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鲁冬旭

许多读者恐怕对《平面国》并不熟悉,至少我在开始翻译前对其知之甚少:除了《生活大爆炸》里谢尔顿的推崇,我压根没在别处听说过这部作品。1884年出版,作者埃德温·A·艾勃特是牧师、神学家、古典文学学者、公立学校校长——成书年代和作者的身份都让我下意识想拒绝:为什么要把这种无趣古板之人的作品从故纸堆里翻出来?

然而,打开它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坚定地相信世界上确有大大超前于时代的人,艾勃特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1884年,第二次工业革命尚未完成,大众视野中的科学还在和巫术、魔法、占星术混作一团,现代物理学更是连影子还没有,而艾勃特竟已在《平面国》中畅想高维空间了。

也许因为过于超前,本书出版后并未激起热烈反响。虽然艾勃特是颇有名望的学者,但当时几乎无人把《平面国》看成他的重要著作,《国家人物传记大辞典》中的艾勃特词条下甚至根本没提这本书。直到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问世,人们才突然对四维空间燃起兴趣,埋没已久的“神作”终于被重新发现。1920年2月12日的《自然》杂志上刊登了一篇题为《欧几里得、牛顿和爱因斯坦》的短报,把艾勃特描述为预言第四维度的先知。此时距这本书问世已过了近40年。

后来,《平面国》成为众多科幻小说的灵感来源。科幻大师艾萨克·阿西莫夫说:“若想理解维度,再没有比《平面国》更好的入门作品了。”卡尔·萨根、斯蒂芬·霍金等科学家都曾在各自著作中谈论本书。再加上《生活大爆炸》的背书,近年来《平面国》甚至有望荣登小众理工宅必读书籍榜。

但《平面国》的超前绝不仅仅表现在数学和科幻层面。其中的社会讽刺虽针对维多利亚社会,但在今天也毫不过时,完全担得起“尖锐”二字。

在平面国中,上层的圆形阶级“充满智慧”地允许下层的等腰三角形以极小的概率生出等边三角形的孩子,因为“可怜的农奴阶级盼望这样的荣耀”,这让他们“单调邋遢的生命中有了希望之光”,而对贵族阶级而言“这种罕见的现象不仅几乎不影响他们的特权,还能有效防止下层阶级革命。”“通过明智地利用自然法则,多边形阶级和圆形阶级几乎总能将暴乱扼杀在萌芽状态,因为他们懂得利用人类心中的那既无法压抑,也没有边际的希望之火。”

男人对付女人的艺术就更加高明了:“在与妇女打交道的时候,我们谈论‘爱’‘责任’‘正确’‘错误’‘怜悯’‘希望’以及其他一些非理性的情感概念;其实我们深知,这些概念根本就不存在,发明这些虚构的词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控制女性过剩的感情。”在男人与男人打交道时他们有一套截然不同的词汇表——“‘爱她们’意味着‘希望从她们那里得到好处’;‘责任’意味着‘必须这么做’或者‘只有这么做才合适’”。

在维多利亚时代的文艺作品中,女人感情过剩、缺乏理性以及在种种方面劣于男性几乎是理所当然、不言自明的公理;对女性的好意通常只是骑士精神、绅士风度,或者父亲般、恩人般的屈尊俯就。1884年出版的《平面国》却毫不遮掩地描述女性“极为悲惨的生活”并呼吁允许她们接受教育。我不能不佩服作者的高尚品性和超前见识。

事实上,艾勃特虽身为神职人员却绝非保守之人。他一向关心穷人和妇女权益。1868年,一位颇有地位的宗教界人士向伦敦市长投诉,指控艾勃特布道时“煽动穷人与富人对立”。艾勃特的回应是:“虽然我们可以对基督将在世上建立的未来王国保持乐观,但显然也应该容许人们对悲惨的现状表达深刻的不满”。1870年,英国法律首次允许女性担任校董会董事,艾勃特立刻积极帮助两位女权主义者——艾米丽·戴维斯和伊丽莎白·加勒特·安德森参选。她们也在他的帮助下双双当选。1887年,艾勃特签署请愿书呼吁剑桥大学打破传统招收女学生。1897年剑桥大学就是否应授予女生学位的问题举行投票,他投了赞成票(这项动议最终获661票赞成和1707票反对,未能通过)。他的女儿玛丽·艾勃特在剑桥接受教育并取得优异成绩,可惜受时代所限未被授予学位。玛丽后来终身未婚,常年和父亲一起从事文学和神学方面的研究。

艾勃特的进步做法打破了我对“牧师”的刻板印象。但最让我惊叹的还是《平面国》中的神学探讨。

平面国居民认为“全视”是上帝独有的能力,正如人类信徒相信上帝全知全能,因此主角正方形在三维空间中看到球的全貌后立刻将其奉为神明。球却说,空间国的罪犯和小偷也能直接看到二维图形,平面国居民的此种信仰实在狭隘可笑。

人对上帝的信念和认知必然受物理、生理、心理性质的种种限制,因此几乎一定是局限的,甚至可能错误的。如果有一天人类见到自己心中的上帝,上帝会不会也说人类对他的信仰狭隘可笑?

接着作者又让正方形向球指出,在三维空间之上应该有更高维的存在。谁知此前高高在上、开明通达的球却矢口否认且勃然大怒。球坚持三维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维度,那种狭隘、暴躁、愚昧的态度不仅和他先前不齿的平面国居民不相上下,甚至与在正方形和球眼中极端无知可怜的直线国国王和点国国王并无本质区别。

作者似乎在问:神是否也有其局限性?神是否真的“至高无上”?如果不是,在神之上究竟还有什么更高级的存在?如果是,那么无垠的宇宙中为什么竟会存在一种至高无上的东西?

不要忘记,艾勃特可是一位牧师!他能毫不避讳地表达这些思考实在叫我佩服。宗教信仰并未让他放弃思考和质疑,时代也不能拘束住他的想象力和批判力。正方形在接受来自三维空间的福音之后立刻开始质疑神谕,渴望探索更高的真理。相反,我因为有了“21世纪现代人”“无神论者”的身份标签便沾沾自喜,连书都没翻开就判定维多利亚时代的牧师、神学家、公立学校校长必是无趣古板之人,他的作品必是明日黄花。我可不就是自说自话、以为自己就是“唯一”、就是“所有的所有”的点国国王吗?

若从科学技术上看,今天的世界自然比维多利亚时代的世界进步了很多。但是在其他层面上,我们是否真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先进?

男性是否已经停止用“双重语言”和“双重思维”欺骗女性?

特权阶级留给普通人的上升通道是否仍然只是允许等腰三角形变等边三角形的统治艺术?

网络真的让我们接触更多信息、鼓励我们思考了吗?还是恰恰相反,科技允许我们制作出巨大的泡泡,每天生活于其中,只与和自己观点相近的人交流?若是后者,这种所谓的“交流”与点国国王的自言自语有何不同?

我们有时觉得和自己观点不同的人低等、愚昧、不可理喻,有时只想大声咆哮、堵住别人的嘴。那样的我们是固步自封的直线国国王?还是恼羞成怒的球?

理性和求知是人类最高贵的品质。我相信,今日世界中许多令人痛心的东西——比如分歧和对立——都不是绝症。真正能对人类造成“降维打击”的,只有愚昧和封闭。正因如此,我们永远不应放弃思考和探索。任何一种“信仰”或“价值观”都不该成为闭目塞听、阻碍思辨的封印。

愿探索能拓宽我们的想象。愿对更高维度的渴望和追求能引领我们飞向更高的地方。

2020年6月20日于加州伯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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