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对于麦汀汀来说, 一直以来他能看到其他人和动物的情绪色彩总共分为三种:代表着躁动不安的「红」,代表着轻松愉快的「绿」,以及大部分普普通通的「灰」。
当然,还有一些特殊情况, 比如沈砚心这种摒弃了所有感情的茫茫纯白色。
至于他身体里的「蓝」则是独一无二的, 仅供本人使用, 就算是其他疗愈师他也没有见过相似的「蓝」。
不过,不管怎么样, 这些颜色都是虚幻的,就算有时从他的手指中生长纠缠的蓝色玻璃丝线也非实体。
然而今天情况却略有不同。
在他握住那对母子的双手时, 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块轻薄的、纱一样的蓝色绸缎。
那受刑的母子俩胳膊上本是赤※裸的,这块纱如同一件上好的衣袖, 无比轻柔地包住了他们的胳膊。
麦汀汀尽管有些惊讶,还是尽力调动身体里的「蓝」, 为他们输送去更多的安抚力量。
他的能力仅针对心灵, 所以在现实世界中受到的物理化学伤害他是没有办法治愈的。
只不过进入精神空间后, 每一个人受的伤本身就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创伤, 因此他的治愈力仿佛也有了具象, 可以为他们抚平伤口。
他猜测, 那些轻纱就是此次精神空间中治愈力的实体媒介。
不出所料,几分钟后, 那层纱离开了母子俩的手。
婴儿的胳膊本来就没受伤, 而母亲的则焕然一新, 先前丑陋可怖的伤痕全都不见了。
一大一小的两双手臂也从原本厉鬼一样紧抓着他不放, 变得温柔起来。
像是教徒想要沾一点荣光, 格外虔诚地触碰着他的双手。
很多情绪是通过肢体接触来传达的,麦汀汀即使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看不见他们究竟遭受了怎样具体的苦痛,可光是这样一丝丝触碰,就已足够将母子俩深切的绝望和苦楚传递到他的心中。
疗愈师其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职业,因为他们能够深入每个人的心中,去经历他们的过往,去切身体验他们所经受的折磨。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疗愈师在年纪还不大时,便已经是一身病痛——那些病症的来源是心病。
蓝紫色的光点在母子俩身边盘旋了一阵,逐渐收了回去。麦汀汀也试着抽回手。
那四只洁白无瑕的胳膊在周遭触目惊心的伤痕中,显得格外惹眼。
这给了麦汀汀信心:说不定他真的能够帮助他们走出梦魇。
少年如法炮制,带着那些蓝色的轻纱,一一覆盖到其他人的手臂上,为他们疗伤。
只是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心中仍有一些疑虑。
海拉庄园的确大,上上下下一百来号人,他不可能每个人都见过、都记住。
但是,人鱼族的幼崽珍贵稀少,每一个都如同至宝。
若海拉庄园里真有年仅一岁的小幼崽,初来乍到的他不知道情有可原,但生活在这里数年的麦原野一定会知道。
然而哥哥曾提及,由于艾琳和克洛伊母女俩各有各的特殊病症,她们两个人都不可能再育有子嗣。
仆从大多没有生育能力,庄园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新生的幼崽了。
既然此刻他身处的精神空间是整个海拉庄园所有人的集体梦境,那么这母子俩应该也是庄园里的人才对。
他在这里清晰地看见了一双年幼的小手,可海拉庄园里却无一人见过。
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只有两个。
要么,是有人在庄园里偷偷诞下幼崽,却没有禀报任何人。
这很难做到,庄园再怎么是古堡,也装配了赫特帝国先进的高科技监视。
麦原野提过,除了小姐的玩具更衣室,庄园上上下下所有地方都装有监控,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麦汀汀觉得这个解释有些说不通。
另一种,就是此次的梦境混入了庄园以外的人的记忆,或是他们继承了他人的记忆。
虽然听起来有些混乱,但其实不是完全没可能。
毕竟人在面对自己痛苦到极点的回忆时,为了自我保护,会扭转、模糊和歪曲事实,尤其当人和人之间有强烈共情时,总会不自觉把他人的经历当成自己的。
换句话来说,假如这母子俩并不是海拉庄园的人,但曾经有谁听说、或者看见过他们两个的遭遇,并且一直铭记在心,也是有可能在精神力暴走时梦见他们,继而让麦汀汀看见。
这种情况虽然不是没有,但人鱼族天性自私凉薄,不会将他人的苦难置于自己之上,可能出现的几率的确非常小。
如果真如他这种猜测,那就只能因为这对母子的身份特殊——很有可能是相当尊贵的那种特殊。
海拉庄园原本是艾琳·西奥多的府邸,艾琳是先王唯一的妹妹,那么作为艾琳的仆从,还能见到有什么比皇女更尊贵之人呢?
麦汀汀当然也思考过会不会是克洛伊,但是克洛伊在被改造时已经满十岁了,与那个幼小的婴儿年龄不符。
克洛伊是艾琳和前夫的独女,而人体实验之后,艾琳身体遭重创,与戴逸晖再婚之后也没有怀孕的能力。
因此,怎么算,这个小孩儿也不太可能是艾琳的孩子,更加不可能是克洛伊的。
如果不是艾琳的子嗣,那么能叫皇女的仆从认为尊贵的,仅有真正的皇室正支血脉。
先王先后入狱时,埃里希也有五六岁了,同样不可能是他。
倒是麦小么完全符合年龄和特征——问题是,崽崽只有一岁,难不成和克洛伊一样是十几年前做了冷冻手术、身体保留至今?
麦汀汀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儿,克洛伊虽然身体停留在十岁,但思维能力完全是二十几岁真实的年龄。
如果麦小么和他遭遇相似,那么现在应当也是十几岁的大孩子了,怎么可能连话都不会说。
他和崽崽相伴了几个月,对彼此再熟悉不过,那就是一个才刚刚诞生不久、对世界充满好奇和信任的崭新生命。
少年一边治愈他人,一边在脑海中梳理。
无论是和聪慧的哥哥还是机敏的沈砚心相比,麦汀汀从来都不是可以做人群中的大脑的那一个。
十几年前在第二帝国,他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少爷、小宝贝,父母对他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健康快乐成长。
这十几年里他在弃星被人嫌弃,无人问津,每天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能吃点棘棘果就够开心了。
现在却让他独自挖掘皇室秘辛,实在……实在是太为难小丧尸了嘛!
若不是刚才那双手让他想起崽崽,他才不想去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情呢。
但也正是因为那双小小、软软的手,让他不停地回忆起和崽崽相处过的那些时光,让麦汀汀更想知晓迷雾之后的真相。
少年睁大眼睛。
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一个非常惊人的猜测。
*
夏荣在一群学生的搀扶下走出房间。
他们各个面色惨白,仿佛被吸干了精力,好像房间里的不是他们的同胞,而是洪水猛兽、蛇虫毒蚁。
夏荣原本也是个四五十岁正值壮年的中年人,此刻竟像老了几十岁,差点还以为是他的老师、帝国前首席疗愈师回来了。
然而他毕竟没有老师那样的能力,满脸疲惫和愧疚:“抱歉,小姐,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想这次得向外求援了……”
克洛伊脸色铁青,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的身体尚年幼,没有受到发情期的影响,然而大范围波动的精神力还是会让她同样很不舒服。
她的精神感应力等级一般,无法像这些疗愈师一样为自己建筑心理防线。
但夏荣也表示得很清楚,他们只能做到这里了,若是再继续下去,很有可能连他们的防线也会随之崩溃。
疗愈师就像一块海绵,平时吸收了许多黑暗阴沉的水分。
他们一旦崩溃,不仅仅是多了几个暴走的人鱼那么简单,更可怕的是,万一防线溃败后那些已经被吸收贮存的水分重新涌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哪怕克洛伊非常不满于他们的就此放弃,也没有办法勉强什么。
夏荣同样满面愁容,这是王亲自交代他全力以赴完成的任务,自己完不成、被陛下冷眼还算小事,万一这群人真的圈不住,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这时候,有一个小徒弟跌跌撞撞爬出来,脸上欣喜若狂和惊愕交织:“师、师傅!有用了,有效果了!”
克洛伊和夏荣同时站起来,后者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我在二十分钟前就已经放弃了对他们的治疗了,怎么可能突然起效?”
小徒弟也一脸不知所措:“我、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有些人已经平静下来,睡着了。”
“你确定他们不是昏迷?”
“不、不是,我已经用仪器检测过了,确定他们的信息素水平已经回到了正常的范围内。”
夏荣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中断了治疗之后,竟然还能有这样起死回生的效果。
余光中瞥见小小的女孩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男人忽然想起来海拉庄园的一些风言风语。
他知道自己随意询问一定会触怒这位大小姐,但眼下状况紧急,管不了那么多了:“小姐,我听说那个人类——麦汀汀是不是在这里?”
克洛伊听见这个名字愣怔片刻,反而放松了拳头,甚至笑了起来:“没错,夏叔叔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嘛。”
夏、夏叔叔……
夏荣忍不住擦了擦汗。
陛下的这位亲表妹,还真是和陛下如出一辙,随便说句话都能让他冷汗直冒。
旁边有其他疗愈师同僚也听说过麦汀汀的事迹,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听说那个人类很厉害啊,要是他也在这里——不不不,刚才起效果就是他已经参与进治疗中了吧!有救了,终于有救了!”
夏荣见克洛伊面色阴晴不定,赶紧用眼色警告他们闭嘴。
克洛伊什么也没说,小脸绷得紧紧的。
正在这时,阴影里有谁走了出来,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小姐,请让我也帮助他们吧。”
戴逸晖柔声道。
夏荣还没说话,有疗愈师着急道:“你、你怎么帮他们?连我们这群专业的人都做不到,你进去不是送死吗?”
戴逸晖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笑微微的样子,没有正面回答。
倒是克洛伊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可别小看父亲哦。上一次最新的精神力评级结果,他可是H-2。”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H-2是什么程度的等级?
要知道,连现在身为准首席疗愈师的夏荣也不过是H-1。
整个帝国放眼望去,已知的H-2大概只有陛下一人。
眼前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强壮、甚至有点弱不禁风的男人,竟然有那么高的精神力等级!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说过?
为什么这样的人才没有被陛下重用?
到底是陛下不爱才,还是这个「才」,一直以来刻意将自己埋没?
克洛伊的小手拍了拍男人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语气不像对继父,倒是像对一个普通的仆从:“去吧。要好好帮助兔兔哦。”
“是,小姐。”
戴逸晖礼貌地对疗愈师们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青年明明哪哪儿都礼数周全,且一直温和无害,可不知为何,有种寒气顿时从夏荣的脚底直窜心头。
或许是这么多年疗愈师的经验,或许是身为H级的直觉告诉他,无论是戴逸晖还是克洛伊,绝不会仅仅是去帮助麦汀汀那么简单。
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想到那个柔软、不设防、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怯弱的少年,一种可能性陡然袭上他的脑海。
夏容惊恐地瞪大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