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草绿色

在榨汁机意外滚落之前，麦汀汀也没想过自己有那个胆量走进通道里。或者说，在他向后靠在墙上时无意间触动暗门时，压根没想过进去看看。

连房子都是家徒四壁，空荡荡，地下室岂不是更加阴森？

然而宝宝奶昔是小么唯一的食物来源，他不能丢了唯一的制作工具。

为了崽崽，还是……还是去捡起来吧。

反正，只要拿到榨汁机就行了，最多就掉在某一级台阶上……对吧？

原本打算让小么在上面等待，但崽崽执意要跟着一起。

麦汀汀转念一想，把小朋友单独留在外面好像的确不安全，于是抱着背包慢慢走下去。

圆柱体的榨汁机一直灵活地掉落在最底端，小丧尸欣喜地弯腰准备捡，没想到它一动，顺着门缝挤了进去。

麦汀汀：“……”

好有求知欲的榨汁机啊。

他低头看了看背包，都到这一步了，若是没拿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少年硬着头皮推开门，与尖利的摩擦声一同响起的，是那道嘶哑的警告。

小丧尸僵在原地，吓得头发丝儿都要立起来了，小腿也有些发软。

这个废弃的屋子，里面其实……住着谁吗？

那嗓音听起来极为低沉，不像人类，也不太像丧尸，仿佛某种庞然巨物的低语，不自觉让麦汀汀响起被竹子包围的游客大厅，那个束缚已久的暴躁野兽。

宝宝奶昔很重要，但宝宝的命更重要。

麦汀汀识时务，转身就走。

可不知哪儿来的阴风，竟然把整扇沉重的木门吹得大开。

背过身去的少年看见自己前方猛然拉扯出长长的一道影子，因为台阶的错落格外扭曲。

小丧尸吓了一跳，好在很快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影子——

不对。

有影子的前提，是有光。

屋子里的确有一盏不怎么亮的灯，但在台阶上面，他走下来几级它就照不到了。

为什么这里也会出现影子？

阴诡的猜测攫住了他本不该拥有的呼吸，带着莫名暖意的风从背后吹来，将他单薄的T恤掀起一角，左腿上的小花却在暖风中瑟瑟发抖。

麦汀汀下意识抱紧自己的小书包，然后，眼睁睁看着一个比自己要巨大得多、看起来有三四米的影子，覆盖掉自己的那个，霸道地占据了整个狭窄的楼梯间。

恐惧值已然攀至顶峰，没有呼吸的小丧尸几乎要过呼吸，本该逃跑，脚下却生了根动弹不得。原来在强大的威压和恫吓下，人是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的。

兵荒马乱的思绪里，唯一挣扎出来的清晰呐喊——不要、不要吃掉崽崽，也不要吃我……

……咦？

小丧尸藤蔓上的花儿蓦地张开了花瓣，昏暗中的荧蓝莫名显出一丝妖冶。

他本人也突然静了下来，空气晃动的沙沙声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他感觉到了。

除了自己特殊的「蓝色」，崽崽尚未恐慌的「绿色」以外，这里还有第三种不合时宜的「灰色」。

麦汀汀拥有探测其他生命体情绪的能力，包括但不限于丧尸，能够「看见」他们身体中的代表着不同情绪的色彩。

红色代表坏脾气，绿色代表好心情，不好不坏的都归于灰色；但灰色并不等同于完全没有任何起伏，相反，只要不是激烈的暴躁都可以归进灰色，比如……恐惧。

是的，那个威胁着如果他敢进入就杀了他的声音，其实在恐惧。

浑浊的、有如泥沙沉积后的灰色代表着心中强烈的不安，麦汀汀在感到畏惧的同时，对方同样在害怕他的靠近。

尽管麦汀汀依然忐忑，但他还是悄悄释放出一些蓝色能量，想要稍微安抚一下对方。

憧憧黑暗中，看不见的蓝色的光如同玻璃丝线，从花蕊中蹑手蹑脚钻出来，沿着他的膝弯、腿根、腰侧、肋骨，一直缠绕到手腕上。

小丧尸垂下的指尖轻轻一点，光飞了出去。

它穿梭在沉闷的空气中，直到接近庞然大物，没进那片尘土似的灰色中，似乎就这么被吸收。

少年捂住小背包，护着崽崽的同时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他首先看见的是跳动的火光，一盆木柴正熊熊燃烧。

火盆后面的墙上映着佝偻的影子，大得吓人。

麦汀汀第一反应是，真的有巨人！

被病毒肆虐的弃星上变异出什么怪物都不足为奇，什么三米高的灌木，四五米的食草动物，要多大有多大。

不过在此之前，麦汀汀还真没见过巨型的人类——他的族群在被病毒吞噬成丧尸后，体型上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然后发现哪里不对。

麦汀汀的视线顺着影子回到主体，个子愈来愈小，直到本体完全站起，也就到他肩膀那么高。

是个……孩子？

艳红的火光照亮了对方，五官都稚气得很，也就十来岁，的确是个小男孩。

四肢健在，就是眼神没有生气，是他的同族没错。

眉毛粗粗，脸颊圆圆，看起来像个动漫人物，胳膊腿儿都胖乎乎的。

麦汀汀：“……”

说真的，对于失去大部分生理机能、只能以同类为食的丧尸来说，能吃得这么圆滚滚也不容易。

麦汀汀输送了不少安抚能量，身体中的蓝色开始变浅。

努力是有效的，男孩浑浊发暗的灰色逐渐固定下来，尽管还警惕地盯着他，但没那么情绪不稳了。

胖胖的男孩大约是发现来者看起来柔弱无害，大着胆子主动开口：“你。谁？”

声音焕然一新，恢复了稚嫩。

麦汀汀仔细一看，他的衣领上别着一个小小的金属夹子，像个扩音器，或者变声器。

先前那种低哑的、足以吓退敌人的嗓音，恐怕就是这个小装置的功劳。

少年悄无声息收回荧蓝丝线，眨了下眼：“我……”

他低下头，目光扫过四周，在角落里发现了榨汁机：“找它。”

胖小孩：“什么？”

麦汀汀：“奶昔。”

胖小孩：“奶昔？”

麦汀汀：“喝。”

胖小孩：“好喝？”

麦汀汀：“嗯。”

丧尸们的沟通相当简洁且高效。

见麦汀汀承诺奶昔的美味，胖小孩原本晦暗的双眼亮了亮：“我，可以？”

麦汀汀想，他大概也想尝尝。

正好之前给小么准备的奶昔还剩下一些，他在胖小孩充满期待的目光下走过去，捡起榨汁机。

但又犯了难。

喝的时候崽崽用吸管，他则拧开盖子。麦汀汀有点儿洁癖，不太愿意和一个陌生的、看起来也不怎么爱干净的小孩共享，无论是吸管还是杯沿。

胖小孩看出了他的为难：“我。蘑菇！”

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的丧尸语，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够互相理解。

麦汀汀疑惑地看向他。

男孩穿了件迷彩夹克，袖子有点儿长，这时候费力地从袖口中伸出双手——

没有手。

他的两边手掌都已经没了人类的五指，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拳头那么大的、嫩绿绵软的小蘑菇。

*

根据直播间的介绍，尘暴试炼将持续72时。

72个标准时，对于赫特星、以及和赫特星质量差不多的星球而言，是三个昼夜更替。

但对于体积小得多的弃星CC-09来说，要经过足足六天。

蒋萤要上班，钱芮悦则在读研，白天都没时间看直播。

两人熬夜看到凌晨两三点，实在撑不住窝在沙发上囫囵睡一觉，醒来后匆匆忙忙奔向公司和学院。等到晚上重新聚在蒋萤家，弃星已经过去了一天多。

蒋萤打开PADD一看，自己申请的个人直播间已经通过了。

她想了想，打算根据小美人的个人特色，起名叫蓝花或者棘棘果。

钱芮悦嗤之以鼻：“太没爆点了，茫茫主播海里谁看啊？”

蒋萤：“那你说叫什么？”

钱芮悦：“就你那天说我的啊。”

蒋萤：“？”

钱芮悦：“美色误事嘛。”

蒋萤：“……会不会太简单粗暴了点。”

钱芮悦眼光毒辣，选秀节目里最开始看中的爱豆总能笑到最后。

蒋萤犹豫了下，还是相信好友的选择，输入【美色误事】几个字。

此刻，便是专注于“棘棘果”的个人直播间首秀。

北极星正值白昼，镜头里仍旧昏聩如夜。

小美人还躲在地下室，面前有一盆温暖的火。

旁边还多了个圆滚滚的十来岁男孩。

她们昨晚看见小美人进地下室，也听到了那个嘶哑的声音。

当然，和“棘棘果”一样，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是由一个小孩发出来。

钱芮悦：“这变声器不会是从柯○那偷的吧？”

蒋萤：“柯○是啥？”

钱芮悦：“古代人类的一个动画片儿。”

蒋萤：“你怎么还看人类的东西啊。”

钱芮悦：“你现在看的不也是人类吗？”

蒋萤：“？很有道理，你说服我了。”

钱芮悦低头在自己的PADD上划拉什么，然后，蒋萤眼见着【美色误事】直播间从[当前观众：2]跳成了[当前观众：22]。

一口气多了二十个人。

在蒋萤开口问之前，钱芮悦把屏幕展示给她看，原来是把直播间分享进了学院群组。

原本空荡荡的屏幕飘过一条弹幕：【嗨喽，我是来看美女的。】

立刻有第二条跟上：【确定是美女吗？万一是帅哥呢？】

过了一会儿，第三条也出现了：【非得是雌雄吗，你们对性别的认知太狭隘了吧。】

钱芮悦戳了戳发呆的好友，蒋萤反应过来，赶紧操控镜头放大“棘棘果”的脸。

她不打算当那种话很多的主播，全方位展示他的美貌才是重点。

画面中的小美人屈起双腿，胳膊交叠搭在膝头，脸靠在手肘上，歪着头静静地望着旁边小孩抱着杯子，喝一杯粉红色的“饮料”。

跳跃的火光照亮他精致的眉眼，并给苍白如纸的肌肤平添一丝不该存在的温暖血色，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真正的人类，而非已经死去的怪物。

胖小孩并没有直接用杯子喝，他把饮料倒进一朵草绿色的蘑菇里，蘑菇伞伞当成碗来用。

对了，这个蘑菇并不是从哪儿采来的，它长在掌心里。

没有丝毫拼接效果，仿佛那儿天生就该长蘑菇，而不是手指。

胖小孩喝了几口，原本麻木空洞的双眼竟然焕发出光彩：“好、喝！”

丧尸的语言会自动翻译成人鱼语和通用语字幕，虽然不完全准确，不过结合画面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小美人没说话，露出一个恬淡的小小微笑。

小孩接着夸奖：“你，好人！”

小美人问：“你叫……什么？”

这还是观众们第一次听他讲话，温声细语的，声线和想象中一样柔软动听。

胖小孩咽了口口水，一本正经：“卢、克——终结者·卢克！”

屏幕外不可思议看着翻译字幕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