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复活节
沙尘暴来临时, 被戚澄救起来的麦汀汀,在“圣所”地下室和蛇鳐搏斗的过程中,腿上疯长的藤蔓刺破了衣服。
爱干净的小丧尸有着可以自清洁的神奇能力,那是他唯一的一件衣服, 十年如一日。
纯白的T恤, 没有图案, 没有花纹,干干净净的白, 像雪。
少年对过去记忆模糊,有点儿记不清这件衣服究竟是末日来临前自己就穿着, 还是成为丧尸后随便从哪里找来的。
后者可能性更大一点,毕竟那件T恤的尺寸对他而言实在是太大了, 空落落的,垂到大腿, 能当裙子穿。
思维没有进化前, 丧尸也会保留本能的偏好。
比如生前就是肉食者的, 死后还爱吃肉;生前保持素食的, 死后也就接着啃啃草。
对于麦汀汀来说, 他保留的本能之一, 就是偏好浅色。
那件白T恤便是一种印证。
少年自己也是同样,银色卷发, 雾蓝眼瞳, 雪白皮肤。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柔和浅淡。
哪怕腿上开的小花是亮蓝色, 也属于冷色调。
冷暖色调从来不相融。
红色, 成了他如今最为惧怕的颜色。
在看清屋外那些眼睛之前, 麦汀汀先感受到了极有压迫性的「红」——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而是……一群人的「红」。
愤怒, 不信任,质问,恐惧……种种复杂混合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少年第一反应是护住自己的小书包,最好能再找个角落躲进去。
过度的惊惶让他慌不择路,差点踩在昆特身上。
年轻人被迫转醒,还没有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睡眼朦胧地抬起头:“怎、怎么啦……”
小美人满眼畏怯,对他做了个口型,「快、跑」!
昆特顺着他的视线方向扭头看去。
他呆了呆,朝脸上没怎么留情地拍了几下。
再看一眼。
没变。
……不是在做梦。
窗户,这件屋子的所有窗户外,都有很多双会发光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昆特唰地站起来,错愕不已:“那、那是什么?”
麦汀汀摇摇头,他也就比昆特早醒来几分钟,了解不了更多信息。
那么多眼睛,会是小镇的居民吗?
按照灰雪莲的说法,这里和弃星别的地区一样,早就没有活人了,所以就算是居民也都是丧尸。
可眼睛会发光的丧尸……就算在种类繁多的森林地区,他们也从来没见过。
难道是高山区的特色吗?
不管是丧尸还是别的兽类,数量如此之多,想要破门而入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得先做好准备。
软木塞派上了用场,麦汀汀把花瓶放到背包里,顺便哄了哄被他们的动静惊醒的小幼崽,好在心大的麦小么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昆特攥着麦汀汀的手腕躲到一个大柜子后面,推了推后者让他先带小人鱼躲进去。
麦汀汀拉了拉他的衣角,蓝眼睛里明明白白地问:那你呢?
昆特有点感动,虽然小美人对所有人都很善良,但此刻只对自己好。他小声说:“我跑得快。”
青年的速度和力量麦汀汀当然见识过,带上自己反而是累赘。
他更适合在角落里偷偷释放点儿「蓝」来帮助昆特。
少年听话地钻进去,缩成小小一团,望向他的眼眸水润润的:“要小心。”
三个字仿佛点燃了昆特的勇气,顿时叫他充满了力量,所向披靡。
青年关上柜门,转了一圈找到个大概是以前的椅子腿的棍子,拿在手里掂量掂量,慢慢靠近门,躲到一侧。
他又瞅了眼柜子那边,确定从外面看不见里面藏着人后,清了清嗓子朝外面喊:“是谁?”
外面因为这句话产生了躁动,纷纷低语,什么也听不清。
不过倒是可以确定一件事,他们也都是丧尸,而不是野兽。
同类。
可能更好办,也可能……更难办。
一个听起来很粗的嗓音喊道:“是你们闯进别人的地盘。不应该你们先说说自己是谁吗?”
昆特握着棍子松了口气,咬字不算清晰,不过起码逻辑、语法都是对的,至少不是那种只会呜呜啊啊的低级丧尸。
也就是说,可以选择不那么野蛮的沟通方式。
“我们……我路过这里。想,想几天就走。”昆特说。
“不行。”那个声音果断回绝,“立刻离开。不然,我会帮你离开。”
逐客令下得干脆,可以算作明显的威胁了。
说话人的腔调有点奇怪,好似平时不这么说话,为了同他沟通而故意拗出来的口音。无奈昆特也判断不出更多信息,总之,对方并不友好。
另一个偏向女性的嗓音开口:“开门。开门。看看,你们。”
她的语言能力明显弱一些,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地蹦。
不过她的话引起了其他丧尸的赞同,嗡嗡响起此起彼伏的“开门”,甚至有拿着武器敲打地面壮声势的。
昆特回头看了眼柜子,无论是柜门还是大门,绝对是防不住的。
既然不是毫无理智的野兽,要不,还是乖乖顺着他们比较好。
他看着手上的棍子,当啷扔在地上,咬了咬牙:“好……我、我开。但你们不能太凶。”
外面沉默了一下,相互低声交流。
最后达成的结果,还是一同喊:“开门。开门!”
昆特:“……”
他们已经渐渐不耐烦了,昆特赶紧走过去,放下门闩。
打开一个缝隙就被外面刺目的光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抬起手遮住眼,缓了好几秒才敢从指缝中看过去——那些光,的确都是从丧尸的眼睛中发出来的。
他试图放下手再睁开眼,却立刻疼得直流泪,不得不闭起来。
这种光,大概本就是他们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也许是看见他身上没有武器,丧尸们嗡嗡交谈了一会儿,光慢慢黯淡了些,直到人眼可以接受的地步。
靠,竟然还可以调节的!
昆特颤巍巍重新看过去,这回看清了他们的脸。
尖下巴,高颧骨,眼窝很深,脸上的线条刀刻一般深邃。
有光看不太清,但虹膜都呈黄色,瞳孔很像猫科动物。
无论男女老少都跟自己皮肤一样黑,前额绑着装饰用的编织带。
因为已经是丧尸了,不会特意去维护这么一个小小的饰品,有人的带子都已经歪斜挂在耳朵上、甚至挡在嘴唇上面,也没被在乎,看起来很滑稽。
昆特当然知道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
丧尸们的衣服看起来也都和原本生活在城市、如今森林区的他们不太一样,很有特色,可以用野性来形容。
结合这个小镇的名字,“胡苏姆”,以及他们讲话怪怪的语调,不难猜到这是一支生活在雪山下的少数民族。
丧尸居民们倒没有粗鲁地上来就把他捆起来,不过一个个眼神也很不客气,警戒地盯着不速之客。
他们各个人高马大,身强体壮,昆特一米八几的个子在平日里绝不算矮,但被环绕着,外加本身就是“入侵”的一方而心虚,缩了缩脖子,看起来矮了一截。
他们忽然纷纷向两旁撤去,留出一条路来。
昆特对类似的情形很熟悉,在他的部落里,每当乌弩出现时,其他人也是这样恭谨地回避。
换言之,这支部落的领头丧尸要来了。
昆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人群之中,缓慢走出一只中年雄性丧尸。
不同寻常的是,他竟然西装革履,在一群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同伴中显得格外另类。
穿西装的丧尸还保留着生前的礼节,自我介绍:“我姓秦,居民们都叫我秦叔。我是胡苏姆的镇长。请问阁下是?”
阁、阁下?
好惊悚的称呼。
昆特一紧张又有点结巴:“我、我叫昆特,我、我是从森林区来的,就就就是路过这里……”
“森林区?”秦叔挑挑眉,“以前,是城市吗?”
昆特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到高山区?”
昆特总不能把被老大追杀的实情说出来,随便编了个借口。
秦叔没有表现出相信与否,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是翻那座雪山来的吗?”
此话一出,居民们纷纷转过头,朝着远处望去。
从这里的确看得见山峰的影子,于暗夜里沉眠,像个不好惹的巨人。
这倒没什么隐瞒的,昆特点点头。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点头,丧尸们的表情骤然变了:“祸患!”“杀了他吧,杀了他吧!”“我早知道!”“是饵……是饵!”
就连刚才看起来还算和蔼的镇长,眼神也凌厉几分。
昆特懵了:“怎、怎么了?”
一只雌性丧尸质问:“是不是一头大怪兽把你送来的?”
“对、对啊,你、你怎么知道?”
居民们吼吼吼怪叫起来:“骗子!”“快,快处死他!”“太可怕了,这真是太可怕了!”
见他的茫然无措不是装的,镇长蹙眉:“你就是它放来诱骗居民的饵吧?”
昆特:“???”
先前发问的雌性丧尸黄眼睛中满是厌恶:“我就知道,它总把陌生人送到胡苏姆,骗取我们的信。好几次,都这样。然后再有一天让居民帮忙,好心的居民哟,结果就被带回到雪怪口中了!你说说,你们说说看!”
她说话颠三倒四,不过不妨碍昆特理解了意思。
他的黑脸也白了白,这就是灰雪莲和啪叽只把他和小美人送到山头、不肯再多走一步的原因吗?他们和胡苏姆小镇积怨已久?
“不、不不不,不是的!不是的,我们……我没有要骗你们的意思。”看着愤怒的居民,昆特还是转向相对冷静的镇长,“请您帮帮我们吧,就、就住几天,我们……我就走。”昆特的眼睛黑白分明,虽然眉钉看起来不像什么乖仔,但眼神却很诚恳,“实在是太饿了。”
秦叔可没那么好糊弄:“年轻人,你总说‘我们’‘我们’的,另一个人,在哪儿呢?”
昆特刚要狡辩,秦叔摇了摇头:“你也不想想,进镇里的时候,大家可都看见了,你们是两个人一起的呢。结果现在就你一个出来。要是你,你信吗?”
正在昆特懊恼于自己的计划疏漏太多时,义愤填膺的丧尸们突兀地静了下来。
非常安静。静到一片叶子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他们齐齐盯着一个方向——昆特的身后。
他预感到了什么,也转过头去。
柜门大敞,麦汀汀不知何时已经走出来了。
赤着脚站在地上,粉色的斗篷将他的皮肤衬得格外白皙。他怯怯地低着头,抱着小书包,不敢跟任何人对视。
巴掌大的小脸藏在毛茸茸的领口,露出一双氤氲着水汽的烟蓝色的眸子,楚楚可怜。
夜色里的小镇昏暗,又没有灯,可少年白得发光,在一群黝黑皮肤的丧尸中那样与众不同。
比起狂野的原住民们,似乎他才是天生属于高洁雪山的一份子。
小镇居民在短暂的惊诧后,重新窃窃私语。
他们在相互交流时讲的话口音更重,语速极快,尾音粘连,昆特听不清。
也不想听。
他眼里只有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漂亮少年。
青年顾不得许多,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握住麦汀汀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充满保护欲地挡在身后。
秦叔迟疑片刻:“只有你们两个吗?”
“……是。”
有人对秦叔耳语了什么,中年人看向他们:“你们怎么证明,自己不是雪怪的诱饵?”
昆特看了看麦汀汀:“我们只在这里待几天,然后,就离开。你们可以……找人看着我们走。去与雪山相反的方向。”
接下来他和其他丧尸们就“如何自证善恶”和“如何确保居民安全”做了一通辩论。
本来昆特觉得自己这边只有两个人,怎么可能对一整个小镇产生威胁,但秦叔说如今许多丧尸都在进化、变异,不搞清楚他们的底细,是没办法贸然让他们留下的,毕竟镇上还有相对弱小的妇孺。
昆特叹了口气,将心比心地想了想,若是蓦然有两个人出现在废弃工厂,哪怕只有两个,弩哥也不会让他们好过的——相比之下,还没动手的胡苏姆居民已经算够客气的了。
就算是活着的时候,昆特从小到大也不是什么口才好的人。
现在为了活下去,什么能力都能激发。
尤其是那些人各个眼睛亮如灯泡,让他在末日里也有种站在聚光灯下发言的错觉。
真够万众瞩目的。
这边昆特在费劲巴拉地和胡苏姆的丧尸们沟通,那边麦汀汀一言不发。
本来并不稀奇,毕竟麦汀汀不爱说话,又总是游离人群外,这一点昆特再清楚不过。
可他回过头,看见麦汀汀抱着小书包,明显有认真地听他们讲话,却是一脸困惑——这就很奇怪了。
昆特跟镇长打了个手势,暂停一下。
“怎么了?”他关切道。
少年咬了下嘴唇,不确定地开口:“你们……在说什么?”
“在想办法让他们相信我们是好人。”昆特说,“是不是你离得太远了听不清,要不,要不你也过来一块儿听?”
麦汀汀摇摇头:“不是。我……听不懂。”
“啊?”昆特挠挠头发,“我们讲得也不算复杂吧。”
少年再次摇了摇头,蓝眼睛里很茫然:“你们的……语言。我完全听不懂。就像……外星话。”
这回轮到昆特震惊了。
胡苏姆的居民们讲话的确带着点口音,某种程度可以算作讲方言或者少数民族的语言,但跟CC-09标准语也不算天差地别。
怎么可能听不懂呢?北极星人都会懂啊?
小美人在这时显出一丝格格不入的不安:“他们……说过我,不属于这里。”
昆特在试图理解后半句是什么意思之前,先重复了前半句:“‘他们’,是谁?”
“沈先生,还有,弩哥。”少年垂下眼睫,声音很轻,“他们说,我不是北极星的……原住民。我是……从别的星星上来的。”
“……”信息量有点大,昆特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的确,麦汀汀太过精美和纯净,和周遭的颓唐全然相悖。可那是因为如今是末日后的废土,若是在曾经的文明时代,好看的人也不是没有。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是其他星球上的呢?
北极星隶属于赫特星域,赫特星域的主宰是赫特主星、或者叫做母星上的人鱼族。
人鱼族一直是相对闭塞的种族。这个“闭塞”指的并非文明、科技发展程度,而是对外的交流。
就算在几十年前,主星还未被人类迫害、两族之间尚未结下深仇大恨之时,人鱼族在没什么必要的情况下,也不会主动和其他星域、乃至象限的族群有来往。
母星如此,赫特星域的其他子星球皆保持着鲜少与外人交际的传统。
γ-CC-09是为数不多开发旅游业的伴星,不过所有都是短期停留,想拿到长期居住的准证是很难的。
病毒传播之前,北极星的高层就已经因为一些民众不得而知的原因暂停了所有与外星的来往。
昆特实在想不出麦汀汀有什么理由,能够在本星球封锁后出现——如果他真的不属于这里。
不过他没能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因为少年眼神闪闪烁烁望着他:“这里,有人很生气吗?”
昆特没明白他的疑问,环顾一圈:“呃,大家好像还都挺生气的。”
“不在这里。”麦汀汀说,“在……外面。”
*
胡苏姆的居民们能从怀疑满满,到愿意心平气和同昆特谈条件,绝不只因为青年有多么诚实可靠、巧舌如簧。
麦汀汀从听见他们争吵开始,就已经让「蓝」运转起来,浇灭丧尸们的忿忿不平。
里里外外围了上百号人,由于他们的攻击性不算强,同时疗愈这么多个体对于现在力量大幅增长的麦汀汀来说,并不是难事。
只不过,在他控制住情形后,仍能感觉到一小簇火苗熊熊燃烧。
「蓝」竟然不起作用。
要么,是这个力量太过强大,要么是他并不在人群中。
话又说回来,若情绪的主人离这么远也能被他感知,也可以证明这份怒火的确不可小觑。
尽管觉得麦汀汀的疑问有点奇怪,昆特清楚他的异能比较特殊,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还是充当翻译官的角色,转述给秦叔听。
没想到,一直和气的秦叔听到这个问题拧起眉毛,大声喝到:“你们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小加的事情?!”
少年被他凶得一抖,昆特没想到还真歪打正着了,磕磕碰碰地问:“小、小加?”
旁边人开口:“是秦叔的儿子,已经昏迷一年多了,你们说你们是第一次来胡苏姆镇,竟然知道小加的事情——老实交代吧,到底在谋划什么!”
昆特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没有啊,我真的不认识什么小加,是因为……”
麦汀汀的手还在颤抖,但他不想让他们为难昆特,主动向前走一步:“……是我。”
丧尸们再一次,蓦地安静下来。
少年的声音轻柔动听,像滴着细雨的云。
他一字一句,讲得很慢:“我能,感觉到别人的情绪。”
为了印证他的话,小腿荆棘上原本浅眠的花儿们绽开了一点通透的蓝色。
麦汀汀的指尖也凝聚出一小朵花:“我感觉到了……那个人,很生气。”
胡苏姆的居民们还从未见识过这种能力,互相看了看,互相嘀嘀咕咕。
他们在私下交流时,无论是可能来自别的星星的麦汀汀,还是本就是北极星的昆特都听不懂,只能耐心等着。
最终,还是镇长站了出来,神情复杂地打量白白净净的漂亮少年:“的确有这么个人。是我的养子,秦加。你能帮他吗?”
麦汀汀蹙起秀气的眉:“我不能……保证。但是,我可以试试看。”
秦叔看了他很久,吐出一口气:“好。”
有个高壮的男人紧张地拦住他:“镇长,你真的要相信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他们万一伤害小加怎么办?”
昆特记得这个声线,最开始开口的就是这人,让他们先自报家门。
秦叔重重叹了口气:“小加那个样子,也不可能变得更坏了。”
男人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很难过,其他丧尸也都垂下眼。
看得出来,这些居民都很喜欢秦叔的儿子。
昆特和麦汀汀都认为这个小加应该是个讨人喜欢的可爱小男孩,就像长蘑菇的小卢克那样。
没想到的是,十分钟后,他们来到镇上最好的屋子里,看见床上躺着的英俊青年——怎么看都跟昆特一个年纪。
青年皮肤比居民们要白,面部轮廓也柔和些。
他闭着眼睛,却并不安稳,眉头紧皱,脸色一会儿一会儿红,焦躁不安。
之前有人说他躺了一年多,这种情况要么是醒着的瘫痪,要么是完全沉睡没意识的植物人,可秦加介于二者之间,更像在……做噩梦。
就算感染病毒后成了丧尸,也没听说哪家丧尸能噩梦一做一年多的。
昆特看向麦汀汀,麦汀汀则站在床边,认真地「看」秦加的情况。
红色……
情绪被红填满,青年苦痛地挣扎,极力想要逃出大火和梦魇,却做不到。
少年的指尖放出蓝色的玻璃丝线,进入秦加身体里探测一圈。
他曾经在“圣所”中帮助过噩梦缠身的沈砚心,尽管做噩梦和清醒的怒火不太一样,但归根结底都是不平静的情绪,本质是相同的。
而他的力量正是抚平波动的情绪,「蓝」应当能够辅助治疗。
秦叔在看向青年时,眼神里满满的疼爱。
他怜惜地摸了摸青年的头发:“小加是我最好朋友的遗孤。他的父母很早就走了,不是因为病毒,先世代的时候,就已经……那时候小加才六岁,正好我也没有孩子,就收养了他。”
他叹息道:“小加是个很好的孩子,好孩子不应该遇到这种事。”
负责照顾秦加的是几个中年雌性丧尸,她们听见这话,也偷偷抹眼泪。
好人该有好报的,这是大多数人共同的认知,或者说,一种奢侈的盼望。
然而事实却总是背道而驰。
何止秦加,北极星,乃至整个赫特星域,又有谁不是勤恳善良的居民,谁不是宁静美丽的星球。
明明没做任何错事,却要遭受惊天浩劫,昔日的美景空余黄土白骨。
他们又能向谁诉苦。
秦叔不想治疗的过程中被打扰,屏退了其他人。
昆特本想在这儿陪着,他怕小伙子影响麦汀汀的状态,干脆一起拖走了。
“?”昆特总觉得哪里不对。
虽然没醒,一时半会儿可能也醒不过来,但那也是个三庭五眼实打实的帅哥,他怎么能把小美人拱手让——
*
少年目送他们离开。
眼见着门关上,屋子里静悄悄的。
明明有三个人,又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把小书包放在床头柜上,崽崽竟然已经醒了,像只小蘑菇一样欢快地冒出来:“么!”
崽崽发现了,自己好像每次睡一觉之后,都会来到新的地方,也会有新的没见过的面孔。
不过没关系,只要妈妈在就好啦~
麦汀汀很清楚,能不能治好这个秦加,就是自己和昆特能否在胡苏姆镇留下来的关键,他很有压力。
再加上秦加的「红」颇有侵略性,他其实是很紧张的。
然而看到小幼崽的笑脸,烦恼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抱起崽崽,和他亲昵地贴贴额头。
崽崽小手搂住他的脖子,眼睛亮晶晶:“么?”
“要治病。”少年转过身,让崽崽看一看床上躺着的人,解释道,“给那个……哥哥。”
应该是喊哥哥没错……吧。
“么?”
“嗯,和以前一样。”
他的指尖开了一朵很小很小的花,放在崽崽的小揪揪旁,和奶黄色的花花发卡一左一右。这是最近发现的新玩法。
小人鱼扬起脸,却看不见刚才放上去的小蓝花,晃晃脑袋,还是没掉下来。
崽崽着急了,使劲儿甩头,结果那朵花卡在发丝里太牢固,连小揪揪都散了,花儿也没动。
麦汀汀噗嗤一笑,帮他摘下来,再温柔地理顺头发。
崽崽左右拿着花儿摇了摇,又换到右手。
然后塞进嘴里,吧唧吧唧。
甜的!
少年单手抱着幼崽,弯下腰,手指顺着藤蔓轻抚过去,然后再在小人鱼的头上挥了挥,下了一场如梦似幻的蓝花雨。
落在身上的,依旧保持实体,再往下落的却在飘摇的过程中消融成点点光晕。是连麦汀汀自己也没法解释的奇异现象。
他将麦小么放回床头柜,又多制造了些花瓣,让小孩子自己玩,消磨消磨时间。
有了一番亲子互动,他自己的心绪也宁和许多。
麦汀汀回到秦加身旁,床上的人依旧困在梦魇中,时而呼吸急促,时而发出难以忍受的呻○,宛如溺水的人最后的呼救。
他站在岸边——他能够救他吗?
秦加的双手因为苦楚攥成拳,麦汀汀废了点劲才把他的手指掰开,小心地与他掌心相贴。
这也是麦汀汀最近发现的新办法:尽管疗愈对象是人体内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但若能够与被治疗者建立起切实的肢体接触(目前发现手部是个不错的媒介,其他效果更好的部位尚待发掘),治愈力能加倍发挥。
秦加的手掌比他粗糙得多,又因为在梦中无法自控,突然紧紧攥住他柔弱无骨的小手,把麦汀汀握疼了。
少年抽了口气,但没有挣脱,忍着痛闭上眼,专心凝聚起「蓝」。
左腿的蓝色小花朵们纷纷绽开,琉璃似的线顺着他们同样冰凉的手心进入秦加纷乱的心绪中。
一般情况下,他的「蓝」如同潮水包围火焰,就算后者负隅顽抗,经过一定时间的消磨也能将火势扑灭,起码有减弱。
然而今天,秦加的「红」纹丝不动。
类似情况一般出现于他同对方的力量悬殊,比如当日在对抗蛇鳐时,麦汀汀便感觉到了强烈的力不从心。
问题是,秦加既不属于庞大的群体,也不属于多么强大的个体,为什么火苗完全没有受到「蓝」的影响呢?
麦汀汀被捏得生疼,眼眶被泪水打湿,嘴唇咬出艳丽的绯色。
……他发现了。
之所以外围的火焰全然没有熄灭的征兆,是因为中央有某种持续燃烧的内芯。像个淤积的固态。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
那是什么?
他回想着乌弩曾经教授过的汇聚力量的方法,藤蔓逐渐攀附至大腿,抽长出更多的蓝色琉璃丝线向焰心进发——
他和它们突兀感受到一阵烧灼似的疼痛,花瓣一下子就蔫儿了。
麦汀汀猛然抽回手,睁大了眼睛。
秦加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复杂。
*
昆特和镇长守在门边,再往外,还有许多焦急等待情况的小镇居民。
他们看见麦汀汀从里面走出来,因情绪激动而眸光大亮。
少年面如纸色,本就有些虚弱,被光刺得发晕,摇摇欲坠。
昆特赶紧上前搀住他,秦叔则让众人心情平复些,调低亮度。
“怎么样?”昆特问。
“他不是——不只是噩梦。”少年半倚半靠在他身上,前额因仍留在身体里的痛楚浮出一层细密的汗,“……他,中毒。”
“中毒?!”
昆特惊讶极了,连忙把这句话翻译给镇长和居民们听。
众人哗然。
秦叔表情沉下来:“怎么会是中毒?孩子,你确定吗?”
麦汀汀等着昆特的翻译后点点头。
他展示给他们看自己的左腿,那些原本亮丽鲜艳的小花朵,还是头一回显出枯萎之兆。
昆特慌了,扶着他坐下,蹲在旁边想碰花冠又不敢,手悬在半空:“你还好吗?会不会不舒服?这,这怎么办啊?”
麦汀汀摇摇头:“它们……自己会恢复。”
虽然以前也没遇到这种情况,但花儿们的状态并不是完全不可逆的。
只要自己体力恢复,刚才为了与毒对抗耗空的「蓝」能够补充回来,它们也就能好起来。
漂亮的少年看起来不像会骗人的样子,小花朵的颓靡也不像装出来的。
秦叔低声吩咐了几个丧尸后,问他:“如果是中毒的话,你有什么办法吗?”
麦汀汀难过地摇摇头。
他的「蓝」能够治愈的仅是情绪上受的伤害,至于肉/T上的病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体系,他纵是有心也无能为力。
昏迷不醒一年多,居然没人发现是中毒,医疗水平可真够扯淡的。
不过,既是末日,又是与世隔绝的山区,在没有丧尸进化出治疗异能的情况下,的确只能听天由命了。
“之前没有看过医生吗?”昆特修改了一下措辞,“就是……会医术的人?”
镇长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什么是医生。镇上以前是有个医馆的,病毒刚来临时一家子忙着治病救人,都传染了,没捱过去。其他的……倒是有一个老婆子。不过她没有进化,无法正常用语言交流。”
旁边有人补充:“说实话她还活着的时候就成天疯疯癫癫的,我们不敢跟她打交道。”
昆特将这些话一一转达给麦汀汀。
少年站起来:“……我可以试试。”
昆特瞪圆了眼睛:“那怎么行?很危险的!”
麦汀汀小声道:“没事……我可以的。”
如果不是秦加中毒这种特殊情况,他其实是有把握和其他丧尸交流的,哪怕对方的精神情况堪忧。
毕竟,他的能力就是去稳定他人波动的情绪。
昆特十分犹豫,但他没有权力和立场干涉麦汀汀的决定。
倒是有另一个阻碍:“可你也听不懂她说话啊?”
“……”麦汀汀好像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不仅他本来就不懂胡苏姆小镇的语言,镇长也说了,那位……老婆婆根本无法沟通。
他的确能够用「蓝」安抚任何焦躁的情绪,但仅限于从自己这里出发,还没有试过将其他人囊括进来。
哪怕他和老婆婆能够对话,总不能每一句都照葫芦画瓢学给昆特听、再让后者翻译吧?
尤其涉及到医药方面,肯定是不准确的。
镇长大概能懂一些标准语,默默地听着,直到两人想不出办法,才出声:“我可以试试。”
年轻人们看向他明亮的眼睛。
他说:“胡苏姆的居民,眼睛在进化后都有不同的作用。我可以……看见别人的对话。哪怕是在心里的。”
昆特大惊:“那岂不是我们现在在想啥你都知道?”
“倒也没那么灵,又不是读心术,倒不如说是能把文字转换成字幕——除非你们心里想得太大声。”秦叔揶揄地瞄了眼年轻人,“比如你,心理活动挺吵的。”
昆特:“……”
他决定闭嘴,包括心。
秦叔收起开玩笑的脸孔,神色严肃:“这件事我会跟居民们商量一下。你们就暂且住在这里。当然,这并非信任——希望你们不要动任何歪心思。如果你们能帮到小加,你们将是胡苏姆尊贵的客人和忠诚的朋友。反之,若你们伤害了这里,我也可以保证,你们走不出胡苏姆。”
*
疯婆子不住在镇里,在离雪山更近的地方,秦叔派人过去商议来回要一天时间。
麦汀汀和昆特住进了他们最开始选的那个没人的废弃房屋,秦叔给他们添置了被子,还送来一些食物。
胡苏姆小镇全员都是素食主义者,给他们的大多数都是果子。
昆特什么都吃,生肉熟肉,血,素的,反正有吃的就行。
麦汀汀看着堆在桌上五颜六色的果果,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像棘棘果的。
就是咬下去有点酸,又不太像棘棘果。
离开森林,准确来说从离开街心公园起,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棘棘果了。
其他的果子也有各自的美味,但都比不上最好的那一个。
他很想念那个味道,总想着有朝一日还能不能回去。
安置好后,两人休息了一会儿,天也亮了,便想着去镇上走走。
一方面,秦叔说需要让他们跟镇民有更多接触,后者才能决定是否接纳他们;另一方面,他俩也想看看胡苏姆是否可以长留。
这是个双向选择的过程。
小镇的丧尸们平均进化程度很高,语言、思维、活动能力不亚于活人,只是多了一份死气沉沉。
街上没什么人,居民们都各自待在屋子里,发光的眼睛在白天黯淡许多,也仍能感受到一扇扇门窗背后传来的戒备与敌视。
“害怕吗?”昆特低声问,没有回头。
两人并未并肩,昆特走在前面一点。
麦汀汀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起同伴是看不见自己的肢体语言的,也轻声回答:“还好……”
比起表情、眼神,他有更好的评估工具。
居民们的情绪色彩是很浅的红色,尚能控制。
有了镇长发话在前,只要他们不做什么激怒居民,后者也不会主动进犯。
两人缓慢路过许多花花绿绿的屋子,有一些能看出来曾是用心装修和雕琢的,只可惜在残垣断壁的如今没了差别。
丧尸的审美中颜色并不占据重要地位,是这个无趣世界中的一环罢了。
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胡苏姆并未受到外来攻击,人口保存得相对完整。
老、幼、病、残这样在强者为王的森林区早就活不下来的弱势群体,小镇上依然能见到。有一户人家的窗边甚至睡着一只婴儿丧尸,虽然和大人们一样双目无神。
麦汀汀看见那个婴儿,自然而然想到小背包里的崽崽。
不同的是,崽崽将来会长成最最漂亮、最最会唱歌的人鱼。
弃星上的孩子们,却再也没有长大的机会了。
想到崽崽,崽崽就醒了,在书包里动来动去,想出来看看。
这么多双眼睛监视着他们,还不知道对小人鱼的态度如何,麦汀汀肯定不能放任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用「蓝」安抚。
可崽崽不知道怎么了,特别特别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小幼崽的力气是很大的,如果不顺着麦汀汀,少年其实是压制不了他的。
前面的昆特听见动静,停下来:“怎么了?”
少年的神情半是紧张半是窘迫:“崽崽……”
昆特见他的兔耳朵斗篷里鼓囊囊,还有微弱的咕咕叽叽的抗议和挣扎,猜到了大概是小小朋友不愿困在没意思的包里了。
众目睽睽,小人鱼自然不能出来,然而再这么折腾下去也迟早会引起注意。他们能听见,附近已经有丧尸打开了窗户。
想化解危机,除非——
除非,发生什么更大、更轰动的事件,吸引走居民的注意力。
比如眼下,街道的尽头有个蓬头垢面的丧尸小孩拖着没有头的动物,跌跌撞撞奔来。
后面几个成年丧尸骂骂咧咧,拎着足以敲碎他头骨的棍子。
丧尸小孩年纪很小,最多不过五六岁,也很瘦弱,无头的动物看起来比他都高。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他根本无处可逃。就算没关,也不会有人欢迎他进去。
他是胡苏姆的弃儿,是一颗丢不掉、也没人要的坏掉的小石头。
谁来救救他呢?
有谁能救救他呢?
咒骂声和棍棒声越来越近了,小孩抱着没有头的动物,绝望地想,也许这次自己会死吧。
直到他发现前方有两个人没有躲开自己。
好像……还从没在胡苏姆见过他们。
是从外面来的吗?
从哪里?
不管那么多了。
小孩在他俩中选择了看起来更容易心软的浅发少年,抱住他的腿,仰起小脸。
他没有眼珠,两个眼眶都是血窟窿,脸上挂着干涸血痕的同时,眼窝还在往外渗血,看起来格外瘆人。
小孩啜泣道:“请您救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