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柔软
许时延没拒绝闻柏意让他坐车一起回去的邀请,因为外面的天不仅冷,还开始飘起了小雨。
他们俩坐在后排,中间还隔着很宽的距离。闻柏意不知道许时延会不会猜到了什么,但是两人都不说话,这份沉寂让他有点心虚。
“晏陈行最近是不是老来找你?”
许时延被他一提,想起了那天收拾那帮小喽啰的时候,被他们篮球队的人撞见。后来,晏陈行是经常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人是闻柏意的好朋友,也替闻柏意拒绝过自己的示好。最近却不知道发什么疯,每天往他们学院跑,连自习室里都能看到他的影子。
“恩,你能请他别来了吗?”许时延没察觉到,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请闻柏意帮忙。
“我跟他说说,他这种花花公子,闹个几天没追到也就消停了。”闻柏意勾起嘴角,对许时延的开口求助满是餍足。
“好,谢谢。”车停在校门口,许时延道了谢,拉开车门就走了。
闻柏意留在车里,给那个副总回了电话,听着副总语无伦次的讲那个chloe xu是何方神圣。甚至感恩戴德的谢谢闻柏意把这尊大神请进了他的公司。
闻柏意的计划好像又失败了,他有点窝火,思绪飘得很远。被电话里毕恭毕敬的声音又拉了回来。
“闻少说来实习的事,是开玩笑的吧。”
“我明天就来。”闻柏意低头,看到许时延坐得位置,凹陷的皮革留下刚刚有人与他同行的痕迹。
副总紧拽着电话,心情既快乐又忧愁,支吾半天只答了一句:“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许时延的研发方向,是镜像生物学研究领域里针对基因细胞改造的方向。从右旋氨基酸构造出更多蛋白质,能有效地预防或治疗一些疾病。
开发总监老胡,是国外聘请回来的专家,从那天知道许时延就是chloe之后,组建团队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了进去。每天钻到实验室里和许时延一起加班加点,恨不得结为莫逆之交。
“时延,你为什么会对镜像生物学感兴趣?”老胡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对他的胃口,对数据的敏感度惊人的可怕。从无菌实验室出来的时候,老胡一边摘掉手套一边问。
“为了我爷爷。”许时延提到自己的亲人,嘴角微微上扬。“他以前生过一场大病,我希望研究现代生物医学能够让更多的老人长命百岁。”
“咱们这项推演如果能实现,还真有这个可能。”老胡的兴奋感已经持续了很多天,许时延的专业知识储备简直像一座浩瀚书海,令人惊叹。“而且按照这个算法,这个药对阿尔茨海默病也有改善作用。”
“还得先看临床实验的结果,我听说已经有几个报名的测试者了。”这就是最棘手的问题,许时延必须依托企业来承担临床试验的费用部分,才能完成自己的实验。任何的新药研发可能只有一两年,而一轮轮的临床试验可能需要花费数十年。
“是有那么几个,但是一听只能改善不能治好,就犹豫了。这种病前期有咱们企业承担费用,但后期还不是得自己掏钱。”老胡没往下细说,总觉得关于钱的事和他们研究员的身份配不上。
他们是高山飞鹤,怎么能落入深潭泥沼。
许时延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老胡没有看到他这个微表情,还在继续絮絮叨叨的说着。许时延突然心念一转,撇开他径直去了副总经理办公室。
许时延没想到,闻柏意也在。看到他进来,两个人的谈话停了,副总客气地问到:“小许老师,有事吗?”
“我听胡总监说,I期临床实验的志愿者还没征集到。”
“是有这么回事儿,条件太苛刻,报名的人太少。还有一些在签知情同意书的时候又反悔的。”这种事情他们遇到了很多次,并不觉得奇怪。
“能把报名的名单给我一份吗,我想去拜访。”
副总闻言一愣,反倒是先看了看闻柏意。看对方点头示意,忙说:“等会让老胡发你一份,只是,这些人不好打交道,你一个学生去怕是没人搭理你。”
“没关系的,我想试试。”
副总下意识的又想看看闻柏意的反应,发现他也盯着许时延在看。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摆出领导的架子,一挥手说道:“那就让柏意和你一起去吧,他管你们项目的预算,钱的事他能做主。”
许时延下意识想拒绝,又怕副总反悔,想想如果闻柏意去还能蹭个车,毕竟这几天真的是太冷了。
“好吧。”
闻柏意也是一愣,没想到这个副总误会了他是来这里追心上人的。就这么被安排了,他心里有点抵触,特别是副总几十岁的人还对着他眨了眨眼。
但是许时延没给他说不的机会,人已经走了。
许时延给闻柏意打电话的时候,闻柏意看着这个陌生号码还不想接,直接按了挂断。等到锲而不舍的打了三遍,他才接起来问了句:“喂?”
“你好,我是许时延。请问,是闻柏意的电话吗?”
他才想起来,昨天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好像是约了今天一起去拜访名单上的第一位老人。
“你到校门口等着,我十五分钟后出来。”
“好的,你开车吗?”许时延对车的事情,念念不忘。
闻柏意到校门口的时候,车到了,司机到了,许时延没到。他实在是太怕冷了,十五分钟早一秒都不行。闻柏意早到了一分钟,倚在车子旁边,远远的看见一个球朝他跑过来。
三月明明是乍暖还寒时候,闻柏意觉得年前这个人,恨不得当立冬来过日子。
许时延疾步过来,一张精致的脸被米色高领毛衣遮住小半,还扣了一个针织的圆顶线帽,压得额头碎发都快扎到浓密的睫毛上,外衣套了一件肥硕的面包款羽绒服,湛蓝色牛仔裤里应该还穿了别的把竹竿似的腿撑得晃晃悠悠,深咖色的雪地靴上沾了雪水,散落的鞋带带着冬雪的湿意。
“鞋带散了。”闻柏意提醒道。
许时延没低头,跺了跺脚说:“没事,太冷了,不想伸手,上车再系。”
闻柏意没见过这么怕冷的人,他在那样的家庭长大,对仪表的关注度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严谨。他走到许时延面前,半蹲下身子,纤长的手指拾起鞋带绕了个结,不过几秒钟就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站起身,微微扬起下巴,等着许时延向他道谢,却只看到他瞪圆了只眼,像冬天发现松果的仓鼠,透着惊奇地问:“不冻手吗?”
等上了车,司机开了空调,许时延把那个圆鼓鼓的羽绒服脱了,刚好塞在他和闻柏意中间的座位上。
“那个,晏陈行的事,谢谢你。”许时延从包里掏出一盒牛奶,插上吸管认真的捧在手上。想了想,好像一个人喝也不合适,又变出一盒递给闻柏意。
“不用谢我,我还没跟他说这事。”
其实是忘了。
“哦。”想送牛奶的手,竟然缩了回去。闻柏意气的快笑了,本来看不上这一盒牛奶,手一伸直接接了过来。
许时延本来在学校里的时间就少了,能碰上晏陈行的次数就更少了。也可能是如闻柏意所说,大少爷的新鲜劲儿也过了,毕竟他没看到过好友追谁超过一个月的。
“你打算怎么说服第一个人?”闻柏意翻着公司给的资料,第一位的家庭背景和病史写的清清楚楚。
王良一,67岁,患有老年痴呆症一年,独居。有一个在网络公司上班的儿子,月薪一万,就住在隔壁小区。
这样的家庭,其实不像是不能负担后期费用的。但是能放任一位患有老年痴呆的老人独居,这个儿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很讨老年人喜欢。”许时延的心情不错,不介意多说一些关于自己的情况。“我从小在爷爷的太极养生馆里长大的,每天接触的都是老爷爷老奶奶。”
原来是这样学的太极,闻柏意心里想。牛奶挺甜,面前这个人想事情天真又可爱。
三件不同的事,同时在闻柏意心里飘过。
老小区的道路窄的只够步行,车远远的停在了三个街口以外。还好喝了牛奶,身体是微微暖的。没有车的时候,许时延就开始嫌弃带着精贵的闻少爷来这种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骑自行车的人飞驰而过,溅起一串水珠,许时延站到外侧,替闻柏意挡住了泥点。
“南新路97号4楼,就是这了。”
泥砖房的老楼,没有电梯。许时延问:“你要上去吗?”
闻柏意抬眼看了看四楼的高度,窄到并行两个人都困难的楼梯:“你当我是大小姐?”
说完抬脚就朝上走,许时延在底下望着,心里冒出一个声音:“大小姐好长的腿。”
老人不在家。
他们下了楼,许时延执意要等,闻柏意倒是也没说什么。还好只等了十来分钟,就看到银白头发的王良一手里提着鸟笼和豆浆,从远处晃悠走过来。
“不是说老年痴呆了吗?看着不像啊。”闻柏意压低声音问。
“才一年,应该还不是很厉害。就算是得病,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习惯还是在的。”
“他们已经拒绝过盛安药业了,你打算怎么接近他?”
“上去聊鸟啊。”
闻柏意还没听清,许时延已经朝着老人的方向迎了过去,换了一脸惊讶的小表情挂在脸上。
“哎呀,爷爷,您提的这只啄木形画眉鸟可真漂亮,是一只斗鸟吧。”
“小孩儿挺识货啊,这个品种的可凶了,赢过好几盘了。”
“斗鸟不好养呀,脾性大,喝的水也有讲究。”
两人一鸟,在楼下聊了足足半个小时,闻柏意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许时延带着坐进了王良一家里的沙发上。
老人进来厨房,闻柏意问许时延:“你打算骗他怎么配合?”
“骗?”许时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不是每个人都像他懂的怎么和老年人相处。“老人只是老了,不是傻了。”
闻柏意不理解,老年痴呆不就是傻了么。想开口提醒他,直说未必有用,王良一已经从厨房里出来,把切好的油条端到了客厅的桌上了。
“好久没有人陪我说话了,早知道我刚刚该多买份早餐。”他其实买的就是两份早餐,一个独居老人买双份的已经很奇怪了,却不知为何要说再多一份。
从楼下到现在,王良一都表现的特别正常。闻柏意一度怀疑是给错了资料。直到他看到老人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遗像,情真意切的“喂”自己的亡妻早餐。
“你看,你又闹脾气。这豆浆还热乎的,你怎么一口都不吃。”王良一语气是愠怒,脸上却挂着笑。许时延看了闻柏意一眼,对他摇了摇头。
“不吃就不吃吧,我明天让王双给你定牛奶。牛奶补钙,你不是老说爬楼梯膝盖疼。”
王双,是他儿子的名字。
等这场奇怪的早餐吃完,许时延主动帮王良一收拾了桌子,甚至还对着遗像喊了声“奶奶早上好”。
“你刚刚说,来找我是为了配合临床试验的事,对吧。”王良一舒舒服服的躺在自己的躺椅上,看着端正坐在沙发上的两人。“这事儿,我儿子说算了的,好像后面挺花钱的。其实我觉得忘记一些事也不算是个病,记得老婆孩子就够了。”
闻柏意不知道许时延竟然如此诚实,在楼下的时候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但是王良一的态度,对自己的病浑然不在乎,也很难解决。
“爷爷,您儿子怎么不接您一起住?”许时延没正面回答,反而问了另外的问题。
“接我?为什么要接我。这不是给他们添麻烦吗?况且,我生病了就更得离他们远远的了。上次忘了关火就出门了,差点把厨房给烧了。”老人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说这一年病了以后发生的很多事。说自己指不定哪天就害死自己了,不能去祸害儿子一家。
从王良一住的那栋楼走出来的时候,许时延和闻柏意都不想说话。
后面又去了两家,多多少少都是这样的情况。家属在的,直摆手说治不好就不治了,毕竟老人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谁愿意花这么大一笔钱呢。
回学校的车上,闻柏意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这药,成本很高吗?”
“有一些成分提取很困难,用的原材料也是市价比较高的药材。如果按照年来算,一年花费五十万吧。”许时延哈了一口气,手指在车窗上写着计算公式。“阿尔兹海默症的用药没有纳入社保,都属于自费药。我们能够承担的也就是做志愿者的一年内用药,后续是个无底洞。”
无法根治的病和生命进入倒计时的老人,高昂的医药费是对人性抉择的绝大考验。
放弃对新生儿的抢救很残忍,放弃对老人的救治却理所当然。
“你说,我这个研究,是不是很没有意义。”许时延突然转过头,直直的看着闻柏意的眼睛。他们少有这样直视,加上车里狭窄的距离,让瞳孔之中只有双方的脸庞。“哪怕有了药,也没人去用。”
“科研的事情交给科学家,市场的事情交给商人。这不是你该去想的事情。”闻柏意看着自己的话并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又补了一句:“没有人愿意忘记自己最爱的人。就像王良一,如果有一天他把自己的妻子忘了,他会很后悔没用你的药。”
还活在这世上六十年,就想把深爱的人记住六十年,少一天都不算。
许时延看着闻柏意的眼睛,里面的自己终于露出了被宽慰后的笑容。
“你说的对,努力做的事情一定是有意义的。”
闻柏意没见过这样的柔软的许时延,无论是在森林里,还是在巷道里,这个人都像一只尖锐的刺猬,谁碰一下都得扎出血。
可是此刻,这只刺猬却在他面前,露出了柔软的肚皮,他只是释放一点善意,许时延就举起小爪子握住他的手指。
手机铃声恰好响起,许时延接了公安局打来的电话。
“许同学,上次你提醒我们的事情还真的说对了。那两个人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是短期内注释药物产生的严重过敏致死。你上次提到的医疗器械备案记录,我们也有了一些新的线索。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到刑侦科来帮助调查。”——
闻柏意:我亲自给他系鞋带,这还不迷死我?
许时延:恋爱脑被冻住了,不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