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16 马可瓦尔多逛超市

一到傍晚六点,城市就陷入了消费者的手中。整整这么一天下来,从事生产的人一直忙的都是生产:生产消费品。每天一到点,就好像开关切换一般,他们突然都停止生产了,然后呢,走!所有的人都扑去消费了。每一天,在被灯光打亮的橱窗里面,都会及时绽放出花团锦簇般的商品,挂在那里的一串串红色熏肉,像塔一样一直堆到天花板上的陶瓷盘子,像孔雀开屏般展开的、成卷成卷的布料。这不,消费者们闯进了商场,他们要拆毁、吞噬、肆意掠夺那里的一切。一支不间断的队伍沿着人行道、柱廊游动着,再穿过玻璃门延伸到大商场里,围到货架前,他们每个人的胳膊肘都拱在后一个人的肋骨上,就好像活塞运动般敲个不停,队伍正是靠着这种方式前行的。尽情地消费吧!他们摩挲着那些商品,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有时还会抢起来;尽情地消费吧!人们逼着那些苍白的售货员把一堆堆的家居用品摊在台子上;尽情地消费吧!一团团的彩绳就像陀螺一样旋转着,印着花的纸张像鸟儿抬起翅膀那样,把人们购买到的东西包进一个个大中小不等的盒子里,每个盒子上都给打了个蝴蝶结。接着,那一个个大中小型的盒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袋子打着旋儿地堵在收银台,于是一只只手在小包里掏着小钱包,一根根手指在小钱包里翻找着零钱,在那下面,夹在森林般密集的陌生小腿肚子和大衣下摆之间的,是不再被人牵着手的孩子,他们迷了路,一个劲儿地哭。

就在这样的一个晚上,马可瓦尔多带着全家去散步。因为没有钱,他们的散步也就仅限于观看别人购物;因为钱这个东西吧,周转得越快,那些没有钱的人就越会期待:“这些钱迟早都会流通到我的钱包里来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儿。”然而马可瓦尔多本来就没多少工资,他家里人还多,又要支付各种分期付款和欠债,所以总是钱一到手就哗哗地花光了。总之,光是看看也是不错的,尤其是在超市里逛一圈。

超市是自助的。在超市里有小推车,也就是那种架在轮子上的铁篮子,每个顾客推着自己的推车,并在推车里装满各种商品。马可瓦尔多进来的时候也推了一辆推车,他妻子也推了一辆,然后他四个孩子也是人手一辆。就这样,他们推着各自的小推车加入了购物长队,挤在堆成山的食品货摊前徘徊,指着熏肉和奶酪,念着它们的名字,就好像在人群中认出了朋友或者至少是熟人的脸。

“爸爸,我们可以拿这个吗?”孩子们每一分钟都要问一下。

“不可以,不能碰,这是禁止的。”马可瓦尔多这样说。他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么一圈转下来,最后等待他们的将是结账的收银员。

“为什么那边那个阿姨能拿呢?”孩子们执意问道。他们看见所有的这些居家女人,到这里本来只是要买两根胡萝卜和一根芹菜的,但面对着搭成了金字塔形的罐子,完全无法抗拒这其中的诱惑,于是“通!通!通!”,她们用一种搞不清是无意还是投降的举动,把装着剥了皮的西红柿酱、装着蜜桃糖浆、装着油浸鳀鱼的各种罐子咣咣当当地扔进了推车里。

总之,如果你的推车是空的,而其他人的推车都是满的,你也是撑不了很长时间的:很快你就会嫉妒,会伤心,然后你就抗拒不了了。于是,马可瓦尔多在嘱咐过老婆和孩子们什么都别碰以后,很快就在货架间的第一条过道那儿拐了弯,避开了全家人的眼光,从架子上拿下一盒海枣,并把它放进推车里。他仅仅想体会一下那种带着海枣逛十分钟超市的愉悦之感,然后像别人一样也展示一下自己买到的东西,最后再把它们放回原来的位置。除了那盒海枣外,还有一个辣椒酱的红瓶子、一袋咖啡粉,还有一袋蓝色包装的面条。马可瓦尔多很确定,自己只要小心行事,就可以享受至少一刻钟那种挑东西的乐趣,而且一分钱也不用付。但是如果被老婆和孩子们发现可就麻烦了!他们肯定很快就会模仿他拿起东西来,到时候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呢!

马可瓦尔多在组组货架间穿过来穿过去,一会儿跟着忙前忙后的女佣,一会儿跟着穿着皮大衣的妇人,尽量不让家人发现自己的足迹。然而,不管是女佣还是妇人,她们都会时不时地伸出手拿上个黄灿灿、香喷喷的南瓜,或是一盒三角形的奶酪,而他呢,也就跟着她们学。广播里放着愉快的音乐:消费者们跟着音乐的节奏走走停停,时候到了,就伸出胳膊,拿起一个东西,再把它放在推车里,一切都跟着音乐来。

马可瓦尔多的推车里现在堆满了货物;现在他的脚步把他带到了那些没什么人的货架前面;商品的名字越来越难念,它盒子上的图案让人搞不清,这里面装的究竟是莴苣用的化肥还是莴苣的种子,或者就是莴苣本身,或是毒死莴苣上虫子的药,再或是引诱鸟来吃掉那些虫子的鸟食,甚至是生菜沙拉或者烤野禽用的配料。马可瓦尔多反正拿了那么两三盒。

就这样,他在两排很高的货架间走着。突然那路就走到头了,路尽头是很长一片空地,空无一人,那里的霓虹灯把地砖照得通亮。马可瓦尔多一个人站在那里,他的推车里放满了东西,而在那片空地的尽头,就是有着收银台的出口。

马可瓦尔多第一个本能的反应是,低下头,推着他坦克一样的推车赶紧跑走,在收银员按下警铃前带着自己的战利品逃出超市。但是就在那时,从旁边的过道里也冒出了一辆推车,那辆车里的东西比他车里的东西还要多,而推着车的人正是他的妻子多米蒂拉。接着从另一边也冒出一辆推车,菲利佩托正用尽全力地推着车。那是很多条摊位过道的汇聚点,每条过道的出口都冒出马可瓦尔多的一个孩子,每个人都推着一车像货船一般满满的东西。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现在在这里碰到了,才发现他们把超市里的每一类商品都各拿了一件,就像给这里所有的货取了样一般。“爸爸,所以我们很有钱,是不是?”米凯利诺问道,“够我们吃一年了,是不是?”

“回去!快点儿!都离收银台远一点儿!”马可瓦尔多一边嚷嚷着一边推着他的食物向后转,赶紧藏到了货架后面;甚至跑了起来,他的身子弓成了两半儿,就像在躲避敌人的射击一样,然后就又消失在货架间了。然而他身后突然轰隆隆地响了起来;他转过身去,只见整个一大家子人,都推着各自火车车厢似的推车,紧跟着自己狂奔而来。

“真要是结账了,他们能问我们要上百万里拉!”

超市很大,而且庞杂交错,就跟迷宫一样:在里面能转上好几个小时。那里陈设出来的储备又那么多,马可瓦尔多和家人甚至可以不用出来,直接在那里面过冬就行。但是这时广播里的通知中断了音乐,有个声音说道:“大家请注意!再过一刻钟,本超市即将关门!请大家尽快去收银台结账!”

要把车里东西处理掉的时刻到了:现在再不处理以后就再没机会了。被广播召去付账的顾客突然跟发了狂似的,就好像全世界就这么一家超市了,而这家超市从明天起就再也不开门似的,超市里乱作一团,大家不知道是要把剩下的东西都拿走呢,还是就把东西留在那里,总之货架周围那就是一个挤,而马可瓦尔多和多米蒂拉以及孩子们则趁机把商品再放回货架上去,或者干脆丢到别人的推车里。他们把商品放回去的时候也比较随便:粘蝇纸放到了火腿肉的架子上,卷心菜放到了蛋糕的架子上。一位女士推着一辆睡着婴儿的小推车,他们没注意,把婴儿车当成了购物车,还往里面塞了一瓶红葡萄酒。

他们甚至还没有品尝一下自己拿上的东西,就又要把东西放回去了,这种感觉可真是痛苦得让人想哭。于是,就在他们放回一管蛋黄酱的时候,如果手边正好有一把香蕉,他们也会拿回来;再或者是把尼龙长柄刷子放回去的时候又摸上来一只烤鸡;这样一来,他们推车里的东西拿出去的越多,放回来的也越多。

他们一家人推着他们的储备在旋转梯上上下下地跑着,在每一层的每一个角落总能碰到一个站岗似的女收银员,守在某条必经通道的对面,仿佛举着一挺机关枪似的举着一台噼啪作响的计算器,对准了所有看上去正准备出去的顾客。马可瓦尔多和家人这么逛着逛着,却越来越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或是被囚在灯火通明、墙上镶着彩色嵌板监狱里的犯人。

有一面墙上的嵌板给揭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木梯、几把锤子,以及其他一些木匠或泥瓦匠的工具。一家建筑公司正在给超市搞扩建。一到下班的时间,工人们手上的活儿一丢,就全都回家了。马可瓦尔多推着身前的一车储备,穿过了墙上的那个洞口。洞外面黑黢黢的一片;他继续往前走着。一家人于是也都推着车跟在他后面。

推车的橡胶轮子先是在一条被掀掉路面的路上颠颠簸簸地滚着,有的地方还有些沙子,然后那路就成了一块块已经断裂的木板。马可瓦尔多在一块木板上平稳地走着,其他人都跟着他。突然间,他们发现自己的前方、后方、上方、下方都洒满了来自远方的光,他们的周围是空的。

原来他们是在一座七层楼高的脚手架木板上。城市在他们的下方呈现出来,光芒四射,这光来自一扇扇窗户,来自一块块霓虹灯招牌,来自一道道电车上天线的电光闪现;再往上看去,是繁星密布的夜空,还有广播电台天线上的红色小灯。脚手架在所有那些胡乱堆在一起货品的重压下晃来晃去。米凯利诺说:“我怕!”

这时从黑暗中升起一团黑影。那是一张很大的、没有牙的嘴,正沿着自己长长的金属脖子向前伸着,并在缓缓地打开:原来是一辆吊车。这张嘴在他们上方徐徐落下,停到他们的高度,这张嘴的下颌顶住脚手架的边缘。马可瓦尔多把推车斜了一下,把里面的货品倒在铁嘴巴里,往前跨了一步。多米蒂拉也照着他这样做了。孩子们呢,当然也模仿了父母的做法。吊车把嘴合上,那嘴里全是从超市里缴获的战利品,滑轮吱吱嘎嘎地转着,吊车收回了脖子,慢慢地远去了。底下,一组彩色的字母打着转地亮着,正在邀请人们来这家大型超市里买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