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14 月亮与GNAC

夜晚持续二十秒,然后是二十秒钟的GNAC。在那二十秒钟的时间里,可以看到深浅不同的蓝色天空中飘着团团黝黑的云朵,可以看到金黄色镰刀形的新月被划了一道极细的光晕,然后还能看见星星,越是盯着它们看,那些小小的颗粒就越是稠密,甚至还有些刺眼,直至能看见银河那密密麻麻的光带,所有这一切都看得匆匆忙忙,目光所滞留的每处细节都是整体中的一部分,可看到了细节,又会失去了整体,因为二十秒钟很快就会结束,GNAC又会亮起来。

GNAC是正对面屋顶SPAAK-COGNAC[11]广告牌上的一部分,它亮上二十秒,熄上二十秒,当它亮起的时候,其余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月亮倏然褪了色,漆黑的天空变得均匀而扁平,星星失去了光泽,公猫和母猫发出爱意绵绵的叫唤已经有十秒钟了,它们沿着屋檐和脚线,一个挨着另一个,软绵绵地走动着,现在,GNAC一亮,它们就竖起了浑身的毛,藏到屋瓦上的霓虹灯的磷光中去了。

马可瓦尔多一家探在所住顶楼的窗前,各种迥异的思绪正在一家人中间涌过。夜深了,伊索丽娜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那明亮的月光让她心驰神往,而内心则饱受着折磨,以至于楼下收音机里叽里哇啦的微弱声响传到她耳中,也成了一支叮咚作响的月下情歌;GNAC又亮了起来,那台收音机好像也换了一支调子,一支爵士乐,伊索丽娜想着灯火辉煌的舞厅,而她这个小可怜,孤身一人待在这顶楼上。皮埃特鲁乔和米凯利诺睁大了眼睛望向夜空,他们任由自己被一种温暖而柔软的害怕闯入,害怕自己被满森林的土匪包围住;然后,GNAC!他们翘起大拇指、向前伸着食指,突然跳起来互相指着:“举起手来!我是超人[12]!”多米蒂拉,他们的母亲,每当灯灭下去的时候,她就会想:“现在得让这些孩子们离开这里,这气氛可不好。伊索丽娜这个时候还把头探在外面可是不行!”可之后,一切又会重新亮起和令人不安起来,屋外屋里一般通明,这让多米蒂拉感到自己仿佛身处一个体面的人家。

费奥尔达里基是一个忧郁的小伙子,每当GNAC熄灭的时候,在字母G的旋涡中,都会出现一小扇微微被照亮的阁楼窗户,而在那玻璃后,有一张姑娘的脸庞,那脸有着月亮的颜色、霓虹灯的颜色、夜晚自然光亮的颜色,她有着一张几乎还是小女孩的嘴巴,他刚朝她微笑一下,她就难以察觉地张开一点嘴,而当那嘴已经好像就要展开一个笑容时,GNAC中那个无情的G就又会从黑暗中突然射出来,姑娘的脸于是就失去了轮廓,化成一片微弱而浅淡的阴影,这让他也无从知道姑娘那孩童般的嘴是否回应了他的笑容。

在这些暴风骤雨般的情感中,马可瓦尔多却尝试着给孩子们教授一些天体方位的常识。

“那是大车星座[13],一颗,两颗,三颗,四颗,那里是辕[14],那是小车星座[15],还有指示北边的北极星。”

“那么那个呢,指示什么?”

“那指示着C。但它不属于星星。它是单词COGNAC的最后一个字母,而星星是指示基本方向的。北、南、东、西。月亮现在的月峰朝西。峰面西,上弦升。峰面东,下弦落。”

“爸爸,那么COGNAC也要落下来了是吧?C的弦峰是朝着东的!”

“这跟弦峰没关系,不管是升还是落:这是SPAAK公司安上去的一个字母。”

“那月亮是哪个公司放上去的?”

“月亮不是什么公司放上去的。它是一颗卫星,永远都在。”

“如果它永远都在的话,为什么会改变弦峰呢?”

“月亮有四个月相。能看到的只是一个部分。”

“那个COGNAC也是只能看到一部分。”

“那是因为皮尔贝尔纳尔迪大楼的屋顶更高。”

“比月亮还高?”

就这样,每当GNAC亮起来时,马可瓦尔多的星星就和地球上的商业广告混在了一起,伊索丽娜把自己的叹气化成了轻声吟唱时的急促呼吸,而阁楼里的姑娘就这样消失在那圈耀眼而冰冷的光环里,光环隐去了她对费奥尔达里基飞吻的回应,那可是他鼓足了勇气才用手指尖送出去的,菲利佩托和米凯利诺把拳头举在脸前,做出飞机上机关枪的模样,他们对准那二十秒钟以后就会熄灭的闪亮字迹“嗒——嗒—嗒——嗒……”地扫射起来。

“嗒——嗒—嗒……你看见没?爸爸,我只用一发扫射就把那灯打灭了。”菲利佩托说。但是,没了霓虹灯,他对战争的狂热也已消失殆尽,眼里充斥着睡意。

“那敢情好!”父亲失口说出,“最好能打得粉碎!我就能让你们看看狮子星座、双子星座了……”

“狮子星座!”米凯利诺突然来了兴趣,“等一下!”他想到一个主意。他拿起一把弹弓,从口袋里掏出身上经常装着的小石子,安在弹弓上,并使出全力,对准GNAC弹出一发石子。

只听见一连串散乱的石子落在对面屋顶的屋瓦上,落在屋檐的金属板上,一扇被击中的窗户玻璃叮咚作响,一块石头敲打在底下的车灯槽里,咣当响了一声,街上也响起一个声音:“下石头了!嘿,楼上怎么搞的!混蛋啊!”但那闪耀的字迹恰巧就在石头射过去的时候灭掉了,因为它该亮的二十秒钟到头了。于是顶楼上所有的人都默默地数了起来:一,二,三……十,十一,一直到二十。他们数到了第十九秒时,都屏住了气,数出了第二十秒,还数了第二十一、二十二秒,他们担心是不是数得太快了,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GNAC并没有再次亮起,仍是漆黑一片,很难识得清楚,在它的支撑架上缠作一团,好似葡萄藤架上的葡萄。“啊——!”所有的人都大叫了一声,他们头顶上升起的天穹布满了无边无际的星斗。

马可瓦尔多很想给米凯利诺后脑勺一巴掌,手都抬起来了,却又停住了,他感到自己就像是被投射在了宇宙之中。现在统治着屋顶那个高度的黑暗就像一面幽深的屏障,把下面的世界排除在外,在底下,象形文字般的黄色、绿色与红色霓虹灯仍在继续旋转,红绿灯眨着眼睛,空荡荡的有轨电车打着灯行驶着,看不见的汽车推着车灯的光锥前行。从这下面的世界中升上来的只是一团弥漫的磷光,像烟雾一样模糊不清。抬起眼睛的时候,再也不会感到强光刺眼了,眼前展开了一片宇宙的全景,星宿在天空的深处不断放大着,苍穹之中处处都在旋转着,整个天空就好像一个球体,囊括了一切,然而却没有任何界限能够容纳得了它,在星空这纱帐之中,只有一片稀薄之处,仿佛一道缺口似的,朝着金星打开,好让它独自跃到地球的轮廓之上,而金星那刺人的静止光亮,爆炸般地聚集在一点之上。

新月悬在这片天空中,并没有炫耀那个抽象的半月形容貌,而是展现出一个不透明球体的自然风貌,它因地球的遮挡,只是被太阳的光斜照着,可尽管是这样,它仍保留着——就像只能在初夏的某些深夜里才能看到的那样——暖暖的色调。月亮在那里被切成了暗部与明部,马可瓦尔多看着那明暗之间似海岸一般的窄窄切线,不由得体尝到一种怀念,他怀念能到达一片海滩,那里在夜间也能奇迹般地阳光灿烂。

就这样,他们在顶楼里张望着,孩子们被自己的举动造成的无法估量的后果吓坏了,伊索丽娜则好似陶醉在狂喜之中。在所有人中间,费奥尔达里基是唯一一个发现微亮阁楼的人,他终于等到了姑娘月亮般的微笑。妈妈回过神来,说:“快点,快点,都夜里了,你们还探在这里干什么?在这通明的月亮下,你们会生病的。”

米凯利诺把弹弓对准了高处。“我把月亮也射灭了。”说罢,他就被逮住送上了床。

于是,那天晚上的剩余时间和第二天的整个晚上,对面屋顶上的照明字迹只写着:SPAAK-CO,于是从马可瓦尔多的顶楼里,就可以看见星空了。费奥尔达里基和月光姑娘用指尖互传着飞吻,也许他们这样默不作声地说着话,都能商定好一次约会了。

但是第三天的早上,在屋顶上发光字迹的支架间,出现了两个穿工作服的电工的纤瘦身形,他们正在检查灯管和线路。马可瓦尔多带着一副能预见天气的老者神情,把鼻子伸到外面,然后说:“今天晚上将又是一个GNAC之夜。”

有人在敲顶楼的门。他们打开门,是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很抱歉,我能从您家的窗户上看看吗?谢谢了,”然后他自我介绍起来,“我是戈蒂弗雷多博士[16],是照明广告公司的代理人。”

“我们完了!他们想让我们赔偿损失!”马可瓦尔多想,他瞪着孩子们,就像要把他们吃掉一样,忘记了自己也曾陶醉在那天空中。“现在他从窗户上看,就会明白石头只可能是从这里投出去的。”想到这里,他觉得还是把话说在前面比较好。“您看,他们还是孩子,石头就是这样随便扔出去的,打麻雀玩的,都是些小石子,我也不知道那石子怎么就把‘SPAAK’那行字给砸坏了。但我已经惩罚过他们了,唉,我可是都惩罚过他们了!您放心,这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戈蒂弗雷多博士表现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说真的,我是为‘COGNAC TOMAWAK’公司工作的,不是‘SPAAK’公司。我来是为了研究一下在这边的屋顶上安置一面照明广告的可能性。但请您讲下去,您讲您的,我很感兴趣。”

就这样,半小时以后,马可瓦尔多和“SPAAK”公司的主要竞争对手“COGNAC TOMAWAK”公司缔结了一份合约。每当那行字又被修好亮起来的时候,孩子们就得用弹弓把GNAC打掉。

“这件事顶多也就是‘溢出花瓶的那一滴水’[17]。”戈蒂弗雷多博士说。他没说错:因为巨额的广告开销,“SPAAK”公司已经濒临倒闭,现在,他们把自家最华丽的照明广告接连不断的损毁现象看作一个不祥之兆。那行时而是COGAC,时而是CONAC,时而又是CONC的字迹,给其公司的债权人传播了一种混乱的感觉;后来,因为“SPAAK”公司仍付不清欠款,连广告公司也拒绝修补其余的损坏了;那行字的彻底熄灭加剧了债权人的不安心理;最后“SPAAK”公司破产了。

在马可瓦尔多的天空里,月亮又在自己璀璨的光辉中圆了起来。

最后一个月相中的一天,几个电工又爬上了对面的屋顶。当天晚上,比之前还要高一倍与宽一倍的火红字体,COGNAC TOMAWAK,闪亮了起来,于是就再也没了月亮,没了星空,没了天空,没了黑夜,只有每两秒钟就亮起或灭掉的COGNAC TOMAWAK,COGNAC TOMAWAK,COGNAC TOMAWAK。

在所有人中间,最受打击的是费奥尔达里基;月光姑娘的阁楼在那巨大的、不可穿透的W字母后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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