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刺猬

林星遥瞪向许濯,许濯收回手道歉:“只是想看看你在玩什么。”

林星遥没办法,把平板还给他,“算了,睡觉吧。”

许濯关上灯,林星遥裹进被子,只占床边一块地方,和许濯中间隔着快一个人的距离。

他背对着许濯,背后的人很安静,躺下后就不再动,渐渐静得像没有人一般。

林星遥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房里温暖,安静。忙了一天,他很快入睡。

他睡得很好,就是渐渐觉得热。本以为是暖气开得太足,他在睡梦中无意识把脚伸出被子,胳膊也伸出来。

可还是热,越来越热。后来林星遥生生热醒,睁开眼时,窗外已隐隐天亮。

他的身前横着只胳膊,后颈被炙热的呼吸贴着。许濯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将他整个抱在怀里,脸埋进他的脖子,胸口紧贴着后背。

心脏的跳动隔着皮肤有力共震,林星遥下意识扣住许濯的手,心脏一瞬跳得飞快。

他从许濯怀里挣出来,许濯也随之醒来,懒散坐起。

“早。”他刚醒,声音低哑,头发睡得有点乱。林星遥忙乱下床,他还自若坐在床上发困。

“能不能改改你这个睡觉的习惯。”电梯里,林星遥还对许濯认真道。

许濯靠着电梯扶手,双手插在兜里,点头“嗯”一声。林星遥就知道他又没听进去,说了也白说。

日出时的雪淞岛一片银装素裹,白雾漫漫。岛中央植被丰茂,皆被厚厚的大雪覆盖。

许濯教林星遥摄影,林星遥抱着相机认真学,拍出几张小朋友水平的照片后就不拍了,不想浪费相机电量。

岛上有不少游客,大都是一家人,或朋友和情侣成群结队。许濯和林星遥分别穿着黑色和白色的厚长棉袄,背着书包,看起来就像结对出游的朋友。

许濯拍照的时候,林星遥就在一旁看,如果他自己晃到一边去看雪,许濯也会跟上来。中午他们在岛上一起吃午饭,下午坐在一家咖啡店里看照片。

这感觉对林星遥来说很陌生。当他和许濯一起走在人群中,穿过雪淞岛漫漫的冰棱和湖泊,形形色色的人从他的身边经过。

他才明白自己仍未真的习惯人生中漫长的孤独感。当许濯走在他的身边,雪好像不再那么冷,人烟也好像不再那样嘈杂纷乱。

景色清晰地呈现眼前,长久以来麻木的感官终于能够运作。一个人是行色匆匆,两个人就能驻足停留,环望世间的风景。

许濯只在北方待了一个元旦假期就回去了。寒假开始后,他前往华大参加半封闭式冬令营,周末理论上放假,但实际都没有空。华大的冬令营学习要求极高,强度大,许濯只偶尔周末坐高铁来找林星遥,有时只是看看他就走了。

原本林星遥过年不想回江州市,一是路费贵,一是几乎没亲戚要走。但孟小兰强烈反对他一个人在北方过年,林星遥只好买车票回了江州。

华大的冬令营给学生放了年假,许濯回江州后问林星遥在哪,林星遥说在姨妈家吃年饭。

许濯进监狱后没多久,父母就离婚了。当时夫妻俩为了财产分割一事闹上法庭,最后是王婉青拿到更多。父亲很快再婚,听说妻子今年刚怀孕。

王婉青对此嗤之以鼻。她是极度重视事业的女人,离婚后更拼命工作,在江州市最好的医院工作的同时身兼医科大学教授。她与前夫一方彻底翻了脸,又因许濯之事尽量回避诸多不熟悉的亲戚,所以母子二人今年的春节也冷冷清清。好在无人在意。

许濯在外公外婆家吃完年夜饭,出门去找林星遥了。王婉青今晚值班,也吃完饭就走了。剩下二老望着空空荡荡的饭桌,无奈叹气。

林星遥更尴尬。孟小兰过年做了很多腊肉腊鸡,还腌了一大罐咸鸭蛋,叫林星遥来家里吃饭。林星遥不想去,但孟小兰忙活一天做年夜饭,碗筷也给他准备好了,他实在不好一直拒绝。

晚上孟小兰家里聚了许多亲戚,韩历心嫌烦,躲进自己卧室不出来。林星遥在厨房帮孟小兰干活,孟小兰忙坏了,一个人要做一大桌菜,丈夫不会做饭,坐在客厅和亲戚抽烟侃天。

亲戚很多都听说过林家的事,有人好奇问起林星遥,孟小兰就抢着说星遥现在在哪哪念大学,还一边念书一边打工,又说他当年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念完了高三,没人照顾他,他也一个人长这么大了云云。大家都听得十分感慨,只有林星遥一句话吭哧不出来,简直想掘地逃跑。

韩历心打完两把游戏,从房里出来上厕所,刚晃到餐厅门口就见厨房里他妈和他那便宜表哥背对着他,似乎在拉扯什么。

“姨妈,我真不要”

孟小兰硬把一个厚厚的红包塞进他口袋里,“拿着!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念大学,姨妈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瘦成这样”

“我自己能赚钱。”

“傻孩子!就当你妈妈让我给你的。”孟小兰低声道,“你要是吃不好穿不好,你外婆和妈妈有多担心你、多责备我”

林星遥不说话了,女人把红包揣进他兜里,拍拍他的背。韩历心在一旁看着,转身去了卫生间。

吃饭的时候韩历心看都不看林星遥一眼,心想他妈凭什么给一个人外人这么大的红包?那厚度少说有一千了!他自己都没从亲爹亲妈手里收到过这么大的红包。

韩历心心中愤愤不平,总想不通妈妈为什么要对他表哥这么好,杀人犯的儿子,说不得天生就有暴力杀人倾向,跟这种人走太近说不定全家都要倒霉。

林星遥没在姨妈家留太久,跟一桌都没见过的亲戚坐在一起吃饭简直煎熬,他中途就找借口溜了,饿着肚子离开姨妈家,想在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先填饱胃。

他拐过小巷,前方有一处道路在施工,警示牌和围栏围起,一个大照灯亮着。林星遥从旁边绕,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

他迟疑停下,刚要回头,后背就被猛地踹了一脚,他猝不及防摔进角落,紧接着一阵拳打脚踢袭来,他被重重踩到肩骨,疼得叫出声,来人抓住他的手反剪在背后,压在他背上在他身上摸。

林星遥差点以为遇到变态,怒吼:“别碰我!”

那人把他抓起来用力摔在地上,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摸出红包攥紧,“妈的,这么多钱也舍得给你”

林星遥听出那人的声音,简直难以置信,愤怒和不解一时达到顶峰,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挣扎,翻身把人甩到地上,就着点光看见了对方的脸。

“韩历心?”林星遥怒,“我惹你了?”

韩历心抓过他的手把他摔到一边,“这钱就不该是你的!天天占我们家便宜,当我家做慈善的?!”

“你想把钱拿回去就直接告诉我,我给你!谁教你抢东西了?!”

“谁他妈信你的鬼话!”

林星遥怒火中烧,当即揪过韩历心的衣领和他扭打起来,韩历心没想到他看起来瘦瘦白白竟然这么暴躁,被揍了几拳后疼得龇牙鼻子流血,高中生气血冲头,抓过地上的石头就朝林星遥砸去,石头不偏不倚砸中林星遥的额头,林星遥眼前一晕,血从额角流下。

韩历心回过神来,石头掉在地上。他知道坏事了,刚想转头就跑,忽然一股大力从后扣住他的脑袋,他被往后拖拽,挣扎大吼:“谁啊!”

许濯的身影像一道黑墙,背后照明灯的白光晕散。他抓住韩历心的头发猛地往墙上一撞,韩历心的头撞出一道破口,流出鲜血。

林星遥捂着流血的额角,看到许濯把半晕过去的韩历心拖出角落,往外走去。他吓坏了,急忙追上去:“许濯!”

照明灯下警示牌和围栏围着一个施工中的下水道入口,入口周围架一圈网,许濯踢开警示牌和围栏,拖着闷哼的韩历心往下水道走去。

恐惧一瞬间摄紧林星遥的心脏,他扑到许濯背后抓住他的手臂,“把人松开松开啊!”

韩历心摔在了地上,他摔醒过来,看到面前近在咫尺的围网和里面黑洞洞的下水道口,吓得大叫往后退。

林星遥把许濯拖得后退好几步,许濯站住不动,眼睛还盯着地上的韩历心,林星遥咬牙拽过他的衣领,强迫他看着自己:“我流血了,你看不见吗!”

照明灯的光晕在许濯脸上留下黑与白的光影。许濯的目光终于落在林星遥身上,他又变得像个人了。

“车停在附近,带你去医院。”

林星遥说:“把韩历心也带去。”

许濯不说话,林星遥怒视他:“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最终男生还是被带上了车。一路车里静极了,林星遥用纸暂时按着伤口,不看许濯,不和他说话。

许濯径直把韩历心拖向下水道的模样让林星遥被迫再次想起那片旧日的森林。那晚一切都脱轨了,血充斥他的视线,成为梦魇纠缠他三年。恶魔的身影仿佛在那一夜高高拔起,又在天明之后无声隐去。

那黑影还在许濯的身体里,从未离开过。

等两人处理好伤口后已是深夜。林星遥的伤只用清理消毒贴敷药,韩历心脑门上的创口却需要缝针。孟小兰赶来的时候见到两人伤成这样,忙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林星遥没有说韩历心抢钱的事,韩历心也不敢说自己是被许濯揍的。许濯身上的气质令他本能感到惧意,目前问起,他只含糊说和林星遥起了矛盾,打了一架。

许濯不关心周围,拿过湿巾擦林星遥脸庞的残余血迹,林星遥皱眉挡开他的手。孟小兰看一眼许濯,他的在场让她感到隐隐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最终孟小兰只能把韩历心教训一顿,按着人和林星遥道歉,之后带着儿子走了。

林星遥离开医院,许濯跟在他后面,“星遥,我送你回去。”

林星遥生硬回绝:“我自己回。”

他看也不回头看一眼,在路边拦了辆出租,坐上车走了。

车行驶了很久,林星遥一个人坐在后座,忽然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出租抵达小区门口,林星遥下了车走进小区。深夜风寒,方才打架的时候围巾也弄脏了,他只能把围巾握在手里,寒意阵阵灌进衣领。

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林星遥不吭声走到自家楼下,转过身。

“别跟着我。”他冷着脸开口。

许濯停下脚步站在他面前。

“别生气了。”许濯的声音很轻,“是我做错了,对不起。”

“你没有觉得你做错了。”林星遥呼吸起伏,眼眶发红看着许濯,“你根本就没变人命你都不放在眼里!你是不是想把他扔进下水道?就因为他打了我?”

许濯不说话。林星遥心中充满了绝望,“明明一切都开始变好,你重新开始念书,还进了华大的冬令营,我也大三了,再过一年就可以工作赚钱你这么做,考虑过以后吗?”

许濯上前一步,林星遥应激般发怒:“别过来!”

“反正你什么都不在乎,还装出一副在意我的样子给谁看?!”林星遥喘息着,“我还像个傻子一样在计划未来的事,结果你根本就不在乎以后,你不考虑自己,也不考虑我,所有人在你眼里就是玩具,全都是供你消遣娱乐的!”

许濯快步上前抓住林星遥的手臂,林星遥挣扎,强忍着哭腔,“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没有不在乎,”许濯紧紧抓住林星遥,声音里竟生出紧张,“对不起,是我错了,我”

林星遥抬起一脚踹在许濯腿上,许濯一时吃疼松手,又迎面挨了重重一拳。林星遥后退几步,像全身张开刺的刺猬,竭尽全力保护自己。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冷冷看着许濯,那双眼含着泪,眼神充满陌生和防备,是许濯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

“我不会再这样做了。”许濯喉咙干涩,一种陌生的惶然笼罩住他。他小心唤林星遥的名字,“星遥,不生气了。”

可林星遥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然后转过身,消失在了楼道的黑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