当年她只敢透过门缝用手机录下那悚然的一幕,她不敢靠近,黑夜又看不清,不知瘫在讲台上任许濯缝合的男人是死是活。她知道这其中一定有她爸参与,但她不知道她爸究竟做到什么程度,她不敢猜。

在这个世界上,她没了妈妈,不能再承受失去父亲。虽然这个父亲可怖,暴戾,是披着人皮的恶魔,操纵人心的怪兽。

可她最怕的却是孤单一人。

许濯说:“如果我说是夏文,你相信吗?”

夏若美红着眼眶:“我不相信你没动手!”

“或许吧。”许濯平静道,继续刚才的话,“什么时候把药让他吃下去了,就什么时候联系我。”

“我不会给他吃的!许濯许濯!”

许濯转身离开了病房。夏若美浑身发抖,把药摔在了地上。

她曾经养了一只猫。路边捡的小奶猫,又瘦又丑,夏若美找了个纸箱,垫进毛巾,把猫养在家楼下背后的小花坛里,每天喂水和吃的,放学回来看看猫,和猫说话。

她给猫取名叫丢丢,丢丢养了半年,她攒够钱想带丢丢去做绝育手术。可等她放学回来后,只在家楼下找到了丢丢的尸体。

她爸发现她在养猫,就把猫带到楼上,从窗户扔出去摔死了。那天夏若美疯了般质问夏文为什么要这么做,夏文只是温和地看着她,说若美,爸爸告诉过你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征求我的同意。

你不能不听话。

夏若美要崩溃了。她把猫的尸体收进纸箱,猫摔成了一滩烂泥。她无法接受,冲出小区,在门口看见了许濯。她抓住许濯的手,把他往小区里拽。

“他把我的猫弄死了。”夏若美说。

她神经质地重复这句话,拖着许濯到装着猫尸体的纸箱前,指给许濯看,“他把我的猫摔死了。”

许濯任由她牵着,看一眼纸箱里的猫。

“你杀了他吧。”夏若美发着抖抓住许濯的衣服,喃喃自语,“你不是很聪明吗?我不要爸爸了,你想办法杀了他,我们就都自由了。”

可那天许濯只是漠然回答她:“他就是把你摔死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一定要给猫喂罐头,就要坚持喂。”

无人的小巷里,墙角的野花随风摇曳。林星遥和夏若美蹲在杂草丛里,几只野猫绕着他们漫步。林星遥低头摸猫,“别突然对它们好,又突然把它们忘了。”

夏若美看着他摸猫,问:“有人对你好过吗?”

林星遥那表情像是想翻白眼,“当然有,我外婆可爱我了。”

夏若美点头,“你运气真好。都没人对我好过。”

林星遥有些尴尬,看了她一眼,“如果以前没有,以后也会有的。”

“不会有。”

“会。”

林星遥认真对夏若美说:“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说不定你以后会过得很快乐,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夏若美拧开咖啡的盖子,把安眠药倒了进去。她的手在发抖,差点把药粉倒出来。她飞快擦干净瓶口,用力把瓶盖拧回去。

她心脏狂跳,胡乱拿了些吃的和饮料,一起提在袋子里匆匆离开商店,回到车里。

她把袋子扔到副驾驶,一言不发坐在后座自己拆开面包吃。夏文从袋子里拿出咖啡,他拿了加药的那一瓶。

夏若美紧张抬眼皮看一眼,收回视线,她担心药粉还没有完全溶解。夏文打开咖啡,几口喝下一半。

夏若美手指发麻,低头咬面包,食不知味。夏文喝完了一整瓶咖啡,只吃了一点东西,继续开车上路。

车如常行驶了半个小时。夏若美的后背全是汗,她看着车窗外,心想安眠药泡进咖啡里,可能没效了。

半个小时后,夏文把车停进了路边的草丛。此时他们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车停的时候晃了一下。夏文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把夏若美扯了下来。

夏若美尖叫着摔在地上。车停在一座采砂场后面,四下无人,野草疯长没腰。

夏文喘着粗气,“你给我下药?”

男人温和儒雅的面具终于撕开裂缝。他眼眶通红,双眼里全是血丝,粗鲁扯着夏若美的头发把人拎起来,“谁让你给我下药?是不是许濯?!”

“我没有!我没有!”

夏文拽起她的脑袋往车门上砸,砰的一声,夏若美惨叫,血从头上流下。

“谁才是你爸?”夏文几乎扯下夏若美的头皮,“你应该听谁的话?我怎么教你的?”

“爸爸对不起!对不起好痛啊!”

“许濯让你给我下药你就下药,你想让我死吗?你知道他给你的是什么东西?”

“要不是为了送走你,我还需要像现在这样躲躲藏藏?我对你哪里不好?给你钱,给你吃的,把你不喜欢的人也杀了!”

夏若美一脸头发和血,睁大了眼睛。

夏文目眦尽裂:“为什么死的是你妈,不是你这个废物?!”

“妈妈……”

“小美,怎么了?”

“妈妈,我好怕爸爸。”

年幼的女孩趴进女人怀里,“我不喜欢爸爸。”

女人沉默片刻,温声哄慰:“爸爸只是有时候脾气不大好,但爸爸是很爱你的,不要怕他。”

“可爸爸打你。”

女孩摸女人脖子上的淤痕。昨晚男人突然发怒,差点把他的妻子掐死。今早他又做了一桌丰盛的早餐,捧着妻子的手坐在桌边忏悔。

女人挡住脖子上的伤痕,眼中若有温柔悲苦的泪光。

“爸爸只是……病了。”女人低声说,“他会好起来的,只要我们多多爱他,关心他。”

“因为他也很爱我们。”

夏若美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个天真懦弱的女人。以为爱能拯救一切,为此甘愿忍受父亲的暴戾无常。还连带她也不得不一起忍受。

她憎恨母亲将自己生到这样的家庭,她的不正常百分之百是她的爹妈所赐。

可除了父母,这世上不会再有与她更亲密的人了。

唯一给她温柔的妈妈死了。没有了妈妈,她的爸爸从此变成一个真正的怪物。

夏若美被狠狠掼在地上。夏文要踩她,但药效太狠,他从刚才开始就头晕脑胀,疲惫迅速席卷他的身体,他的四肢变得无力,意识在不可控地离他远去。

“我这么爱你……我还想把你送回去,不想你卷进来……”

夏文面色涨红,他要抓夏若美,夏若美哭叫着爬开,他摔在地上,沾了满身的灰土。

“我这么爱你……”夏文双目充血,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你让爸爸死……好,好……爸爸死了,这世上就剩你一个人……活……”

夏文一头栽在了地上。夏若美瘫软在一旁呆呆看着,血从她额头的血口流下,她恍然感觉不到痛。

偏僻的县城田野,夏若美牙齿打颤,浑身狼狈爬到车里,翻找出自己的手机,开机解锁。

她给许濯打了个电话。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夏若美躲在车里,看着地上的她爸。大道上偶有车来来往往,杂草挡去了夏文的身体。

她爸死了吗?夏若美茫然看着一动不动的男人。如果真的死了,是算自己杀的,还是许濯杀的?

如果真的死了,自己就是一个人了。

无所谓,她可以自杀。活着没什么意思,没人爱她,她也没有爱的人。

根据夏若美所发的定位,许濯搭车抵达采砂场正门,下车后绕过采砂场高高的围墙,找到了夏文的车。

他走到车前,车一边的车门开着,鞋底踩在石子上磨出声响。车里的夏若美吓得猛抬起头,与许濯对上视线。

“下来。”许濯说。

夏若美机械爬下车,看一眼地上的夏文。

许濯背着一个包,把她扶下车,说:“离这里最近的警局是一公里外的一家派出所,你现在马上去派出所找警察过来,让警察带你爸走。”

夏若美惶然问:“为什么不打电话?”

“打110还要转线,这里偏远,时间恐怕来不及。”许濯情绪平稳,对她解释:“我给你的只是安眠药,从他服下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药效正在慢慢衰退。我留在这里看着他,防止他清醒过来逃跑。”

他从背包里抽出一圈麻绳,“以防万一,我会绑住他的手脚。”

夏若美惊疑不定:“你想杀了他吗?”

许濯说:“如果我想杀了他,我给你的药就不会是安眠药。”

夏若美精神极度紧绷,慌乱不已,她没察觉到今天的许濯对自己前所未有的耐心,她从没听过许濯对自己说过这么多话。

“他会死吗?”夏若美神经质反复喃喃,“我不想杀人,我只是受不了他,才给他下药”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她的脸。修长分明的手指轻轻贴上她的皮肤,夏若美怔怔抬头,望进一双漆黑静谧的眼睛。

“你没有杀人。”

许濯清冷好听的声音在夏若美耳边低低响起,“去吧。”

夏若美循着手机地图找到那家山里的派出所时,天已擦黑。

血红晚霞弥漫,朦胧艳丽的红光笼罩山川与田野,漆黑的飞鸟归林。

民警开着警车抵达夏若美指出的地点时,夏若美跳下车和民警赶到采砂场背后,只看见一片空空的野草地。

夏若美额头的伤口经过了简单的处理。她怔愣看着空地上倒伏的野草和车辙印,漫天的晚霞像一场梦,拖着她的意识坠入虚无和混乱。

民警在一旁询问她,她却震震耳鸣,几乎听不清人说话。

许濯把她爸带走了。

许濯骗了她。从最开始把那包药放在她手里就骗了她,每一句,每一个字

他要杀人。夏若美急促喘息着,浑身筛糠般发起抖来。

许濯要杀了他爸。

他甚至不在乎被所有人知道,他还让自己叫来警察。所以他一定会下手,就在今晚,或许在她离开去找派出所的时候就已经——

烈烈燃烧的太阳坠入了群山,最后的光如火星爆裂飞射,像人在濒死前发出的悲怒大喊。

红光淹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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