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纯如稚子

山里的天气变幻莫测,下午的时候下了一场好大的雨,树林都被浇透了,触目都是如洗濯过般的绿意。但临到傍晚却起了太阳,太阳倚靠在山的那头,倾斜的阳光洒满山间。

沈见青的伤好了很多,生活好像便渐渐平静下来。他脸上的那道疤最后还是留了印,像是一个标记,时时提醒着我,沈见青为了我愿意做的一切。

吊脚楼外的树林很安静,连鸟叫都没有,我不知道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沈见青是怎么一个人孤独地过来的。

我在走廊下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树林里隐隐传来嘶哑的哭号。

我停住想要离去的脚步,屏息静听。

“呜呜呜……枯努……呜呜呜!”

真的有人在哭!

我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可一切都似乎隐没在密林之后,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晚风吹来,树影婆娑。

这场景放在别的地方一定会沾上些诡异的恐怖色彩。

但我偏不信鬼神,心里还忍不住地生出几分好奇。

这声音嘶哑低沉,是个男人的声音。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男人在外面鬼哭狼嚎?

我脚下一动,下意识向后看了看沈见青的房间。他现在应该在屋子里静休,或许已经睡着了。

想到这里,我试探着举步向着树林走去。

一场大雨的洗涤,让树林里的气息很干净,泥土也是柔软而松弛的,一脚下去就是留下小印。无尽的落叶铺陈在地上,一片萧索。

越往树林里走,那嚎哭的声音也越大,里面那刻骨铭心的绝望和悲伤,全部通过声音传递到了我这里。

究竟是谁这么难过?

我继续上前,四处张望着。攀折下一枝遮挡视线的树枝,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灰黑色的身影正坐在一棵巨大的古木下,正埋着脑袋,哭得伤心。

他的脸全埋进了手心里,只留了一个乌黑的头顶给我,看不清是谁。因为哭得伤心,他的脊背还在一起一伏。

看起来这么高大的男人,却躲在树林里嚎哭,想来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我想着,还是不要再继续上前去,否则他见到我肯定也会尴尬。

我正想着,又轻又慢地向后退了一步,可没想到我脚下正是一根断枝,被我脚一踩,发出了很清脆响亮的声音。

“咔吧!”

这就很尴尬了。

前方的哭声顿时止住,那个男人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

居然是阿颂!

他脸上沾满了泪水和鼻涕,眼睛红肿得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缝。哭得久了,一时情绪还不能平复,胸口不断地抽咽着。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哭成这幅熊样?

不过他现在心如稚子,会这般嚎哭也算正常。

“猛欧……”阿颂一边抽抽搭搭,一边艰难地说。

我上前说:“怎么了?你,你怎么在这里哭?”

阿颂歪了歪脑袋,清澈的眼里写满了迷茫。

他说的话我听不懂,我说的话,他也听不懂。

阿颂端详我,歪着脑袋,浓密的眉紧紧地蹙在一起,似沉思似焦灼。

难道他想起了什么来?

可好半晌,阿颂眼眸里的思索又湮灭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天真。他瘫坐在地上,面颊泪痕斑驳,对着我比比划划,嘴里还念叨着我听不懂的东西。

“你是丢了什么东西吗?”我迟疑着,虽然知道他听不懂,却还是下意识地问着。

阿颂急得拍打着地面,眼睛里又开始溢出泪水,匍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摸索着。他脸上全是惊慌和绝望,不肯放过任何一寸土地。

他肯定是丢了什么东西,才会这么担心。

看他可怜兮兮的,我心里也很酸楚。说到底,阿颂是为了救我的伙伴们才会叛离苗寨,落到现在这个模样。

我们的到来也搅乱了他们原本平静正常的生活。我心里对芦颀和阿颂是一直有愧疚的,如果现在我能帮上什么,那自然是很好的。

想到这里,我也蹲下身子,与阿颂一起在树林里一寸一寸地翻找起来。

只是他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也不知道他究竟丢失了什么东西,我便只能凭着直觉和猜测。好几次我摸到了一些看起来应该会蛮有趣的东西,问他,可他却瞥了一眼之后就转过头去了。

究竟是什么呢?

太阳一点点下山,树林里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温度也随着光线的变化而逐渐降低,树林里变得森寒。

如果再找不到的话,就只能放弃了。这里没有照明工具,晚上什么都看不到,伸手不见五指,更何况是找东西?

我俯在地上摸索了许久,累得腰背酸痛。可阿颂还在不知疲惫地摸索着。

“明天再找吧,天黑了,你该回家了。”我捶了捶酸软的腰,冲着兀自还在寻找的阿颂说着,想要去搀扶他。

可阿颂倔强地打开了我伸来的手,头也不抬。我无力地叹了口气,打算去找芦颀阿叔,让他来把阿颂带回去。

我刚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突,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与松软的地面质感完全不同。

我抬起脚,却见在几片落叶之下,掩盖着一张方方正正的东西。

那是……

我拧紧眉毛,目光凝聚在那上面。

那是一张白蓝为底的塑料卡片,卡片的正上方用隶书写着“盐城大学”,而在字的下面,是一张红底的证件照。

照片里,明眸皓齿的少女对着我灿然微笑,眼角微微垂着,看起来很无辜。那张熟悉的脸庞很明丽,难怪总听邱鹿说,她是历史系的系花。

照片旁边是两行字,一行写着“历史学院”,一行写着“温聆玉”。

这居然是温聆玉的学生卡!

我们在刚刚入学的时候,学校就为每一个同学定制了这么一张学生卡。我们当时出发的时候为了方便证明身份,都把自己的学生卡给带来了身上。

陡然间看到这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我心底里五味杂陈。

双手止不住地开始颤抖,我忽然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恍如隔世的含义。

那些我再熟悉不过的事物,那些我曾经不珍惜的东西,突然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我眼前。好像那些岁月,已经过去了很久了。

“结克蒙!”

我正愣神间,手中的学生卡却被突然抽走。我追着看去,阿颂正欣喜地攥着那薄薄的卡片,面上的眼泪鼻涕还没有干,可他脸上已经换成了欢天喜地的模样。

“啊——结克蒙!”阿颂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擦着卡片上面的灰渍,那仔细的样子,仿佛他手里拿着的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或许,对于他来说,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温聆玉已经离开了,他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遗忘了前尘往事,遗忘了自己的父母亲人。

甚至遗忘了他自己。

可唯独还把温聆玉的东西当作这个世界上最珍奇的宝贝,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我看着他痴傻的模样,非常同情他。

他还不知道小温的名字。

他那样喜欢着的姑娘,那样爱慕着的姑娘,却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叫温聆玉。”我上前几步,凑近了他,轻声说。

阿颂见我靠近,先是下意识地把温聆玉的学生卡藏在了身后,很戒备的模样。见我没有恶意后,才迟疑着把学生卡拿了出来。

我耐心地指着学生卡,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温聆玉,温聆玉……”

阿颂痴傻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松动,他低下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学生卡。他紧紧地锁着眉头,厚实的唇也抿成一条线,很久之后才慢吞吞地说:“……玉?”

他居然能够听懂?

我登时欢喜起来,再接再厉地说:“对,对!阿玉,温聆玉,她的名字。”

阿颂佝偻着背,低下头颅,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喃喃着:“玉,玉……”

如果能够让他知道温聆玉的名字,是不是他们的故事也不会那么遗憾,我也算是有功德一件?

正当我长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底的石头稍微不那么沉重的时候,突然,一个阴冷的声音在我们的身后沉沉地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我立刻回头,却见沈见青满脸森寒地立在一棵大树下面,眼神阴鸷地盯着我和我身边的阿颂。

他的眼神,冷到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看没有生命的物件。

沈见青……生气了?

我回头看了眼阿颂,陡然发现从沈见青站立的位置看过来,我的头刚好挡住了阿颂低垂下来的头。或许被遮挡的视线总是容易给人胡乱遐想的空间。

我刚要解释,阿颂却猛地怪叫一声,目光躲闪地看着沈见青,很恐惧害怕的样子,然后转头拔腿就跑了起来。

他人高马大腿又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影子。

徒留下我来面对沈见青突如其来的怒火。

我解释说:“我就是帮他找东西,并没有什么。”

沈见青沉着脸不说话,那条横在他脸上的伤疤更加艳红。

正在我心里忐忑的时候,他终于启唇说话了。

“谁准你自己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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