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
……何处有门扉/宿鸟一声比一声急促/遥遥的长路/变短路……
——乔林《流浪》
一
“苏迪勒”台风来袭的前一日,茱帕送乔比走入出境通道,他终于要离开这里。时光的流逝在此刻显得格外残忍,全然无视有情人的心愿。但四目相接后,他们既没有亲吻,也没有拥抱。道别时,茱帕只是轻轻拍了拍乔比的肩,像个朋友一样勉力地微笑,心里难过极了。
“小心喔。”
茱帕口中努力挤出三个字来。乔比像一个困在时差中的爱人,令她难禁眺望,又难免失望。好在,外面的天气太热了,外部世界四溢蒸腾的失意令一切看起来像是天意弄人,而非人为的过失。对两个成年人而言,道别难挨又漫长本该视之寻常,命运的走向毫无迹象可循,也不是什么引人关注的独家新闻。
清晨,当茱帕赶到乔比的住处时,见他已大致收拾完毕,心下略有一些失落。她原来想帮帮他,动手清扫或是整理房间,但乔比似乎并不需要她做什么。他一如既往那样,冷静得像刻板的生辰命盘,只有一些稀少的瞬间,乔比会展现出一种带着故乡情味的关怀。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以来,茱帕总想帮乔比做点事,一些能让他记得她的事。只可惜就连这点希望都落空了,往后恐怕也不再有机会。
乔比的脸上看不到太多惜别的情绪,他大刀阔斧地提起两个行李袋,试试重量,就像每一个将要归家的旅人一样,甚至没有掩饰住兴奋的神色。他用力地将拉链哗啦啦地扯来扯去,又将单反相机塞在了随身携带的书包里。那张记忆卡存储了大量他们两人的回忆,若重复提取,也许还能看到一些机密。但茱帕没有问他要,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收藏好,更害怕看了以后会难过。直到乔比最后说,他很喜欢台北。像客气话,但茱帕觉得很欣慰。这种欣慰其实毫无来由,茱帕并不是台北人。她不是在当地的语境适应得很好的人,会对诸如“这种房间住久了,小心交到恐怖情人”的网络小窗有兴趣的人,她更愿意点开微博弹窗“台湾傻事”之类更为世俗人间的逸闻。
在最后一次检查有没有遗留的东西以后,乔比将一双黑色运动鞋丢在了蓝色的台北市分类垃圾袋中,面对凝望他的茱帕,脸上稍微有一些歉然。他主动解释说:“这个大概真的带不走了,反正这双最便宜,所以就不要了吧。”这样的小事,一点不沾染遗弃的意味,其实茱帕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她看了看乔比脚上穿的,简直和丢掉的那双没有任何区别。她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是哪一部分动作令她感到不忍,也许是因为还挺好的东西就这么丢弃了,像他们的感情。她想说,“我也可以帮你带回上海,再寄回北京的”,但犹豫了半晌,还是收回了这个不安全的提议。
还会再见面吗?
这少女时期的冲动和语塞,对茱帕而言已经十分久违。如今的她已然是一个忧心忡忡的年轻妇人,对安稳的家庭生活充满依恋又偶尔想要挣脱。他们两人差不多大,但乔比令她看到了更年轻时候的自己,也许他们相遇得再早一些,会是完全不同的命运,可以尽情地相爱相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离别因为日常的细节过于真切而稀释了感伤。在乔比家浪掷的最后一小时里,他们两人只是面对面喝着冰水,尴尬地笑笑,头上不停地冒汗,什么都没有做。八月的台北太热了。茱帕总担心自己会因为流汗而变得不雅观,可越担心手心里攒着的纸巾就越厚。乔比象征性地用扫把打扫了租屋,若不是地上留有大量茱帕的头发,简直看不出两人曾有过任何瓜葛。这下轮到茱帕感觉歉然,但乔比只说:“这样房东应该会疯掉。那我还是稍微打扫一下,以免他们对大陆人印象变更差了,哈哈哈!”
他说起“我们”,茱帕于是也笑了。这些细微的部分令茱帕感受到了珍爱的温馨。乔比看看窗外,天色晴朗、万里无云,于是自言自语:“希望不要赶上台风天。看着挺风和日丽的,像APEC蓝吗?”茱帕安慰他说:“是乔比蓝。”像与自己道别。
乔比像许多机场里的旅人一般,背着黑色旅行袋,一点一点消失在出境通道的尽头,他没有回头。一直到飞机起飞,他都没有传来任何音讯。茱帕一个人在机场出发层的休息厅坐了一小会儿,鼻尖掠过身后咖啡厅传来的馥郁香气。她心下茫然,来往行人制造的种种声响都听来格外清厉。这些声响在她的耳畔呼啸而过,连同一间又一间门庭若市的伴手礼名品店,是她此刻心情唯一的见证者,但它们却事不关己、毫不留心,静静伫立在原地,望见她像望见一个普通的观光客,假意热烈地微笑着。茱帕于是从包里拿出相机,最后给眼前的景象拍了一张照,却不知道能上传到哪儿,因为在“哪儿”她都不算有真正的朋友。恍然间,她又起身去了一次洗手间,在洗手台边,她甚至不太敢抬头看清自己湿漉漉又模糊的脸。
这是茱帕第一次来桃园机场送人。即使这些年,她出入这座小小的机场太多次,多到她几乎快要忘记了,除了被护送、被迎接,这世上还有一种叫作“在机场送完人并未立即返程”的生活感知。要是她能早一点体会这些,不知又会有怎样的变迁。而如今她确切地知道了、获得了新的生命知觉,仍然不足以撼动任何告别的宿命。分离如此惊心,现下具体如冬寒般的空茫之感,并未因为飞行通勤的普遍而减少万千分之一。人来人往之际,茱帕所面对的心情,依然像少年时刚看完早场电影出来,还有静荡荡的一整天横陈眼前。候机厅过强的冷气吹得茱帕通体乏力,更确切说是淋漓的失意。即使是一时兴起、誓要发愤起来改变些什么、挽回些什么,耳畔却只有车声轰鸣。孤独是难以卸尽的浓妆。
茱帕心里当然知道,对她而言,有些事至此开始起变化。诚实的人都看不清回去的路,唯有难耐孤独的人时刻准备着动身。今日她与乔比淡然的告别,即是与一部分活生生的自己叛别,再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从心灵层面而言是一件严酷的事。但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然而茱帕仍然心有不甘。直到离开桃园机场大厅的刹那,热岛熟悉的热浪扑面袭来,茱帕这才终于将眼前的一切情境看得真切了一些。
据说,从桃园机场到台北市的捷运,五十一公里的路程盖了快二十年。青春都要等散场,像一个巨大的隐喻。然而台湾总是这样。过于缓慢的节奏令一切看来都充满苦衷、扑朔迷离。回程的旅途,茱帕轻装排队,第一个登上了长荣的客运大巴。她不须寄存任何东西在车腹,手里捏着汗涔涔的半张小票,递给了司机。在茱帕和乔比同在一座城市的最后几分钟里,追忆是她唯一能够随身携带的行李。遗憾的是,漫长的人生尚未落幕,凡事都显得那么虎头蛇尾,令人心焦。在茱帕的身体里,依然留有乔比前一日湿润的体温。茱帕在游览车上过强的冷气中,静静眺望着远处的塔台,它正飒然迎风,桀骜得很。近处相隔均匀的路障号志一整列排开,如军队一般肃穆,同样磊落得摄人心魄,叫人无地自容。乔比很快就会在塔台的引领之下进入天空,一去不返。他们之间简短的往事一寻幕,也会骤然被一阵白色的喷气烟雾化为灰烬。
只是不知此刻正在远离的乔比在想些什么,又在做些什么。他还会想念台北吗,还是仅仅充当了一回不速之客。也许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茱帕都会耽溺在这个问题的自问自答中,在不实与幻觉之间进退两难,久久难以平息心绪。
客运颠簸得令茱帕实在有些鼻酸。
这段日子,听说因为大规模检修,桃园机场只剩下一根跑道。它独自承载着全台每日六百多架次飞机的起降作业,压力重大,人们的道别因此显得格外壅塞。仿佛没有谁的离散比谁更特别,亦没有谁的团圆比谁更摧心。同一日,一年前失事的马航370客机在法属留尼汪岛被找到一片机翼残骸,全世界人们翘首以盼的灾难元凶再一次露出了峥嵘的体段。在深海穷尽处仿佛隐藏着呼之欲出的大因果,载浮载沉三百多人一生一世中的密码与咒语,尤其是惊现于印度洋法属留尼汪岛的中国“农夫山泉”矿泉水瓶,像幽魂附体于平凡物质,打探人类恐惧的情资。亦有过时的神秘隐情亟待被说破,阴谋论早已令铁血的网络战争狂兴奋许久。日日夜夜的坚守与煎熬,业已沦为小众的慢性隐疾,看热闹的路人不过是在毫无耐心地求一个明了的结局,哪怕几句话就好,以便为一个全球性的悬疑故事束起一个结。
恐怖是会传染的,马航事件能否找到遗骸,它都已经扩大了“无常”的威力,成为一种可被众人体会的痛觉,这种疼痛如瘟疫一般蔓延至南中国海、安达曼海、印度洋,成为旷日持久的、巍峨的不安情绪。许多时间过去以后,悲伤的家属扭曲的面庞会被遗忘,但恐惧不会。真相变得越来越轻盈,除了那些遇难者悲痛欲绝的家属,谁又真的能将追逐真相的热情如呼吸一般维系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要不然,漫长的天问若有占星或紫微命盘加持解析,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参与这一场世界性的悲情。据说,许多受难者家属,都在事故发生以后开始寄托宗教,甚至密教,来宽慰度日如年。灾难莅临之时,悬搁理性并沉湎于上帝是容易的。在他们心中,一定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尚未破哓,那便是祈祷最初的姿态。关于那偶然的厄运,哪怕是虚假的落幕,能有一个简洁的置落,也算一场可以被接受的永诀。
这一年以来,中文世界集体学会了一个重新被启用的新词:“失联”,又从与时间的搏斗中学会了一种可被接受的失败:“不知所终”。沉海与出世的学习,实在要比“黑心、到不能再黑心”“地表最强小三海削一栋楼”要形而上得多。但二者其实都是日常生活,苦难与觉醒,倏烁而景逝,飘滭而星流,降落到谁的身上,谁就获得永不安宁。
一寸光阴从时光之流中剥离,碎片般轮转。大灾难背后亦有无数生发的小事,毫不起眼地被一些人彻底忘却,又被萤火虫一般莹亮的少数人缅怀着。譬如与此同时,著名的“湾仔码头”港产速冻水饺,也在那一日突然宣布退出台湾市场,原因不明。这一款水饺,曾经陪伴茱帕很长一段孤独的光阴,成为她腹中温暖的体温。只要看到这四个字,茱帕就能嗅到解冻的香气,和浙江乌醋酸楚的动人。但“湾仔码头”并非台湾的产物,并没有多少人为它惋惜。从2006年到2015年,年销六千万颗,换得网络新闻评论区一片叫好声。很像许多事。虽然水饺要吃手工的,快餐就很难说了。不久前退出台湾直营的麦当劳公司一样突然转变态度。它们都是乔比,悄无声息来了又走,也就无所谓缅怀。相较之下,“青蛙汤受封最恶心食物”更能引发同日美食新闻的关注。
名为“苏迪勒”的强台将至未至,令此刻台北风平浪静的外观显得过于世故了,茱帕冰冷的记忆逆向行驶,散落如贯穿破洞的零钱袋,穿起庞杂的点滴,勾连着日常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微弱的关系。陌生的人们集体静候自然肆虐的姿仪,刻意保持着一种见过大场面的淡然,有悖真实感官的逻辑。
等风来。
对于这个很快就要停摆的小小世间,根本难以找寻到微弱的人的立足。自然是如此多变、神秘,仿佛看它一眼,就是在不由分说地误解它。纵容它,则更令它气恼。事实上,坚强的岛屿对无常没有那么陌生,但再坚强,苦难依然为苦难。“八八风灾”与沉没的“小林村”对于岛屿记忆形塑的巨大梦魇,茱帕和乔比都没有亲眼见过。“九二一大地震”则是《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里才看来的现代历史剧。那时,他们两人未曾于岛屿相逢,更未预见相逢之后会很快在岛屿泣别。每一场自然的灾难都昭示着神谕,昔年的“莫拉克”仿佛诅咒,每一个台风的名字都看似那么神秘,像带着前世今生的来历,自然也裹挟命运基因。当时明月,一曝十寒。唯有这一次的风灾预警,是一个略有不同的世间切片。他们照亮彼此,浸润于两人之间的生理幻觉。一个想逃,一个想留下。一个想抽身,一个却犹豫。
从前,大陆人总以为“台风”是“台湾”吹来的风,这种常见的错误大部分时候都不必被纠正。然而,中国太大了,许多地方的人根本不需要知道什么是台风,像热带的人不必懂得爱斯基摩人拿手形容的三十几种雪的门类。这不仅仅是语言的跨境,相反,语言就是屏障本身,是时间和空间的持续悬停,是人与人间的万丈峡谷。更因为日子过得很苦的人,有许多事是根本不需要知道的。更因为有没有机缘照亮彼此,本来就是千载难逢的偶然。
譬如朝露、秋雨、晨曦、霓虹,譬如四季、海陆、南北双极。态浓意远是多么奢侈的人间轻愁,唯有那些生命时间尚不足以用“生涯”二字来介绍的青年人,才有一点点灵犀的意味。而此刻,茱帕却因与之相濡以沫多年,居然渐渐也能建立起无用的点滴经验,仿佛是温习一般,对自然的脾气做着仔细的检阅。等待台风的时光,也因此像在等待将沉重的允诺。知道它会来,又怕它来。怕它来,又怨它迟迟不来。在炫目的日光里,足以精确地想见地上的落叶不日将一点一滴颤抖起来、旋转起来。乐园呜咽、山水悲歌。被遗落原地的她,则将目送无形的大风毫不用情地席卷芳尘而去,把大地的舒展视为威胁。这些想象,即使并未受过伤害,克服起来依然是那么力有不逮。
人生的事,莫不如是。灾难是自然的鸦片之梦,它炫耀自己磅礴的孤独,却无人理解它暂时病发的澹妄症。台湾的夏天,因为被一场又一场有名有姓的风雨切割开来,成了一段又一段细密的往事,沾情带故。却因起讫竟如此接近,旋风似的来去,叫等过它的人莫名失望,被抛下的人置身结界,仿佛印度洋海滩残破的中国制造的“农夫山泉”宝特瓶,它上天入地,从三万英尺的高峰到深不见底的汪洋,最后幸存于偏远的孤寂,以物质的形态眼观一切,像已逝的时光一般世故无言。
至此,茱帕暗暗觉得,这一次的台风可能会有那么一些不同。不再会有将至未至的空欢喜,说好的灾难都会悄然赴约。这到底是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翻覆的思绪构成特异之眼,一目重瞳。时地、岛屿都是蛰居的容器,环抱着迁客不可靠、不足为奇的种种消失,飞机、水饺、来自远方的情人(他离她的故乡本来也是远的,却因蛰居而短暂地近了)。
那天黄昏乔比走了以后,桃园机场就近乎关闭了,松山机场也开始闲置,像一场盛大的落幕。然而这二者其实并无真正的关联,就只是先后的顺序令人产生了不无残酷的联想。整座岛屿是在乔比离开以后,开始专心致志地等风来,万众一心都在为风灾假期祷告着。心态平和的台湾人执意在威胁下偷欢,强台进逼又算什么,他们大可以躲在书店、电影院、餐厅欢聚。
“台风天就是要跟牛排自拍啊!不然要干吗……”
总有人要在风里煎熬、雨中叹息,也不想多劳作一日。茱帕因这嘈嘈切切的一日倏尔展开,心乱如麻,什么要紧的事都做不了。客运按部就班疾驶,重复地疾驶,如一生中许多看似平常的日子一样,没有人知道茱帕心里的狂风,早于自然的风预先吹过一遍了。一切执着于现实的祈祷都微不足道,虚无从来不是恩典,她的魂灵被天使藏匿星尘之下。孱弱的呼告,被大如4.7个墨西哥面积的风球威力所湮灭,隐身于酷热的台北城中。
那日晚上,“苏迪勒”尚未登陆,宜兰苏澳海滩却发生悲剧。四人被卷落海,两死一失踪,新闻填补了各种等风的急切。但台风并没有来。
台风究竟什么时候来?
二
一夜飙风过后,整个台北满城狼藉,路树如盛夏的高温一般重重地倒塌下来,铁皮店招也将停靠在路边的私家车砸得毫不留情。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一切又显得不只是泪目挥洒过的惆怅,而是小型的壮烈与肆虐,是无微不至的外部创伤。乍一眼望去,好像在前一夜,全城各个角落都爆发了一场互丢家什的口角,狼狈不堪。直到天亮以后,那些神秘的不开心的人儿都不曾真正冰释前嫌。
木栅的景美溪甚至从未那么像过黄河长江,浪奔浪流,带着莫名其妙的雄心壮志,仿佛誓要从天上来,要入海流,尽管这一切它从前都不曾尝试过,是贸然而新鲜的,带着青春期一般不由分说的莽撞与赤诚。那必定是隐瞒于河谷深处的历史激情,徜徉于它周围的人们从来不曾了解过它的真正性情。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不仅仅是壮观与威胁,更是令人意外而欣喜的、好奇的、关切的,许多人冒着风雨站在桥上拍摄照片,浑身湿透都在所不惜。兴奋的人潮身影与受灾的民众面孔显现出极其令人感觉不适的显明对比,几家欢喜几家愁。他们仿佛都看到了一个终日里和颜悦色的老邻居,突然间盛大地失态了。这种胜景,直到后来一年,猫空山顶见雪,是差不多形貌。讶异、忧惧,转而又尴尬的微笑,与用力过度的平静。
南势溪泥沙暴增,原水浊度飙高至近四万度,自来水黄浊,影响了居民生活用水。清晨就有人去超商排队抢水,据说影响人群超过三百万人。没水喝没澡洗固然很焦虑,走上街的人们却又有新发现。南京东路与龙江路口附近有一个邮筒,当日被掉落的招牌攻击,撞歪了头。受伤的邮筒被人昵称为“小红”“小绿”,很快在网络上爆红,歪头邮筒意外成为新景点,中华邮政也十分实时地顺应民意,决定将这两座邮筒原地保留,作为“苏迪勒”台风来过台北的纪念。
然而这有什么值得纪念?
台风来临前一日,罢课学生也撤退了。全联超市妖怪音乐节开跑预热,提醒民众“八月二十九至三十日带着你的爸爸来全联妖怪音乐节补过音乐节”。他们也没有说,为什么要带爸爸这么做。一场台风吹出百种人,翻白眼的表情包不断更新。乌来山崩,成为孤岛,消防队会同民间义消,步行泥泞山区救助那些包括需要洗肾、化疗等的病患以及孕妇、婴儿。在一万八千位因台风来袭而提前撤离家园的民众中,有一位阿嬷问,“会不会有桃芝台风那么大”,他们都想早点回家。然而,仅定为“中型台风”的“苏迪勒”一夜间夺去九人生命,近两百人受伤,四百万户停电,各地破纪录的阵风更是将路树连根拔起。风速破表,火车飞上月台。土石流埋了多间屋子,有养殖场挂了两万尾锦鲤。农损更是严重,不会有老农看到歪头邮筒就能得到什么“疗愈”。一夜浩劫过后,还在工作的公司被说成“老板罔顾员工安全”,不在工作的公司,又被说成“不顾人民死活”。两名台电工作人员在云林被不满停电太久的六名民众手持球棒围殴。风雨中还有一名女子苦追出租车被拒载,纷纷乱乱,叫苦连天。
茱帕看到电视里正说着,台风日当晚有一对情侣叫外卖比萨,比萨做好了却谁都不肯去店里取。最后男生冒着风雨取回比萨后,回到家直接说要和女友分手。女生于是拿起了桌上的刀子,戳了男友的心脏,男友宣告不治。女生觉得好害怕,主动报警,说男友在家中自杀。警方想来想去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有人冒着那么大风雨出门取回比萨之后突然决定自杀。调阅监视录像带才查明事实原委。镜头里的那个女生一直在哭,想来也是台风惹火,叫人犯了癫狂病。那位可怜的男友,在天之灵要怎么原谅这位恐怖恋人,令他短暂的人间之行在一个盛大的台风天如此不堪地戛然而止。
一旁的马克也目不转睛看着电视机,只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看完新闻就直接滑起iPad。他总是这样。
茱帕透过住家的高楼窗户,望见楼下的溪流已没过树顶。好几株老树如绿色的香菇一般漂浮在黄色的泥水中,荡荡悠悠,天际灰黑的流云正随着溪流飞速奔跑,好像电影里恐怖片的场景,在那些云朵的后面,一定有巨大的怪兽们要纷至沓来。云物疾速奔走在那么小的台北城上空,也不知它们急急忙忙地到底想要去哪儿。楼下原本文艺、清新的单车车道、沿溪步道已经无踪无影,儿童乐园也不知去向。只有一望无际的水,一望无际的涟漪。水城台北由此而显得格外名不虚传,但更名不虚传的是,所有人都视之寻常地躲在自己温暖的舒适区中,并没有引发任何恐慌。好像有家的人就能傲然对外面的风凶雨恶毫不知情,那是故意的,也是任性的表情。那些被脏水淹没的地方,也曾是茱帕留下过许多回忆的土地。不止和一个人,不只是自己。点点滴滴,往事被汹涌的水流一股脑地覆盖,如今看来居然都不那么重要了,没有也就没有了。天灾为她波动的内心生活做了颇为彻底的洗礼。
行像前几日,茱帕也曾独自走过了心中的千里江陵,不得不与一些轻盈的记忆永诀。最难熬的是回台北客运上的那一个小时,头顶上冷气显得过于凛冽。但下车后,扑面的热浪仿佛拯救一般地温暖了她的周身,令她最终被融化了,清醒了。回到家里,茱帕怅然地按下了咖啡机的启动开关,香气袭人,那是旧生活的温柔,这种温柔是一种强大的牵拖力量,如催眠师一般施法说服茱帕,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她只是心中暗觉有些疲累,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一次台风真的好可怕啊。吓死我了。”茱帕在窗口按下手机相机,幽幽地说。与其说是感叹,不如说是搭讪。
“有吗?我看你还挺自得其乐的。”她身后的马克说。茱帕知道马克内心有刺,他本来也是敏感的人。一场大风雨过后,一场熟悉却不热烈的欢愉过后,他假意接受了,什么都没有改变。
“所以你今天要吃点什么呢?”马克问。
“吃什么都好呀。”茱帕释出微笑说道,“湾仔码头水饺也没有了。新闻说突然倒了。和麦当劳一样。我们冰箱里还有十四颗呢。我前几天吃剩下的。以后再也吃不到了。你知道我最喜欢这一家的水饺了。”
“这个水饺你不是都吃坏肚子一次,还挂了急诊你忘记了吗?还有别家啦,传统市场用手包的才比较好吃,食材也比较可靠。林青霞都空运回香港的东门水饺,可不是你家的湾仔码头。湾仔的水饺真的那么好吃,她干吗不在香港吃。”马克笑道。
“我又不是你们台湾人,也不是林青霞。你不懂,有害的东西才最好吃啊。”茱帕答。但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尴尬,只得补充道:“从前你不在家的时候,我都吃这一家。我们家乡人说,拼死吃河豚。就算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尝试好吃的东西。因为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灾难那么多,买个比萨就死了。有狂风暴雨,地震土石流,说不定哪天就死于非命。吃坏肚子与吃好吃的相比,又算什么呢?”
“以后在家里不要总说死。”马克说道,“以及有害的东西不是人人都想要尝试的。我就不想。”
“我们楼下阿嬷的水饺店很好吃啊。”马克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你难道忘记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她问我多少钱,我以为她问水饺多少钱,我还想哪有店主会问客人水饺多少钱。你一定听懂了他是问我多少钱,你买我结婚花多少钱。你也没有为我说什么啊,你也没有生气。你就一直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笑。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傻,你眼里看到的我有多傻。我一分钱都没要欸……”
茱帕突然说了很多很多话。但马克很快打断了她,他没有要认真听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并不喜欢这一类话题。但是要刻意纠正她,又嫌麻烦。茱帕一贯很爱耽溺于此,感伤的因子在她的身体里好像如影随形的女性病,从来都不会真正痊愈。最近更有越发严重的趋势,不知是因为什么,这也愈发令马克感到头痛。在他看来,女生一旦总想到“生啊”“死啊”,就会不想要结婚生子,不想要结婚生子,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她又不上班,又有吃有喝,凭什么她们并不是真的想要弄清楚生死要义,她们只是对现实生活不满意。她们不愿意劳动,却又擅长对各种事不满意。女人总是这样。台湾人、大陆人,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样。
一个月前,茱帕方才循着一群台湾道士去泰山学习做道场。马克有工作,不便陪同。回来以后,茱帕就显得格外忙碌。不是在和朋友“雅集”,就是搞“茶会”,不然就是去道堂帮忙,再或者是拜见“太极拳”师父。她好像突然间在这里有了很多朋友,又好像只是特地为了出门而生产出来好多新朋友。有了这些人,她才能努力将自己的生活与马克剥离开来。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从前的茱帕总是扳着手指期待着周末莅临,这样她就能够占据马克的全部时间,就算是假装占据了也是好的。如今逢到周末,则换成马克躲在她身后,和她一起换衣服,一起穿鞋,准备出门,她会说:“你去干吗?”可在从前,她一定会说:“你送我好不好?”又或者说:“大教授你陪陪我一起去好吗?”马克不知道是她变了,还是她长大了。也许这本质上是同一件事。一件令人不高兴的事。
如今的马克总觉得自己和茱帕的距离,要比看上去遥远得多。好在茱帕不管去哪儿,每晚都会回家,令这一切变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她真的要回家,也不是很方便。她显然不只是去过嘴里提到过的那些地方,但那又怎样呢?总之她每晚都会准时回来,像一个鬼祟又胆小的小动物。综艺台播出的另一半可能出轨种种迹象,茱帕好像都有,又好像没有。然而生活不会处处尽如人意,人也是。马克觉得,茱帕年轻,贪玩是一定的,她能记得回家就好了。马克心想。只要她还能回家,他就愿意继续与她在一起打发时间。要不然她还能去哪儿呢,她什么也没有,既没有身份,也没有钱。他甚至想要去查询茱帕的通联记录,因为就连电话的名字也是他的。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他也怕看到什么他不想看到的东西。他也不想再结一次婚了。何况现在,年轻人不常打电话。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不如花脑筋考虑怎么挣钱。经济越来越不景气。学校招不到学生,快要倒闭了。退休时间迫近,但是,私立学校退休以后,也没有退休金,以后怎么办?外面风大雨大,家里福大命大。
马克心猿意马,独自在厨房里,心不在焉地做着三明治。又将冷冻虾煮熟,劈成上下两半,平铺在火腿上。他喜欢在三明治中添加许许多多的东西,烟肉、火腿、虾、西红柿、山药、吉士、鸡蛋。装盘总觉得厚得快要倒塌了,又丰富得过于诱人。也是在从前,茱帕很喜欢这一味,感觉她喜欢马克做的早餐,甚至超过依恋他这个人。她娇生惯养,在精神上难以独立,和马克同辈的女生却很少这样。茱帕看似什么也不会做,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正因她身上的这一点毛病,偶尔也让马克感到安心。她仿佛很难离开他的照护,只要她还没打算学习去照护别人,她就永远不会离开他。即使她心里去过许多地方,但她终究会回来的,会回到马克的身边继续依赖他,蚕食他。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和他接续着并不完美的日常,但那也是扎扎实实的日复一日,滴水穿石,自然就连接着永恒。相反,那个看上去什么都会做的前妻,和一直对他表现冷淡的女儿,才让马克想起来真正感到恐惧。
在马克眼里,一个女人只要爱他,兼着有些自己的爱好打发时间,就足矣。这也是他过了四十岁后才懂得的真理,四十岁以前他并不了解自己的这一面,他只知道他极不喜欢女人强悍,仿佛她们稍一作势抬头,就能伤害到他的自尊心。他对茱帕的纵容与包容,甚至远远超过对他生命中其他所有的女性,包括他唯一的女儿,原因大抵如此。但他始终没有意识到,人是会变的。纵使茱帕没有变得强悍,纵使茱帕确实依恋他的无微不至,她对他的爱本身也是会变质的。变质后的茱帕,到底比吃苦能干的台湾女人好在哪里,马克有时也是迷惘的。多灾多难令苦难本身显现出了一种奇异的母性光辉,这种光辉马克不喜欢。茱帕的黯淡,是他可以看破的黯淡。
油锅热起来时,“滋啦啦”的响声淹没了窗外的雨脚如麻。烤箱里面包好了,“叮咚”一声。马克听到客厅里的咖啡机正发出磨豆子的响声,那是茱帕在做的事。几年的生活令他们培养了情感之外的绝对默契,茱帕凭借声音就知道马克的早餐已经做到哪儿,而马克凭借声音也可以知道茱帕一直都站在原地,仿佛紧紧跟着他的步伐,配合他的节奏,一刻都不曾抵抗过他,离开过他。这令马克心里很安慰、很高兴,哪怕事业不顺、台风呼啸,都没有影响到太多心情。算起来,这种高兴可真是久违了。
这段日子,马克学校的景况一直不是太好。风凶雨疾时,他甚至希望学校的树能多倒几棵,体育部的招牌,也能狠狠地砸向地面。操场最好被砸烂,办公室最好被风雨吹落下精美的盆栽。说好的十五级台风,若能把整个学校都砸烂也无妨,最好是能砸到校长,或者校董事会的随便谁。但这些困扰他从没有对茱帕说过一个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下学期还有没有工作。半年前,马克参与了校内一场复杂的人事斗争,待水落石出时,他显然随着自己的上司失势了。主任辞职以后,他有一天没一天地上课、下课,厌倦好似细菌突袭他周身的角角落落。人生从未像此刻这样显得无常,放眼望去,事业上甚至没有一处细节值得被认真对待。感情上又像是流亡时将食品券交到对方手上。每个月照例,他会交给茱帕一万五千块钱,供她零用。这原本只占他收入的十分之一,他从来不问茱帕用去了哪儿。他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余裕。他还有一些积蓄,一点而已,可以维持看似平静的日复一日。
在这所大学,马克待了整整二十年,从来没有像今年一样对它感到极其陌生。只是日子都太好过了,尤其是回到家里,今天过完仿佛明天,明天过完仿佛又是今天,所有不愿意去想的事情,马克都囫囵搪塞过去。他看到茱帕,无论她是哀愁,或是臭脸,再或许心不在焉,都比学校的风貌令他好过得多。以至于这一段名副其实的台风假安宁得仿佛回到了他和茱帕最初相遇时的那几个月,那么充满欣喜,平静如水。未来辽阔得好像醉人的天际浮云,浸染金黄色日光的色彩,像打烊的青春再度重现,像褪色的烟花一样盛放于马克久久失去了的旧日时光。他不用再去想大学指考人数,不用去想105大限,不用去评鉴,不用去想退休金。
“苏迪勒”来临的那个夜晚,马克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他在洗澡时被热气迷湿了双眼,窗外物什坠落东倒西歪的声音不时传入浴室。他想到自己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也是遇到台风天,他和学妹一路从乌来山区徒步想要走出来。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两人身上都湿透了,互相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什么话也没有说。走到浑身冰冷起来,学妹开始哭泣。于是这一路就走得更加凄凉,凄凉中还有一丝恐怖的意味。她长发白裙,又抽泣的样子,令马克感到一种死亡的气息。那时候,他也有想到过生死要义,想到自己还没有当兵,可能就这么死在一个雨天,既没有车祸,也不算英勇,身边还有一个女生,他说不上是喜欢她,也说不上不喜欢她。她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本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那种灰蒙蒙又大雨滂沱的天色,令马克开始怀疑起命运。天快要全黑的时候,终于来了一辆车,救了他们俩。他们两人失魂落魄坐在后座,湿淋淋颠簸,一路回到台北。马克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司机,其实也没有多少钱。学妹下车后对他说:“我们分手吧。”马克至今都没有问,那是为什么。他仿佛知道,又仿佛不知道。那天他又想起这件事,心里很难过。
“茱帕,你这次的签证什么时候到期?”马克突然想起来这件事,于是问了一下。
“好像、可能是九月吧。一会儿我再看一下。”茱帕吃着马克做的三明治心不在焉地回答,“怎么啦?”
“没事。”马克说。
三
茱帕前几日在道堂和朋友一起看电视聊天,看到了一个的很苦故事。
有一个儿子,回忆父亲早年出轨,情人索性就住在家里,作威作福。有天趁家里没人,她用一瓢一瓢开水烫伤了洗澡的母亲,母亲视力不好,没办法求救。延误治疗导致母亲感染,且各种病症并发过世。那个人,因为有一些精神失能判了四年出来了,父亲居然决定和她结婚,被赶出家的他后来考上了免费师范,吃了很多苦带着弟弟妹妹成年。再得到继母的信息是据说她在火车上抛下婴儿又后悔,他才知道父亲和继母有了孩子。十年后,有天下班回家看到家门口坐着轮椅的父亲,屎尿满地。他也不想问,就带父亲去看病又送去疗养。好容易养好,父亲从疗养院逃走了。他也没有去找。再看到父亲的新闻,就是继母酒后用电锅砸死了父亲,还想栽赃给自己儿子,她再次因为自己的疾病只判了四年。他说,这个人从一出现就摧毁了他的一生,二十年里连续杀害了他的父母。每次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好起来了,她就又出现。说来也怪,继母因为酗酒过度,居然在羁押期间猝死。那个可怜的人说,一切终于突然结束了。有一天,他看电视里尘暴的新闻,想到几十年前烫伤的母亲,就一直哭。五十几岁了也没有真的好。后来女儿出国留学,要说一句吉祥的话祝福,他想半天说,不知道说什么,就说,活着。
“马航的事又没人管了呢,八仙尘暴的事好像就再没人管了呢,那些学生真是可怜,那么快就被忘记了。”茱帕回家对马克说。
“是啊。”
“对了,你认识吴思华吗?”茱帕问。
“见过。”马克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去年好像要出书的样子,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看上去那么衰,脸色也好得多。不过台湾就是这样,总是吵吵闹闹,今天还是长官,明天可能就是烂咖。但不管怎么样,教育部门快要完蛋了,烂到根了。”
“你们怎么又要完蛋了?再坏也总有人会继续搞,只是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你以前不关心这些的。”马克瞟了她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以前是以前。人都会关心以后,不是吗?”茱帕说。
“以后会怎么样呢。我也许会失业吧。我其实都不知道失业和退休哪一个会先来。我也不知道女儿要怎么养。你看,我还要养别人的女儿。”马克本来想开玩笑,他不知道茱帕有没有听见他的话。他没想到茱帕会生气。
先前他邀请茱帕下午和他一起去看展览,却被茱帕拒绝了。他请她吃牛排、看电影,她也推三阻四。但很快,暑假就要过完,马克也要返工,他们再无这样的闲暇耳鬓厮磨。茱帕看起来毫不遗憾,她表现得很忙碌的样子,但马克已经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在忙些什么了。这令他很失落。毕竟游玩是小事,三餐一宿也总可以将就,但他却从来没有问过她,若是他失业的话,她会不会继续留在他身边,以及她会不会还留在台湾,她愿不愿意出去工作,她的身份可以做的事不多。他甚至没有敢问她,下次她还想不想过来,要怎么过来。他总要问一问她的。马克心想,时间不等人啊。时间真可怕。偶尔当茱帕拥抱他,在他出门前,或他回家时,或轻轻伏在他腿上。早两年他并未真的当回事,如今却感到珍惜。马克对于这段日子以来的变化,并非毫无知觉。他只觉得自己有些老了,力不从心。眼看自己盖的楼在风雨中飘摇,他能做的居然只是眼睛红了。从前怎么可能会这么窝囊。
马克与茱帕恋爱第三年(是恋爱吧,不然是什么呢,三年里起码有两年在办理各种烦琐的手续),恋情已经达到不说话也不会尴尬的阶段,却离“想触碰却又缩回手”的初心越来越远。那段日子是他人生回光返照的好日子。《红楼梦》里大厦将倾前的“烈火”“鲜花”都是日常平凡的风景。他很受学生欢迎,研究经费也多,每年都可以出国开会。2007年以后,大陆学生来得多了,他认识了茱帕。茱帕毕业以后,就没再做什么事。她原来的家庭并不幸福,急于想要逃跑。这令他们的结合,有了一种天赐姻缘的契机。他不必承担道德的责任,私校对于大陆学生的管理,也只管收钱。她不必考虑未来,她的人生里除了过于漫长的未来什么都没有。
现在他们如往常一样,日复一日腻在一起。但并不亲密了,也不知变化是从何时开始发酵,不知会不会还有新的剧情。每天晚上,茱帕如常环抱着他的身体说“晚安”,但却像是在安慰一个快要没用的人。她不再一个劲地祈求关注和爱。他们变得更像是朋友、亲眷,或者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某种相熟。而这一切总是将马克带回青春末期的回忆,那时他对自己的信心还有些犹犹豫豫的期待,他还很有斗志,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忧郁。他看到一块石头都想要征服,看到日出想要拥有,更想走遍全世界……
马克曾对女儿说:“爸爸一定会像从前一样对你,对妈妈。爸爸妈妈永远都爱你。”他尚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到。但如今他看到女儿,像看到她眼神中反射的成人世界虚伪的尖利。简直不知该从何爱她,只觉得内疚,又觉得无助。女儿很快也会有喜欢的男人吧,年轻男人真是令人讨厌,但他希望女儿找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人吗?也许吧。说不清楚。真是说不清楚。好在现在仍只是虚构,他已感觉到这种虚构的威力。他不知道待自己更加无措地面对世界将要很快将人间最美好的东西——青春、爱情——交给下一任年轻人的时候,他的身边还有没有茱帕。
入睡时分,他们的房间里安静得怕人。有时茱帕突然喊一声“地震了”,马克就淡淡地应一声“是喔”。但他甚至暗暗希望真的大旗一场,茱帕也许就会和他永远在一起(或者死在一起)。在稀松平常的日子里,总没有一场大难袭来,可以拯救他们寡淡的情感生活,“苏迪勒”也不行。无尽的台风一个接着一个吹来吹去,根本无济于事。
还记得八十八年九二一地震时,马克三十五岁,女儿两岁。逃散途中,家中整排书架倒落下来,马克护着妻子,妻子又护着女儿,就跟电影里拍的一样感人。源自本能,那是他们一家人最亲密的时候,差一点就要同归于尽,才知道心下最关切的人到底是谁。其实对马克来说,若是时间真的停止在那一刻,也焉知非福,可惜他再也回不去了。她们也是。大地震后的一小段日子里,马克甚至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眼前这两个最亲的女人分开。然而,如今再没有这样的温馨了,惊怕中的温馨好像生命中稀少的萤火,并不永在。茱帕也替不了这些回忆,成不了记忆里的那个人。这不是她年轻的关系,也不是她是大陆人的关系,她只是不是那两个人之一。马克也不是那时的马克。只有偶尔深夜时分,茱帕悄悄叫一声“地震了”,马克会想起曾经同路的另两个女人。但他不会再一跃而起了,也不会像鹰一样护着家人。无论夜里发生怎样的事,他都感到厌倦,只想沉沉地睡去,最好再也不要醒来,那也是永恒的一种,不是吗,即使永恒边上萦绕着茱帕的嘀咕:“你真的都不怕地震欸!”他也佯装真的如此。他曾经是怕过的,更怕失去枕边的人。现在不同了。
马克不是真的不爱茱帕。他有点逃离不了继续扮演一个近似“丈夫”的角色。但如果是扮演妻子,那茱帕恐怕很难长期胜任,她什么也不会,又不想学。他和茱帕一起驾驶着无轨电车,很快就要耗尽油料,各自纷飞了。生命中和马航一样失联的女人,很多吧。
很难说在看到茱帕时,马克没有想念过前妻。即使是在与茱帕热恋的第一年,他都从未忘记与前妻的每一个纪念日。人生里有些记忆是无用却牢固的。当茱帕降临到他生活中具体的每一个角落,他依然知道这个家曾经是以怎样的强力与另一些女人磨合过,又不巧失败了。前妻离开以后,他对生活里的一切都放松了。茱帕不知道,卧室的吹风机是马克上一位女朋友留下的。她正在使用的衣架,则是前妻当年没有带走的。茱帕从来不问,马克就不会去说。在莫名的心照不宣里,两人都耗尽了默契的心力,也渐渐稀释了情感的浓度。
马克知道,如今茱帕的心已经走了。至少她一定走远过,不知为何又再回来,他知道那不是从前那颗心了。可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五十岁了,他可以承受。没有人始终留在原地,包括他自己,光景好的时候,也不如当下那么失落。或者更确切说,如果学校里的事再顺利一些,马克也许就不会觉得他和茱帕之间有什么问题。
如果茱帕是一个台湾女生,那么他们也许还能再搪塞一阵、粉饰一阵,大家都不怎么着急,平静如水的生活也就比死寂多一点恻隐的温柔。但最关键的是,茱帕始终没有表露心迹。马克越来越相信,茱帕只是想把剩下的不多的日子过完,而后她就要离开了。
“你要不要正经来台北念个书呢?”马克问她。
“可是我没有很喜欢念书,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大陆学生好像很可怜的样子,有法令规定什么都不能干。没有健保,出了尘暴这样的事,浑身烫伤甚至死掉就都只能算自己倒霉。也不能和大家一样工作。学费还很贵。”茱帕流利地回答,不知道哪里学来的。
“可你现在也什么都不干啊。你每天泡泡茶打打太极拳做做蛋糕的又能出什么事。这几年你哪天不是这样过的呢,三年前你要是去念书,现在都毕业了。”马克心下觉得好笑,他总是忍不住拆穿她的小心思,就好像年轻男人爱做的事。
“你不是刚才还说台湾的教育要完蛋了吗?烂到根了吗?”
“而且我也没有钱。”茱帕又说,“有钱也不想念书。”
马克沉默了。他知道她只是不愿意。也不知道是不愿意念书,还是不愿意继续留在台湾和他一起。
“茱帕,我学校的状况也没有很好。也许会失业。所以你觉得要怎样呢?你也不小了,我是没差,但你一定要想一想的。要留在这里还是回去。你想一想之后告诉我,好吗?证件的部分,你要自己办理。无论是读书,还是其他。”好一会儿,马克严肃地说。
“我想回去。我在考虑回去。”茱帕淡淡地回答。
如果没有乔比,听到这样的话,也许茱帕会大哭一场。而即使有乔比,听到这样的话,茱帕心下也顿起了惊涛骇浪。她当然知道马克在说什么,又始终没有真的说出什么。但她此刻完全不愿意做决定,就像乔比离开的前一夜,她同样没有对乔比说上一句“你等我,我来找你”一样。所有的承诺对她来说都难以启齿。
茱帕甚至有些怀念,自己还在当交换生时所见过的台北、见过的马克。那时马克还是她的老师,又没有真的给她上课。他曾引领他们大陆交换学生认识这个城市,却只引领她一人一再探入生命深处,令她看到了那个从未见过的自己。最美好的日子,都充满了时光本身赠予的幻觉。三年前的每一次告别,都仿佛是永诀一样悲伤。但每一次这样的永诀,马克总有办法给她惊喜,在不久的未来对她说:“亲爱的你又可以来台北了,快做准备吧。”于是一而再、再而三,茱帕进入这块神秘又温存的土地,若不是时间流转,她会真的以为今年过完就是明年,明年过完又是今年。但她忽然就二十七岁了,不知觉间。马克也快要五十岁了。他像父亲般地待她,又越来越只像父亲。马克停留在茱帕的生命里,像一种温暖又巨大的幻觉。他可能不再是学校里那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前辈,也不再是放课后神神秘秘地送她、等她,无微不至照料她的那个人。但马克如今却对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茱帕知道马克没有说谎,他并不是故意这样做,他应该也有难言的苦衷,这些苦衷她都不想听。他坦白地告诉她,可以真的来台北念书,这样浪掷的日子就得以延续了。而他不坦白的那部分讯息,也无非是,分手吗?
“我们会在一起吗?”记得茱帕这样问乔比。
他同样没有回答。
在台湾的日子,总好像是在海的颠簸中虚度。有段日子,马克设定的手机闹钟是《赛德克・巴莱》的音乐。音符中的日出、山脉、河流,都像一种温柔倾诉,伴随着金黄色日光,一点一点进入眼帘。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的面貌,没有什么奋斗、意图、道德责任,只是日复一日,只是海浪拍打、礁石风化。这个世界,茱帕原来是没有的,是马克亲手送给她的。她长大了,略有一些懂得这种美好的礼物背后大都隐藏着她当时不知情的标价。浪掷的这几年,她成了一个美好的废物。每天追问“海有多深、山有多高、路有多长”就足够经营好流逝,她已学会在巨大的庇护下偷欢自己的偷欢。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觉得自己对于马克而言和宠物猫狗无异,又比猫狗更有自尊心。她甚至有些憎恨马克带给她这样的生活,令她回不到原点,又没有能力走到未来。另一方面,她安于这种假的憎恨埋怨,她躲在屋檐下看风看雨多好,不用想未来多好,心里还住有另一个人多好。
乔比在哪儿呢?
四
每逢佳节,无论是台北的小时令,还是大陆的公休日,身在北京的乔比都会传一通简讯问候茱帕。茱帕也养成了相似的习惯,在一些无聊的夜晚,她会看着手机屏幕查阅什么时候会有节日,像看着一段神秘的光阴。而这些所谓无聊的日子,其实也是她与马克生活的倒计时。茱帕努力不去多想这件事,她不愿面对离别,对乔比、对马克都是一样。因为乔比极少主动说起暧昧的话,即便是告别都没有浓情蜜意,飒爽得很,所以关于这些联系,茱帕根本无须防范。即便她的手机通讯费一直是马克在缴付,机主也是马克一人,但马克从来不看她的聊天记录,碰都不碰她的手机,更不会查阅她的通联。马克自己也有秘密。他们各自怀抱着自己的手机,像怀抱私人的宇宙。马克始终秉承着盲目的优越感,以卓然的身姿鸟瞰女性的精神生活,这不只是针对茱帕,也对他生命中的其他女性。既然是鸟瞰,那便是没有细节,没有深邃,只有大概。时间不多了。剩下的时间,他要留出来认认真真摆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来面对离别。
难怪他的前妻和女儿都受不了他。茱帕第一次斗胆这样想。
有时茱帕的手机,只因为里头住着乔比才显得有意义。她将他的讯息关闭了消息提醒,假装并不及时阅读他,也极少主动找他聊天。乔比留言给她,一句问候、几则表情,像昔年里的便条、信笺,寥寥数语,见字如晤,弥足珍贵。每一封,她都看过很多遍。马克说得没错,那就是茱帕的“自得其乐”。令她“自得其乐”的对象,会遥远地、无声地释放着微弱的讯号,提醒茱帕他还在她身边,从来不曾离去。至少,他没有忘记她,她也没有忘记他。他们两两相忘,仅隔着一千六百九十六公里,却仿佛相隔着一个世纪。这也是岛屿天赋的宿命。曾几何时,这片海峡只有飞弹和飞鸟可以逾越,半个世纪以后,爱情却成了触礁的白色海浪。没有承诺,告别却已在发生的轨道平静延展。
与乔比分别的这段日子,茱帕已经略感度日如年,这是她没有想到的。“苏迪勒”将一切冲淡不少,但两个月的零星相处,居然很快就颠覆了她与马克的这三年。这样的事令她感到焦躁,在茱帕简约的情感经历中还是第一次遇到,她也不知道该和谁商量,不知怎么抉择。
唯有跨过马克,茱帕才能真正与乔比重逢,毫无负担地与他继续交往下去,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和乔比有没有未来。茱帕并不算擅长左右太复杂的情感关系,这才令她不得不要做残酷的割舍。但要跨过马克,无异于要彻底击败那个曾经在漫长岁月中全盘托付过的自己。她也舍不得。面对马克,茱帕于心不忍。既然她已经决定要离开他了,就宁愿让这种离别变得更温柔些、漫长些、曲折些,最好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缓慢的痛苦使人堕落,也使人安于现状。即便是作为弃船的人,也很难说茱帕在守船的那三年中从没有受到过情感伤害。她和马克一样感到失望、无助、灰心,他们彼此懈怠、忽略,又将日子草率地混迹过去。对一段感情而言,茱帕做了可能不好的事。她也想忘记,从头开始,可这似乎很难做到。无论怎样自贬身份与灵魂争论,都是徒劳的。她只感激一件事,马克收留了她,可能是她这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沉闷。
新闻里不断危言耸听,跑马播送着所谓“红潮来袭”的经济要闻。就连演艺明星陶喆出轨这样的事,大陆女生都要被冠以“强国小三”的贬称,一时风声鹤唳。尤其在此刻的茱帕听来尤为刺耳。现在她偶尔会想问一问马克到底是怎么看待她。他是不是从来都看不起她,觉得她是北方来的姑娘。可这真难以启齿。她是在北京念的大学,正经以交换生身份来的台湾。但她后来才知道,许多越南新娘也是大学生。饺子店的阿嬷应该并没有把她当作越南人,她知道她是大陆人,却执意这么问。所以年轻真是好,天真、烂漫。也许马克就喜欢她这一点吧。那时,若是马克愿意为她吵一架就好了。马克的爱是那么刚刚好,无微不至,他愿意为她做饭、买衣服,照顾她的起居。但他是绝不会为了这样的事为她吵一架的。
认识乔比之后,茱帕认识了不少陆配。她们嫁来台湾,与她一起学习花艺、茶道、太极拳,常常会去学校和大陆学生一起过中秋、元宵。“陆配”里自我感觉最好的就是上海人。她们不承认自己是大陆配偶,她们会坚持说“我是上海人”。说起来,茱帕认识乔比也和她们的志工活动有着莫大的关系。乔比是被北京的报社派遣来台学习生活的驻外记者。在台湾的日子里,他每日走走看看,热心许多奇奇怪怪的团契活动。他并不像个记者,反倒像是个常见的文青游客。乔比令她忽然发疯似的想念起北京,想念起那个连宽阔的道路都令人自省渺小的古城。到热带三年以来,茱帕再也没有见过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白雪,再也没踩过脚底打滑的路面、凝望过结冰的长河。她简直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冬天。关于这一切,她觉得眼前这个人无疑是懂她的。他唤醒了茱帕身体中原来的自己。他也许是无益的,但这种唤醒映照了茱帕在岛屿的压抑,已日复一日成了日常的习惯。
紧接着的那两个月中,茱帕带着乔比走过许多马克曾经带她走过的地方。她告诉乔比,这里二十年前还是一片废墟,那里三十年前曾住过一位台大外文系毕业的名作家。号称全台北最好吃的海鲜、吉士蛋糕、珍珠奶茶、鸡排、红豆饼,茱帕引领他一一尝过。她告诉乔比,永康街一角的小牛肉面摊,如今已慢慢延展成为盛名之下的商业街,那间著名的冰店也因为店主夫妇离异而拆分成两家,对台做着同样的生意。她告诉乔比其实台湾人口味和大陆人很不相同,所以如果一家店打出的广告是蒋夫人喜欢,那一定可以试试看,外省人会懂得其中的滋味,是一种多么奇妙的象征。乔比并不喜欢吃东西,也不喜欢逛街,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茱帕只是感觉到了。他仔仔细细听她描述,似乎要努力记住这些其实并不重要的事。茱帕喜欢他这种表情。
刚开始,乔比还会对她熟稔的描述投来惊异的目光,但后来他只会笑笑,意味深长。即便是他们展开了更为亲密的关系、冒着永恒难以为继的风险,两人始终没有真正肝胆相照。人都有秘密,人与人之间也不过是不断地建设、繁衍、交换着历史经验,在记忆中不断回溯过往的情感历程,便能以之为基础,携手找寻新的大千世界。但茱帕认为她与乔比的默契足以克服这些琐事牵绊。譬如乔比从来不问她怎么会知道这座城市三十年前的事,是谁告诉她的,而茱帕也从未问起他到底在哪一间报社做事,要做些什么事,会领多少钱。她相信他,仅仅凭借盲目的直觉,也依赖着细腻的幻觉。然而,“相信”是温柔乡,也是琼楼玉宇,遮蔽着苦难与真实。他们始终在薄雾上勾勒彼此的形象。除了亲密关系之外,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是。茱帕有很多话想告诉乔比,又怕告诉他。最终没有说,是因为马克。她还住在马克家里,这要怎么说得清楚。她是怎么来的台湾,这又要怎么说清楚。乔比问她是不是学生,她就说是,可是那间大学的交换生计划,她已经结束三年。她也没有主动提及,要带乔比去参观学校。
这段短暂而安静的意外恋情令茱帕想起许许多多看过的爱情电影、言情小说,诸如此类,肤浅又动人,但那些能被她想起来的故事,却大都不是团圆的结局。新世代女性的道德断层,令茱帕感到越来越迷惘。她有时是清楚的,譬如看电视台的综艺咖摇身一变成为情感专家,就不断鼓吹起翻转的爱情观。他们极不负责又蛊惑人心,提醒茱帕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很寻常,是女性自觉的表现。情海多变卦,顺适心意是与男权的蛮横作对。变心是寻常,忘恩也是寻常。人心就是草木,就是无情,唯有禁忌才是最好的催情药。你奈人生何。不知觉地,茱帕心内沉睡已久的东西,忽然醒觉过来了。她觉得自己没什么错。然而看到马克为她做饭,她又会觉得内疚。犹犹豫豫、左右为难的表情,原来并不是琼瑶电影中的样子,而是可以那么平静、波澜不惊,像一个久经风霜的人一样,她开始变得很娴熟,对两个人都说一些极普通的闲话,打发掉闲置的时间(就像八里妈妈嘴杀人案里的女嫌谢依涵)。
跃过时间的贡献,茱帕慢慢成了自己的陌生人。感恩台湾这块土地惠赐她身为女性的勇气与决心,福兮祸兮。茱帕还在北京念书的时候,曾经被同学拉去参加一场联谊会。联谊本就有相亲性质,但男生们显然没有真的打算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他们只是打着联谊的名号来寻女生开心,茱帕讨厌极了这种面目。那时茱帕尚未来到台湾,才刚被选拔成为交换学生。同来聚会的、不认识的北京男生傲慢无礼,不断说台湾人都是傻逼,但台湾这块土地却令人向往,“姑娘,你去你就知道,回来你就完了”。大家嬉笑着追问他为什么,“反正我女朋友要是打算去台湾念书,我就立马跟她分手。不过我看你那么良家,我相信你!”众人于是哄堂大笑,茱帕害羞交织愤慨,差一点就要离座。她最讨厌这些北方直男癌的言论,觉得自己手握北京户口就是赢在起跑线。最近想起来,不免觉得更加尴尬。然而这么糟糕的开场、这么糟糕的文化,她居然又想回去了,时间真是神秘的魔法。
茱帕一直等待马克对她说些什么。但马克只在吃饭、吃水果时,会在她身边坐上一小会儿。他兀自忙着自己的事,既不上班,也不出门。他十分回避与她聊天,只在夜晚时沉沉将手臂放在她温暖的腹部。没有告别,恐怕也是一种告别,即便如水的日子里完全看不见差别。如果没有茱帕签注的制约,也许他们还能再往下走一点。
八月底,马克本该开工的日子,他一直待在家里,看看书、看看报,毫无涟漪的平静之下似有深潭。茱帕简直能够。想到待他退休以后,大约也是如此的面貌。马克终于服老地配上了老花眼镜,这在三年前简直是对他的侮辱。之前的他十分在意自己变老的速率,殊不知“变老”这样的事最合自然法度,最公平正义、无法规避。从前,马克可从来不承认自己发胖,只说是消化不良以至于胃胀。从来不承认自己微秃,只说自己是吃坏了东西导致发质变软。从来不承认自己早泄,只说自己很久没有恋爱,实在有些紧张。虽然这样说,这并不意味着嫌鄙。茱帕不会嫌弃马克。她只是预见了自己终有一日也会衰老,要如何看着曾经爱过的另一半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茱帕突然建立好了经验档案,像一种向命运透支而来的人生经验。所以,马克到底什么时候去配的眼镜,茱帕太过疏忽,居然完全没有留意。他无法接受新款手机卖几万块的价格,不认为电视机有必要变薄,至于戴森吹风机和吸尘器,更是莫名其妙的奢侈品。但茱帕很喜欢,她有点喜欢她在微信朋友圈刷到的购物节。她还会在不需要老花眼镜的世界里待很久。至于失业,对于一个从来没有上过班的人而言,更不知所以。她想做和乔比一样的工作,每天认识很多人,走遍世界各地就有钱了的工作。
这段日子也是马克本该给茱帕零花钱的时间,但他没有任何迹象要这么做。他每天去市场买菜,回来煮饭、泡茶、切蔬果,承担着全部家用,但他不再给茱帕钱了,不再对她说,“喜欢什么就自己去买,不够了再告诉我”。这样的话茱帕突然还想要听一听,往后恐怕再没有机会。茱帕想,也许马克是生她的气了,他真幼稚,这也无妨。往后,她也不需要使用台币了,余下的那一些,她走时会全部还给他。她只是有一些失落。为了和马克在一起,这三年来,茱帕和家中几乎断了联络,无论是经济上还是情感上。家里有那么多烦心事,逃离是唯一解脱的方法。这一次,茱帕终于鼓起勇气给母亲发了短信说:“妈我想回家了。”没想到母亲很快就回复她:“快回来,想吃什么跟妈说。”看得茱帕热泪盈眶。再往后,也许她就去北京找乔比了,也许她还要找一个工作。毕业之后,她还从来都没有工作过,这令茱帕觉得很害怕。
妈还说:“哪里会有家好呀。”
她却不是因为母亲才真的想回家。
五
“杜鹃”台风来袭前,茱帕恐怕是最后一次来到桃园机场,她的单次入境签注已近期限,往后至少是确然的久别,时光如梭。马克护送茱帕进入出境通道前,礼貌地与她道别一下。他只是扶着茱帕,拍拍她的肩,像个长辈一样安慰她……这一个月的过渡期令他对这场爱情的终结早有心理准备。他兢兢业业当完这最后一天班,就要从茱帕的人生里辞职了,没想到这两件事同时降临时,反而让他感到轻松。失业以来,马克内心感激茱帕最后的陪伴,不然他没法度过一个人的暑假,有茱帕在,他至少不得不起身做饭,看报,喝个茶,吃个水果。没有茱帕,他一定会忘记三餐,忘记睡眠,忘记自己是一个工作了二十多年、说失业就失业的老师。马克有些想念女儿,很久没有见,她快要长大了。他那么会照护人,却不曾料理她饮食起居哪怕一天,这真是讽刺。
他始终没有问出口的那句话——“上次台风天你失魂落魄地去了哪儿?”也显得格外不重要了,那就算了吧。茉帕还那么年轻。也许很久以后,茱帕也会变成像马克这样的人。面对近乎永诀的告别,身后伫立着难以抹去的流水光阴,而心中再大的波澜,也不过是看着窗外最后的晴朗,悠悠地说上一句:“你看你运气还是不错的,天气真好,台风并没有来。”
马克最后一次替茱帕打包行李,二十八寸的行李箱被塞得刚刚好。里面装了许多茱帕平日最喜欢吃的东西,琐碎如牛肉干、话梅、果冻;家门口咖啡店磨好的咖啡,茱帕曾说过,喝过那么多家唯有这家的豆子不酸不苦最为可口;以及喉糖、腰骨贴布、够用三年五载大陆没在卖的导管式卫生巾。马克极细腻、温馨、心软,好聚好散在这个星球上应该没人能够赢他。前日茱帕特地脱下手表、耳环、项链、戒指等等马克曾送她的礼物,这些信物茱帕即使在身心游走至云天之外时都不曾脱下过一天,,不是忘记,而是舍不得。但马克说:“你戴着好看,就送你了。你不喜欢,可以送人。”像又一次离婚。他就差替她备下一份嫁妆送她再出嫁。多此一举本身令多此一举闪耀着迷离的泪光。
人世间的事,总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到底是留下什么余威,还要等着往下看。
中秋连假时,“杜鹃”强台前来助兴。新闻报道,“赏月时机到,天文馆表示,今年中秋节正好在农历八月十五”,没有早一天,没有晚一天,真的是刚刚好,怎能不吩人影成双,感谢上帝。新闻里还说,此次“杜鹃”强台又胖又扎实,那么美的名字,却名不符实,它应该去缩胃,或者多走些行程,完成减肥。其实这也是少见的一次,强台袭击台湾、福建及浙江几乎没有时差。电视台的记者拿着一根油条站在风切面,油条折断了,低着头,飓风真是威力无限。
三年来茱帕第一次在家过中秋,母亲见到她简直激动坏了,所谓的冰释前嫌都是伪问题。父亲也不再与她置气,茱帕不在的那段日子里,父亲的心脏搭桥,安装了血管支架。她差一点就要见不到他。但在家面对父母,茱帕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这种久违的其乐融融,令她稍微有些不习惯。母亲端来她从前最喜欢喝的椰子水,她也觉得过甜。但她只是微笑着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对父母开口居然还比较容易。
茱帕难耐焦灼给乔比发讯息说:“中秋快乐,我回来了。你在哪儿?我可以来找你吗?”她实在有太多话想对他说一说。
乔比很久都没有回。只在隔天说了一声:“你也快乐。”
三年来,马克第一次一个人过中秋,窗外雨脚如麻。即使睡觉他都没有关上电视,只是蜷缩着填满了整个沙发。隔天下楼去全联买蔬菜时,他见到一只小猫躲在疾风骤雨之下,瑟瑟缩缩。他踩着水塘阔步回家,没想到猫咪也尾随其后,它兢兢地不出声,湿漉漉又好像失恋的人。进大楼时保全一直看着他们俩,特地朝马克微笑,马克也微笑。
“中秋快乐。”保全说,“先生,是您的猫猫吗?”
马克这才低头又看见它。它昂着头,也一声不吭地看着马克。既不逃跑,也不窜进楼,就颤抖着瞪大眼睛仰视着他,怪可怜见的。
“是啊。”马克随即进楼,朝小猫招招手。它也就自然而然地随他回去了。
“Jhumpa。”他从此叫她。可惜团圆今夜月,清光咫尺别人圆。
茱帕找到了乔比工作的报社,乔比刚好不在社里。一个女编辑接待了她,和颜悦色,说:“你就是茱帕呀,你这是回大陆了啊。还走吗?”茱帕心头一紧。她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编辑显然也觉得有些唐突,于是转身找了一张报纸递给她说:“出刊了。你看看吧。乔比写得还是挺好的,他可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记者了。半年前他特地去台湾做陆配的访问,还写到你了。台湾的问题也真的是复杂,没想到陆配是那样一个社交圈。特别真实,看上去嫁得都不好,又不愿意回来。还有男陆配和女陆配珠胎暗结什么的。对了,你的问题我们也仔细讨论过,不过乔比坚持一笔带过。只是想强调说,原来还有这样一种人生活在台湾。既不是学生,也不是配偶。台湾这个社会还真是无奇不有,有无国籍公民,也有双国籍公民。开放嘛。是吧。你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吧。其实真的写得不错,希望网上的点击率会高一点。这样我们就能叫马克请我们喝奶茶了。”
“他去哪儿了?”茱帕颤颤地拿着报纸问。
“别着急,他很快来了。送孩子上学。”编辑答,“北京的交通真的,哎,甭提了。不过记者也是毫无时间观念的人。我跟他说过你来了。再等等哈。很快就过来。你要喝什么?咖啡还是红茶?”
茱帕在原地呆若木鸡。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