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05

光秃秃的电灯泡让屋里一下子充满了昏黄微弱的光。我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正好揭开了盖子,箱子底部只有一块皱巴巴脏兮兮的毯子。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毯子,好像掀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一样。

“你好好看着。”

看到毯子下的东西,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几乎都停止了呼吸,快要晕死过去。一堆黑色的手枪!十支,或者十二支,甚至可能是十五支、二十支,横七竖八地躺在木头箱底,黑洞洞的枪口,像一群沉睡的杀手。

“看到了吗?”她压低声音,“好了,我关上了。把那堆破烂家什递给我,我把它们放回箱子上。然后再把灯关掉。”

坎德拉利亚的声音虽小,语调却很正常。而我,我不知道,因为刚才看到的东西让我如此震惊,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我们重新坐回床上,她伏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还有人以为这次暴乱是场意外,其实完全是那帮浑蛋骗人的。消息稍微灵通点儿的人早就知道要出事。他们已经酝酿好久了,做着各种造反的准备,不只是在军营里,也不只是在阿玛里约平原。据说连西班牙俱乐部的吧台里头都藏着一整个大军火库,谁知道真的假的。七月的头两个星期我这儿来了一个海关警察,据他自己说是因为还没确定到底分配到哪儿,所以暂时住在我这儿,就在这个房间。不瞒你说,我当时就觉得蹊跷。我看那男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海关警察,也根本就不像干这行的人。不过我也没问他,他肯定不乐意说,就像我也不希望别人过问我的生意一样。我给他收拾出房间,做了份热气腾腾的饭,然后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可是从七月十八号开始他再没回来过,我也再没见过他。谁知道是投奔起义了,还是从卡比拉徒步偷渡到法国保护区去了,或是被人逮住带到阿切山半夜枪毙了,我根本没得到一点消息,不过我也没兴趣知道。事实上,这个人失踪四五天以后,我接到命令说把这人的财物交给一个中尉。我没多问,只是把他柜子里那点东西收拾收拾交上去了,心里说了句‘祝您老人家早日升入天堂’,这事儿就算完了。后来哈米拉打扫房间准备给下一个客人住,当她弯腰打扫床底的时候,我听见她突然惊叫了一声,好像撞见恶煞的凶神一样,或者是她们穆斯林的什么魔鬼,反正就是吓得够戗。我过来一看,就在那儿,在最里面的墙角,她的笤帚碰到了一堆手枪。”

“你发现后就把它们留下了?”我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那我还能怎么办?眼看世道这么乱,我还能去找那个军官自己将它们送上门去?”

“你可以把它们交给替官。”

“你是说克拉乌迪奥?你真是丢了魂了,丫头。”

这回是我大声嘘了一声,让她安静点,小声说话。

“我怎么可能把手枪交给克拉乌迪奥?你想让他把我关上一辈子?我落在他手里的把柄已经够多了!这些玩意儿在我家里,那就是我的。而且,住在这儿的那个所谓的海关警察半途跑了,还欠我半个月的房钱呢,就当这是他还的债,我完全有理由把它们留下。这些东西可值大钱了,姑娘,尤其是时局这么乱,更能卖个好价钱。这些手枪现在就是我的,我想拿它们千什么都行!”

“你想把它们卖掉?可是这太危险了!”

“他娘的咱不是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吗?我当然知道危险,可我们现在需要钱,要给你开店!”

“你不会吧,坎德拉利亚,你别告诉我你冒这么大的险都是为了

我……”

“不,孩子,当然不是!”她打断我的话,“你听我说,不是我一个人去冒险,而是你和我,我们两人一块儿冒险。我负责找买家、谈价钱,然后一起开店,你来负责以后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把它们卖掉,然后独享这笔钱,为什么要拿来给我开店呢?”

“因为这样做不是长远之计,有今天没明天。我更想找个能持续带来利润的长远生意。要是我自己把它们卖了,换来的钱也许在两三个月内可以让我衣食无忧,可是万一战争无休无止,等这点钱花完了,到时候我还不是干瞪眼?”

“可是要是被人抓到呢?”

“我会告诉克拉乌迪奥,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这样他就会把我们俩一起捆喽。”

“关进监狱?”

“或者直接送进公墓!天知道他会把我们弄到哪儿去!”

虽然她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充满嘲讽地挤了挤眼睛,但我还是一下子充满了恐惧。巴斯盖斯警长那钢铁一样的目光还像钉子般钉在我心上,那充满威胁的提醒犹在耳边别沾染任何非法勾当!别想跟我玩花样!正正经经地做事!”从他嘴里出来的全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警察局、女子监狱、盗窃、诈骗、债务、起诉、法庭。而现在,仿佛这些还不够,又加上一条:倒卖军火。

“不要找这个麻烦,坎德拉利亚,这太危险了!”我恳求道,害怕得要命。

“那我们怎么办?”她沮丧地低声反问,“我们靠空气活着?吃什么,吃狗屎?你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而我呢?我也断了生计,没地方去赚钱了。现在住在这儿的人里,只有小巴格他妈、退休教师和那个电报员还在付房钱,但也不知道他们那点钱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另外那三个丧门星,还有你,连一分钱的影子都见不到。可是我能把你们赶到大街上去吗?对他们是因为怜悯,对你呢,我可不想让克拉乌迪奥天天追在我屁股后面找我麻烦。所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人?”

“我可以继续给街坊邻居们做衣服,可以干更多的活,需要的话我可以熬通宵。挣的钱我们两人分……”

“那才几块钱?你以为给那些穷邻居缝几块破布能挣几个钱?往多了说能有四块钱一件?你忘了你在丹吉尔欠的债了?难道你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小破屋子里?”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不断加重语气,令我更加惶惑不安,“你看,丫头,你这双手就是一个宝藏,连吉普赛人都偷不走,如果你不遵从上帝的旨意好好利用它们,那就是造孽!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你那个死鬼男友对你做了丧尽天良的事,我也知道你现在不得不待在一个你不愿意待的城市,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了,孩子,过去的都过去了。时光是永远不会倒流的,希拉,你得振作起来朝前走。你得学着勇敢,不怕冒险,为自己抗争。就你现在惹下的这些麻烦,还有身上背的官司和债务,没有哪个有钱人家的公子会找上门来给你一套房子。再说,你有过这么不幸的经历,我想很长一段时间内你都不会再想依靠男人了。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希望重新塑造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把生命中最好的岁月白白浪费在这破屋子里,一边缝着那些破布,一边哀叹着自己失去的东西。”

“可是手枪,坎德拉利亚,要卖手枪•”我胆怯地说。

“这是现在我们手头唯一拥有的东西了,孩子,这是我们的,而且我以亡者的名义发誓,我会尽全力把它们卖个好价钱!你以为呢?你以为我愿意干这么危险的勾当?你以为我不希望他们留下的不是手枪而是一堆瑞士手表或者一批水晶丝袜?我当然想!可现在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这些武器,事实就是我们现在正在经历一场战争,也许真的有人会这些武器感兴趣!”

“可是,如果被抓住了呢?”我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绝望的问题上0“这不是又绕回来了吗?如果我被抓了,那就祈求上帝让克拉乌迪奥发发慈悲,让我们在牢里待一段时间就算了。再说,你要知道,还有不到十个月的时间那笔债务就要到期了,照目前的情况,光靠给那些穷街坊干活就是干二十年也还不清。所以,不管你多想成为清白正直的人,如果再继续固执己见,最终还是得进监狱,谁都救不了你。要么进监狱,要么进妓院,供那些从前线回来的大兵们发泄兽欲,当然了,这也是一条出路。”

“我不知道,坎德拉利亚,我不知道,我好害怕……”

“我也怕,我也怕死,难道你以为我是那么铁石心肠的人?在战争时期倒卖十八九支左轮手枪,这跟我平时那些小打小闹的下三滥勾当可完全是两码事。可是咱们没有别的出路了,孩子!”

“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通过我那些关系找到买家。我相信用不了几天这批货就能出手。到时候我们就在得土安最好的地段找个门面,好好装修一下,你就可以开始大干了。”

“为什么说我就可以开始了?那你呢?你不会跟我一起经营那个时装店?”

她无声地笑了,摇了摇头。

“不,孩子,我不能。我只负责想办法搞到一笔钱支付头几个月的租金,购买你做生意需要的设备。等一切就绪了,你就去那边干活,而我会留在这里,这是我的家。每个月底我们来分服装店挣的钱。另外,你以后最好少跟我来往,我在得土安没什么好名声,跟那些阔太太完全是两路人,而她们才是我们的目标。总而言之,我负责筹集初始资金,而你贡献这双手就行了,然后我们平分利润。这就叫做投资。”

这些话似曾相识。皮特曼学院、拉米罗的那些宏伟计划,好像突然侵入了这黑暗的房间,恍惚间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根本不愿意回忆的过去。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的感觉吓了我一跳,我强迫自己回到现实,寻找进一步的确认。

“那如果我挣不着钱呢?如果我们吸引不到顾客呢?”

“那就只能怪我们不走运,命该绝。不过事情还没开始,你别给我乌鸦嘴乱说话。我们不需要那么悲观,做人就得往好处想,把什么事情都看开了。没有人会来替你和我解决生计,我们已经遭受了那么多不幸,如果不为自己抗争,就无法摆脱饿肚子的命运。”

“可是我已经答应过警长不卷人任何麻烦了。”

坎德拉利亚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那我的死鬼丈夫弗朗西斯科还在家乡的神父面前发过誓,要一辈子对我好呢。结果呢?那婊子养的拿棍子打我比打席子还勤,那个臭浑蛋。也许你不愿意相信,姑娘,你知道你为什么遭受这些不幸吗?就是因为你太单纯了!想想自己,希拉,要为你自己着想,忘记周围所有的人。我们不幸生活在这样的年代,自己不努力找饭吃,就吃不上饭。再说,事情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我们俩又不是拿枪去打死谁,只不过是把多余的东西卖出去,卖给谁就听上帝的安排了,愿圣佩德罗保佑那个买枪的人。如果一切顺利,克拉乌迪奥看到的只会是你的新时装店,干干净净,生机勃勃。如果有一天他问你哪儿来的本钱,你就告诉他是我把毕生的积蓄都借给了你。如果他不相信或者不喜欢这主意,他当时就该把你留在医院里让那些修女照顾你,而不是带你到我这儿来,让我负责给你找活千。他一天到晚有数不清的破事,乱得不得了,当然不希望你给他添任何麻烦。所以,只要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事儿干成了,他不会有兴趣刨根问底的。告诉你吧,我很了解他,我们俩较量了这么多年,这点你就放一百个心。”

虽然她简直是胆大包天,并且有一套听上去很另类的人生哲学,但我知道她说得有道理。这件事情,不管我们再怎么来回兜圈子,再怎么左思右想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也不过是两个可怜的女人为了脱离悲惨命运所面临的不二之选。我们都孤身一人,身处一个混乱动荡的年代,背负着黑暗绝望的过去,无依无靠。清白、正直,确实是美好的理想,可是光靠理想吃不上饭,还不清债务,在冬夜里也无法御寒。道德标准和无可指责的行为规范只适用于另一种人,而不适用这动乱年代里我们这样两个连灵魂都有残缺的不幸的人。我的沉默不语让坎德拉利亚以为我答应了。

“那么他怎么说?明天我们就开始处理这些东西?”

我感觉自己正蒙着眼睛在悬崖边跳舞。远处传来无线电的声音,在电波的干扰声中盖博德亚诺依然在塞维利亚慷慨陈词。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低沉而肯定,或者至少比之前平静得多。

“好吧,就这么办。”

我未来的合伙人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她亲昵地掐了一把我的脸颊,微笑着整理了一下长袍,站起身来,把肥胖身躯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了那双已不堪重负的呢绒鞋子上。估计那双鞋已经陪伴她度过了颠沛流离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大半生。走私者坎德拉利亚,投机、好斗、无耻却又真挚。她刚要出门进走廊,我突然小声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跟我们当天晚上的谈论几乎完全没有关系,但是我突然很想知道她的答案。

“坎德拉利亚,在这场战争里你是支持哪一方的?”

她惊讶地回过头来,但是一秒钟也没犹豫,压低嗓音却掷地有声地回答:

我?当然是支持赢的一方,亲爱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度日如年。坎德拉利亚不停地进进出出,像一条庞大不安的蛇一样到处游走,一言不发地从她的房间跑到我的房间,从餐厅跑到街上,又从街上跑进厨房,永远都风风火火,嘴里还一直在嘟嘟嚷嚷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我没有打扰她的忙碌,也没有询问交易进行得怎么样了,因为知道一旦就绪,她就会把详细的情况告诉我。

过了将近一个星期,事情总算有了消息。那天晚上她九点多才回到家,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围坐在餐桌旁,对着一桌餐具等着她回来。晚餐一如既往地针锋相对,狼烟四起。吃过晚饭,所有的食客四散而去,千自己该干的事儿去了。我和坎德拉利亚一起在桌子旁边收拾残局。她一边把锅盖、脏盘子和餐巾收进厨房,一边小声地告诉我她的计划马上就要实现了。“今天晚上就把这桩事情给了了,丫头,所有的鱼都卖出去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开始办你的事。我都急死了,亲爱的,真恨不得立刻结束这该死的一切。”

一千完家务,我们俩—句话也没说,各自钻进自己的房间。这时候其他人都在例行公事地结束这一天:有的在洗漱,有的在听收音机,有的在对着镜子夹卷发夹,还有的正在去咖啡馆的路上。我强作镇定对自己道了声晚安就上床睡觉了,却一直睡不着,直到公寓里各种各样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我最后听到的是坎德拉利亚走出她的房间,几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大门。

她走后没几分钟我就睡着了。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我没有在床上辗转反侧整夜难以入睡,也没有像前几天那样,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各种各样阴森恐怖的形象:监狱、警察局、逮捕、死亡。一知道那该死的交易马上就要完成,紧张情绪似乎也终于向我宣布停战了。我蜷缩着身子,带着美好的预感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可以摆脱笼罩在头上的阴影,开始筹划光明的未来了。

但是美梦没能持续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两点,或者三点,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把我摇醒。

“醒醒,丫头,快醒醒!”

我半梦半醒地欠起身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坎德拉利亚,你怎么在这儿?你已经回来了吗?”我结结巴巴地问。

“倒霉透了,丫头,这真是一场灾难。”她低声回答。

她站在床边,我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原本就肥硕的身体此时显得愈发庞大。她穿着一件我没见过的大衣,很宽大很长,一直扣到脖子。她一边匆匆忙忙地解扣子,一边给我讲事情的经过。

“所有通到得土安的公路全都被军队严密监控了,从拉朗切来取货的那些人不敢进来。我在那儿等到快凌晨三点,连个鬼影子都没来。最后他们从卡比拉找了个摩尔小孩来告诉我,道路管控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得多,他们担心一旦进来就没法再活着出去了。”

“你们约在哪儿见面?”我得努力消化一下才能明白她到底在说什

么。

“在下苏伊卡街,一个煤场后面。”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地方,也不想多问。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们失败了,再见了,生意,再见了,高级时装店。那种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的不安全感又回来了。

“就是说我们一切都完了。”我一边说,一边使劲擦了擦眼睛,想驱除最后一丝睡意。

“没完,丫头!”她一边脱大衣一边斩钉截铁地说计划有一些变化,但是我敢以我老娘的名义发誓,今天晚上这些该死的手枪通通都会从咱们家滚出去的。所以你赶紧的,快从床上起来,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一时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坎德拉利亚脱下大衣,里面穿了一件极其宽松的粗羊毛大袍子,宽松到几乎看不出她身体的轮廓。我看着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几乎被吓住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敢问她为什么要在我的床前着急忙慌地脱光衣服。直到她连裙子都脱了下来,开始从像一堆堆猪油一样肥厚的肉褶子里往外拿东西,我才明白过来。袜带里藏着四支手枪,束腹带里藏着六支,胸罩吊带上绑了两支,腋下藏了两支。其余的五支用一块布裹着。一共十九支。十九个沉甸甸的枪托,十九根黑洞洞的枪管,还带着她身上的余温,被一点点地解了下来。我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充满恐惧地颤声问道:

“你想要我干什么?”

“把这些武器送到火车站去,在早上六点之前交给对方,然后把货款带回来。一共是九千五百比塞塔,这是我们谈好的价钱。你知道火车站在哪儿吧?穿过塞乌塔公路,就在格尔盖斯山脚下。在那里那些人可以直接取货,而不用到得土安来。他们会从山上下来,在天亮前直接到达火车站,一只脚都不用踏迸这个城市。”

“可是,为什么让我去?”我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因为我刚从下苏伊卡街出来,正准备往火车站去的时候,狗娘养的帕洛马雷斯正好从安达卢西亚酒吧出来,那时候酒吧都要打烊了。就在因特登西亚街那个大门口他把我叫住了,说他今天兴致好,正好要到我的公寓来搜査。”

“帕洛马雷斯是谁?”

“整个摩洛哥西班牙保护区里最坏的警察,一肚子坏水。”

“是克拉乌迪奥先生的手下吗?”

“对,他是听命于克拉乌迪奥。在长官面前他很会来事儿,极尽奉承。上司一走,这浑蛋就原形毕露,像只流着口水的狼,整个得土安都没人敢惹他。”

“那他今晚为什么要把你拦下?”

“为什么?因为他高兴!因为那孙子就那样!他最喜欢故意找茬吓唬人玩,尤其是对女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这样,现在世道这么乱,更是肆意妄为了。”

“可是他没有起疑心吗?你身上藏了这么多手枪?”

“没有,孩子,一点儿都没有。还算走运,他没让我打开包裹,也没敢碰我。只是用恶心的语气问我,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啊,走私婆娘,是不是又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贱货?我回答说阿尔弗雷德先生,我刚从一个亲戚家出来,她得了肾结石,我去看看。那兔崽子说,我才不相信呢,臭婆娘,你比猪还肮脏,比狐狸都狡猾。我把牙都咬碎了才忍着没顶撞他,要搁平时我早把他全家人都操了个遍。我只是夹紧了胳膊底下的包袱,一边加快步子,一边求圣母马利亚保佑我身上绑的手枪千万别露馅。等我把他甩到后面了,又听见他那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在背后喊:老狐狸,你跑也没用,我一会儿就到你公寓去搜查,看看我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那你觉得他真的会来吗?”

“天知道他会不会来。”她耸了耸肩,“如果他在那儿找到一个半个可怜的妓女让他发泄一番,可能就把我忘了。不过现在夜已经深了,他未必能碰上,所以很可能一会儿就来敲门,把所有的住客都赶到楼梯上,再把我这里翻个底朝天。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你现在整晚都不能离开公寓了,怕他万一过来,是吗?”我慢慢地说。

“就是这样,亲爱的。”她确认了我的恐惧。

“而这些手枪必须马上消失,不能被帕洛马雷斯发现。”我补充道。

“没错!”

“而且我们今天必须按时交货,因为买家正等着这批武器,如果他们来得土安的话就很可能丢掉性命。”

“你说得很清楚了,我的公主!”

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钟,大眼瞪小眼,紧张而心酸。她站在地上半裸着身体,身上的赘肉被束腹带和胸罩勒出一道一道的沟。我蜷着腿坐在床上,穿着睡衣,身上还盖着床单,披头散发,心缩成一团。陪伴我们的只有那些失去了庇护的黑洞洞的手枪。

最后她终于开口了,语气坚定,再也没有丝毫犹豫。

“所以这件事必须得你来干,希拉,没别的办法了!”

“我不能,不,我不能……”我口吃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必须得这么做,丫头!”她压低嗓子重复了一遍,“要不然我们就真的完了。”

“可是,坎德拉利亚,你想想我身上已经背了多少罪名了,酒店的债、诈骗打字机、偷窃珠宝……要是这次被人抓到,那我就真的没救了。”

“不用等到你被人抓住,等会儿帕洛马雷斯一来,咱们就都没救了。这些东西在家里,他就能抓个现行。”她说着,把目光投向地上的那些手枪。

“可是,坎德拉利亚,你听我说……”我还想抗议。

“不,你听我说姑娘,你好好地听我说,”她不容置疑地说,口气很重,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我还是在床上坐着不动,她弯下腰看着我,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强迫我正视她。“我已经尽力了,差点把命都搭上,可是老天不帮忙,我没能完成这件事。”她说,“这就是运气不好。有时候老天让你白捡个便宜,有时候又让你触尽霉头得不偿失,今天晚上我恰恰走了霉运。现在我已经毫无办法了,希拉,已经完全没法脱身了。可是你不一样。你现在是唯一一个能拯救我们的人,唯一一个能把货带到指定地方然后把钱带回来的人。老天作证,要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让你去的。可是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孩子,你必须得行动起来。你现在已经跟我一样被深深卷入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没有办法脱身,这关系到我们的未来,姑娘,我们整个未来。要是弄不到这笔钱,我们就永远都抬不起头。现在这一切都掌握在你的手里,所以你必须这么做。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希拉,为了我们俩!”

我还想拒绝。我知道自己有足够的理由说不,绝不,提都别提。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坎德拉利亚说得有道理。是我自愿加入这场交易的,没有人强迫我。我们俩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不过各有分工。坎德拉利亚先把武器卖掉,然后我来开店。但是我们都很清楚,有时候事情的界线是有弹性的,它很模糊,随时都可以改变,可以重新描绘,或者像墨迹一样溶化在水中直到了无痕迹。她已经履行了她的义务,虽然因为不走运没能成功,至少她已经尽力了。而现在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我们还没有走到绝路。于情于理,该冒险一试的只有我了。

我迟疑了几秒钟没有说话。因为在回答之前我必须得努力赶走脑海中那些快要让我窒息的悲观想象:警察局、牢房、不知面目的帕洛马雷斯……

“你想过我该怎么做吗?”我怯生生地问。

坎德拉利亚长出了一口气,她又恢复了劲头。

“很简单,很简单,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告诉你怎么做。”

她半裸着身子跑了出去,不到半分钟就回来了,两手抱着一堆白色的亚麻织物。

“你可以穿上长袍打扮成摩尔女孩。”她一边关门一边说,“长袍里头什么都装得下。”

毫无疑问,是这样的。我每天都看到那些摩尔女人裹在毫无形状可言的宽大袍子里,一层一层地把头、胳膊和整个身体前后全都包起来。这个大袍子里确实可以藏下任何东西。不但如此,她们还经常用一块布把脸都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两只脚和脚踝。我真的想不出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随身携带着一个小型军火库在街上走。

“不过在穿上这个之前我们得先做另外一件事。快从床上起来,得赶快行动了。”

我一言不发地顺从了,任由她掌握形势。她看也不看抓起床单就放到嘴边,用牙齿撕出个口子,然后把床单撕成布条。

“照我的样子把下面那层也撕开。”她命令我。牙齿和手并用,没几分钟我们已经把床上所有的单子变成了二十多条长布带子。“好了,现在我们要用这些带子把手枪固定在你身上。举起胳膊,我来绑第一个。”

就这样,连睡衣都没脱,那十九支手枪就被一一固定在我身上,被用床单做成的布条绑得紧紧的。每根布条绑一支手枪,先将布条对折,把手枪夹在中间,然后贴住我的身体,用带子在我身上缠两三圈,最后用力将两端打结。

“你都瘦得皮包骨头了,丫头,剩下那些都没地方绑了。”等到我身前身后都绑满了手枪时,坎德拉利亚说。

“绑大腿J:。”我建议。

她照做了。最后那十九支手枪分散在我的乳下、肋骨前、腰上、肩上、后背上、胳膊上、胯上、还有大腿上。我就像一个浑身缠满了白色绷带的木乃伊,绷带下藏着一座不可告人的小型军火库。这些家伙实在是太沉了,压得我几乎动弹不得。但是我必须立刻活动起来。

“穿上这双拖鞋,哈米拉的。”她边说边把一双破旧的棕褐色皮拖鞋扔到我脚下。“现在穿上这件长袍。”她双手举起那层巨大的白布。“对,就是这样,连脑袋一起包住,让我看看怎么样。”

她打量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太完美了,活脱脱一个摩尔小姑娘。出门之前,别忘了蒙上面纱,把鼻子和嘴巴都盖住。加油,我们出去吧,现在让我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你该怎么走。”

我开始艰难地迈步,几乎没有办法让身体保持正常的运动节奏。那些手枪像铅块一样沉,我不得不叉开腿走路,两只胳膊也没法贴在身侧。我们来到走廊,坎德拉利亚走前面,我在后面笨拙地移动着,像一个体积巨大的包裹,不停地碰到墙、家具和门轴。更糟糕的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架子,上面的东西全都掉了下来:一个瓷盘子、一盏熄灭了的煤油灯、房东家某个亲戚的黑色画像。陶瓷、相框上的玻璃和煤油灯的灯罩全都在地砖上摔得稀烂。这声巨响惊扰了房客的美梦,邻近几个房间的床架吱嘎作响。

“发生什么事了?”小巴格的胖妈在屋里大声问。

“没事,我不小心把水杯掉地上了。都继续睡吧!”坎德拉利亚毫不迟疑地说。

我试图低头去收拾这一堆东西,可是根本没有办法弯腰。

“好了好了别管了,一会儿我来收拾。”她边说边用脚踢开了几块碎玻璃。

就在这个时候,出人意料地,离我们不到三米远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那对老姐妹中的妹妹,费尔南达,顶着一头卷发棒探出了脑袋。她还没来得及张口问深更半夜一个摩尔女人在公寓的走廊上干什么。坎德拉利亚抢先放了一句狠话,让她一下子哑口无言。

“你要是不马上回去睡觉,明天一早我就告诉你的姐姐每星期五你都去跟诊所的实习生幽会。”

担心古板姐姐知道己风流韵事的恐惧感战胜了好竒心,她一言不发,像鳗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回了房间。

“好了,丫头,努力往前走。我们没时间了。”她在我耳边低声说,“最好别让任何人看见你从这里出去。万一帕洛马雷斯就在这附近,还没开始就被他抓住那就太冤了。我们从后面出去。”

我们来到后院。夜色沉沉,院子里只有一株扭曲的葡萄藤,一堆杂物,还有电报员的一辆破自行车。我们躲在墙角,继续低声交谈。

“现在呢,我该怎么做?”我问。

她好像经过深思熟虑一样,说起话来既坚决又平静。

“你爬到这个石凳上去,翻过围墙,但是你得加倍小心,别被这大袍子绊住脚,摔个狗啃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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