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03

有人在敲门,还没有得到我的允许就进来了。我的眼睛没怎么睁开,透过房间里昏暗的光线,我认出那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女服务员,手里还捧着个托盘。她把托盘放在我视线不及的某个地方,然后拉开了窗帘。房间里一下子充满了阳光,我立刻用枕头蒙住脑袋。虽然她刻意放轻手脚,但是耳朵里听到的各种声音还是能让我时刻了解她在做什么。陶瓷杯子磕碰盘子的声音,热咖啡从壶中倒出来时的咕咚声,给面包片涂黄油时的刷刷声。等->切都准备好了,她来到了我的床前。

“早上好,小姐,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您必须起来了,一个小时后会有车在门口等您。”

作为回答,我嘟囔了几句。我想说谢谢,知道了,让我清静一下吧。但是那个女孩好像并没有明白我还想继续睡觉,直接忽略了我的回答。“他们要求我不要离开,直到您起床为止。”

她的西班牙语很纯正。现在的丹吉尔到处都是战争结束时逃出来的共和党人。这个女孩很可能就来自其中的某个家庭。我又嘟嚷了几句,翻了个身。

“小姐,麻烦您起床吧,咖啡和面包片马上就要凉了。”

“谁派你来的?”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像是从洞穴中传出来的一样,也许是因为隔着枕芯,也许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的宿醉未醒。话一出口我就发现这个问题有多么可笑。她怎么会知道是谁把她派到我这儿来的?相反,我对这个问题却一清二楚。

“是大堂经理叫我来的,我是这一层的服务员。”

“那你可以走了。”

“只有等小姐您起床以后我才能走。”

这个年轻的女孩很固执,坚持要遵循上司的指示。我终于把脑袋露出来,拂开脸上的头发。掀开被子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杏色的睡衣,这不是我的衣服。而床边那个女孩手里还拿着一件晨衣等着给我穿上。我决定不问她这两件衣服的来历,她上哪儿去知道呢。一定是罗萨琳达通过什么方法让他们送到我房间来的。但是屋里没有拖鞋。于是我光着脚来到那个放着早餐的小圆桌旁,肚子立马开始咕咕叫。

“小姐,需要我给您的咖啡加入牛奶吗?”我坐下的时候她问。我点了点头,已经没法用语言回答她了,因为我嘴里塞满了面包片。我饿得不行了,这时候才想起来前一天晚上没有吃晚饭。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去给您放热水洗澡。”

我一边咀嚼一边点了点头,接着就听到卫生间里传来强劲的水流声。女孩又回到了房间。

“现在你可以走了,谢谢!可以告诉给你下命令那个人我已经起来

了。”

“他们还让我在您用早餐的时候把您的衣服带去熨烫。”

我又咬了一大口面包,再次点了点头。于是她拿起我那堆凌乱地散在椅子上的衣服。

“小姐,您还有别的需要吗?”她出门之前问。

我嘴里还塞着满满的食物,只能用手指了指太阳穴,一点儿没发现这看上去像是一个举枪自尽的姿势。她惊恐地看着我,这时候我才看出她还很小。

“给我拿一些治头疼的药。”我咽下食物解释说。

她使劲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就跑了出去,似乎想尽快逃离这个看上去像疯子一样的女人的房间。

我吃完了面包片,喝了一杯橙汁,乂吃了两个羊角面包,还有一个瑞士小面包。然后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拿起牛奶罐的时候,我的手背碰到了一个信封,靠在小小的瓷花瓶上,还插着几支白玫瑰。我觉得自己似乎抽搐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把它拿起来。上面什么也没写,一个字都没有,但是我知道这是给我的,也知道是谁写的。喝完咖啡,我走进充满蒸气的卫生间,关上水龙头,试图在镜子中照出自己的容颜。但是镜子上蒙着厚厚一层水雾,我不得不用一条毛巾把它擦干。当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时,脑海里唯一浮现的词就是“憔悴”。接着我脱掉衣服进了浴缸。

等我出来的时候,残余的早餐已经被收拾走了,阳台敞开着。花园里的棕榈树、大海和海峡上方湛蓝的天空,似乎都要挤进房间里来。我没有理会这些美景,因为有更着急的事。衣服已经熨好了放在床尾:套装、内衣、丝袜。床头柜上有一个小小的银托盘,里面放着一瓶凉水,一个水杯,还有一管止疼片。我一口吞下两片,想了想,又加服了一片然后回到卫生间,把湿漉漉的头发梳成一个低低的发髻,稍稍化了点妆,因为我随身带着的只有一个粉盒和一支口红。接着我穿上衣服。一切就绪了,我对着空气小声说。不,一切马上要就绪了,我又改口说,还差一个小小的细节。就是半个小时前吃早餐的时候在桌上等着我的那个东西,那个没有写明收信人的乳白色信封。我叹了一口气,用两根手指捏起它,看也没看一眼就放进了包里。

我走了。留下了那件陌生的睡衣,被子里还有我身体的形状。但是恐惧不愿意被留下,如影随形地跟着我。

“女士,您房间的账单已经付过了,门口有一辆车正在等您。”接待经理谨慎地对我说。那辆车,那个司机,我都不认识,但是我没有问这是谁的车,谁派来的司机,直接坐到后座上,一句话也没说,任由陌生的司机和陌生的车送我回家。

母亲没有问我派对怎么样,也没问我在哪儿过的夜。我想一定是昨天晚上传递信息的那个人说得很确切,没有让她产生任何担忧。就算她注意到了我脸色不好,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疑虑。她只是从手里正在缝制的衣服上抬起眼跟我说了声早上好,既不兴奋也不烦恼,没有流露出情

“我们的丝带快要用完了。”她说,“阿拉卡玛女士希望我们能在星期四或者星期五让她试衣服,弗拉乌•兰根赫姆想让我们给她改一下那件山东丝绸礼服的下摆。”

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跟我说着昨天的事情,我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我们离得那么近,我的膝盖几乎蹭到了她的膝盖。这时她开始谈起我们上星期订购的一批贡缎的交货情况,但是我没有让她说完。

“他们想让我回到马德里,去替英国人办事,向他们提供关于德国人的信息。妈,他们想让我从德国女人那里刺探消息。”

她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手里的针插在针脚与针脚之间。她的话刚说了一半,还张着嘴。我的话让她的姿势和表情瞬间凝固了,她抬起目光从缝衣服的眼镜上方盯着我,目光里充满了茫然。

我没有马上说下去,而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用力地深呼吸,大口地喘气,就像缺少氧气一样。

“据说现在西班牙到处都是纳粹。”我接着说,“英国人需要人帮忙,向他们提供关于德国人所作所为的信息:跟谁见面、在哪儿、什么时候、谈了些什么。他们考虑在马德里给我开一家时装店,让我去给那些纳粹的太太做衣服,然后告诉他们我的所见所闻。”

“那你呢,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的声音跟我一样,几乎是窃窃私语。

“我说不,我不能去,也不想去。我在这里很好,跟你在一起。我完全没有兴趣回马德里,但是他们要我考虑一下。”

屋里一片寂静。在布料和模特儿之间,在无数的线轴周围,在我们的工作台上,爬满了沉默。

“这对避免西班牙再次卷人战争有帮助吗?”最后她终于问道。

我耸了耸肩膀。

“应该会有帮助,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我不太确信地说,“他们正试图建立一个地下情报网。英国人希望西班牙人不要介入现在欧洲正在发生的事情,不要跟德国人结盟,也不要出兵千涉。他们说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她低下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布料,一边用拇指肚轻轻摩挲着,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陷入了沉思。最后她抬起目光,慢慢地摘下了眼镜。

“你想要听我的意见吗,女儿?”她问。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我当然想听她的意见,我需要她来确认我拒绝这件事是明智的,我多么想听到她说那个计划是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我希望她变回原来的那个母亲,来责问我以为自己是谁,能参与到那些间谍游戏中去。我希望再次找回童年时那个坚定的多洛雷斯,永远谨慎果断,永远都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那个曾为我铺设了一条康庄大道却被我无情辜负的母亲。但是并不是只有我的世界变了,母亲也不再是从前的母亲了。

“跟他们一起去吧,孩子。帮助他们,跟他们合作。我们可怜的西班牙不能再被卷人另一场战争了,西班牙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但是,妈……”

她没让我说下去。

“你不知道生活在战火中是什么滋味,希拉。你没有经历过每天都在机关枪的扫射和迫击炮的爆炸声中醒来,每天都用长满了虫子的宾豆充饥,度过一个没有面包、没有煤炭、窗户上也没有玻璃的冬天。你没有跟那些破碎的家庭和饥饿的孩子一起生活过。你没有见过充满了仇恨或是恐惧,或是同时充满仇恨和恐惧的眼睛。西班牙已经被夷为平地,谁也没有力气去再次承受同样的噩梦。我们的国家唯一能做的就是为死去的人们哭泣,用仅存的资源挣扎着活下去。”

“可是……”我还想坚持。

她再次打断了我的话。虽然没有提高音量,但是语气很坚决。

“如果我是你,我会帮助英国人,去做他们要求我做的事。他们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国家,而不是为了西班牙。但是如果他们的利益能使我们大家都受益,那就是上帝的慈悲。我想这件事一定是你的朋友罗萨琳达向你提出来的。”

“昨天晚上我们聊了好几个小时。今天早上她给我留了一封信,不过我还没有看。我想应该是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现在到处都是传言,说她的贝格贝尔在外交部待不了几天了。好像他们要把他赶出去,正是因为他跟英国人交朋友。我想他肯定也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主意。”我承认。

“看来他也努力想让西班牙免于被卷入另一场战争,虽然正是他们自己制造了内战,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没有办法挽回,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向前看。你自己决定吧,孩子。既然你问我的意见,我就把我的想法跟你说清楚了,虽然我内心也很痛苦,但是我明白这样才是负责任的做法。如果你走了,我又将孤身一人,又要失去你的音信,在煎熬中苦苦等待。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接受,应该去马德里。我留在这里把这个服装店经营下去。我会找人来帮我,这一点你不用担心。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上帝会有安排的。”

我无法回答。我再也没有任何借口拒绝。我决定出去,到街上透透气。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九月中旬的一个中午,我走进了皇宫酒店,脚步稳健而自信,仿佛生来就习惯踩着高跟鞋穿梭于世界上最高级的酒店之间。我穿了一身暗红色细羊毛呢套装,一头披肩长发刚刚经过细致的修剪,头上还戴着一顶做工考究的带羽毛的毡帽,这是丹吉尔的博伊森阿特女士的手笔,据她说,那时候法国的贵妇们都把这样的帽子称为“重头戏”。跟衣服搭配的是一双从巴斯德大道最好的鞋店中购买的超高跟鳄鱼皮鞋。我手里拿着一个小手包和一副珍珠灰色的小牛皮手套。好几个人都回头向我张望,我假装不动声色。

在我身后,一个门童正推着一个化妆箱、两个戈雅牌行李箱,还有一堆帽盒。其他的行李、家具和订购的布料第二天会从海峡那边畅通无阻地运过来,通过陆路到达马德里。怎么可能不是一路绿灯呢?所有的海关手续都由世界上最正式的部门——西班牙外交部盖了一道又一道的章。我是坐飞机过来的,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飞行,从萨尼亚拉梅尔机场到塞维利亚的塔布拉达机场,然后从塔布拉达到马德里的巴拉哈斯机场。离开得土安的时候我用的是希拉•西罗嘉[13]的西班牙护照,但是有人负责在旅客名单里做了手脚,这个名字不会出现在名单上。在飞行过程中,我用随身携带的应急针线盒里的剪刀把那张旧护照剪得粉碎,包在了一块手帕里。不管这么说,这是共和国时期的护照,在如今的新西班牙也完全无用了。在马德里降落时,我出示的已经是崭新的摩洛哥护照了。照片下面写着我在丹吉尔的住址,还有我的新名字:艾瑞斯•阿格瑞克。这名字奇怪吗?并不奇怪,只不过是我原来姓名字母的倒序而名字最后的字母h,也是跟菲利克斯学的。我刚在得土安开店的时候,他帮我在店名后加上了这个字母,用来体现摩洛哥风情。这不是一个正宗的阿拉伯名字,但是听起来比较奇怪,在马德里不会引起怀疑,因为谁也不了解在阿拉伯国家人们到底是怎么取名字的,就像帕索多布莱歌唱的那样,在那片非洲的土地上。

出发的前几天,我-一字不差地遵循着罗萨琳达留下的那封信里的线索,联系她指定的人获取新的身份证明;在她推荐的店里挑选最好的布料,并把账单一起寄到当地的一个地址,虽然我一直不知道那到底是谁的地址。我再次来到提姆酒吧,点了一杯血腥玛丽。如果我最终决定给出否定答复的话,应该只点一杯廉价的柠檬汽水。店里的酒保面无表情地送来了酒,好像心情欠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些听上去毫无意义的话题:昨天晚上的暴雨打坏了一个遮阳棚;下个星期五早上十点会有一艘叫杰森的美国船到来,船上装着英国货物。但是从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里我获得了我需要的信息。那个星期五在指定的时间,我来到了丹吉尔的美国大使馆。那是一栋位于摩尔人社区、极其摩洛哥风格的小宫殿。我向守门的士兵表示我想见杰森先生。他拿起一个沉重的内部电话,用英语通知约见的客人到了。得到指示后他挂上电话,把我带进了一个四周全是石灰拱门的阿拉伯式庭院。一位官员把我接了过去,一言不发地迈着敏捷的脚步,带我走过一连串迷宫一样的通道、楼梯、走廊,直到建筑最高处的一个白色平台。

“那就是杰森先生。”他指了指平台尽头的一个男人,接着就一路小跑着下楼了。

这个人的眉毛异常浓密。他的真名不叫杰森,而叫希尔加斯。艾伦•希尔加斯,英国驻马德里大使馆海军参赞,也是英国在西班牙开展情报工作的总协调人0方脸,前额宽阔,深色的头发用发蜡整整齐齐地向后梳起,中间还有一条笔直的头缝。他穿着一件灰色羊驼西装,远远地我就能分辨出那优良的质地,迈着稳健的步子朝我走来,左手拿着一个黑色皮质公文包,先是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跟我握了握手,然后邀请我欣赏丹吉尔的全景。的确很令人震撼:港口、海湾、整个海峡,还有最远处那一线陆地。

“西班牙,”他指着地平线说,“那么近,又那么远。咱们坐下说?”他指了指一张铁铸的长発,我们坐了下来。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烟盒,递给我一根黑猫香烟。我接受了。我们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大海。周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只有偶尔从附近的街道上传来的遥远的叫喊,还有不时从海滩上传来的海鸥刺耳的叫声。

“马德里那边已经准备好,就等您去了。”他先开口说。

他的西班牙语说得非常好。但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没什么可说的,只需要听他的指令。

“我们在努涅斯德巴尔博阿大街租了一栋房子,你知道在哪儿吗?”“知道,我以前在那附近工作过一段时间。”

“福克斯太太正在负责进行装修和其他的准备工作。不过当然是通过其他人来操作的。”

“我明白。”

“我知道她已跟您说过详细的情况,但是我认为有必要再跟您重复一下。贝格贝尔上校和福克斯太太正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境地,所有人都在眼睁睁地等着上校离职的那一天,却束手无策,而且看上去已经为时不远了,这对英国政府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目前,内政部长塞拉诺•苏聂尔先生正动身前往柏林,他会先和德国外交部长冯•里宾特洛甫会晤,然后跟希特勒见面。西班牙的外交部长没有参与这次出访,而是待在马德里,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他的职务岌岌可危。同时,上校先生和福克斯太太都在跟我们合作,提供了很多有用的联系人。不过当然,一切都在秘密操作中。他们两人都被敌对势力的密探们严密监视。敌对势力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

“盖世太保和长枪党。”我想起了罗萨琳达的话。

“看来您对情况已经很了解。正是这些人。我们不希望这样的事也发生在您身上,虽然也没有办法保证能绝对避免。但是您不需要过于担心。今日的马德里,基本上人人都在监视别人,人人也都在被别人监视,所有的人都被怀疑,谁都不相信谁。但幸运的是,他们似乎没有多少耐心,好像所有人都急于发现什么,如果几天之内在一个人身上找不到可疑的地方,就会马上放弃转向下一个。如果您感觉自己被监视,请务必马上让我们知道,我们会负责调查到底是哪方面的人。最重要的是,永远不要惊慌。一切行动如常,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自乱阵脚。明白了吗?”“我想我明白了。”我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确定。

“福克斯太太,”他换了个话题,“正在趁您到达之前在她的关系网中穿针引线,我想她已经为您联络了一批潜在客户。秋季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认为您最好尽快在马德里安顿下来。您觉得您什么时候能过去?”“听您的吩咐。”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我们已经擅自做主为您订了一张下星期二的机票,您觉得可以吗?”

我偷偷地把手放在膝头,担心自已会发抖。

“我会准备好的。”

“好极了。我想福克斯太太已经跟您大致交代过任务了。”

“是的。”

“好,现在我句您介绍更详细的工作内容。最开始我们只需要您定期提供几位德国女士和几位西班牙女士的信息,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们很快就会成为您的顾客。就像您的朋友福克斯太太告诉您的那样,布料的匮乏是马德里那些高级时装店面临的最头疼的问题。我们亲身接触到一些居住在马德里的女士,她们非常希望能找到一个服装师,既有创意,又有布料。所以您可以从这儿人手加入到游戏当中。如果我们预料得没错,您的合作将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因为我们和在马德里的德国政要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和西班牙当局也没有任何交往。当然,贝格贝尔上校除外,但是恐怕他在这个位置上也待不长久了。我们希望通过您获取的信息主要集中在住在马德里的纳粹分子的动向,以及与他们有关的西班牙人的情况这一方面。我们暂时还没有能力挨个追踪,所以只能通过他们的妻子或者情人获得一些信息,比如人际交往、社会关系和各种活动。到这里为止,一切都清楚吗?”

“清楚。”

“我们主要想提前了解马德里的那些德国人的社交日程:他们组织什么活动,跟哪些西班牙人或者德国人有来往,在什么地方聚会,见面的频率如何。他们的很多交易都是通过这些私人社交活动完成的,而不是我们所说的办公室程序。所以我们希望能有可以百分之百信任的人渗透进去。在这些场合中,纳粹分子一般都会携太太或情人一起参加,而这些女士就必须有合适的衣着打扮。所以我们希望您可以提前获得一些信息,比如顾客将在什么场合炫耀您的作品。您认为这可能吗?”

“应该没问题,因为一般顾客都会谈到这些。问题是我基本上不懂德语。”

“我们已经考虑到了。在这方面我们将向您提供一个小小的帮助。您应该知道,贝格贝尔上校曾在柏林当了好几年武官。当时有一对西班牙夫妇在他的大使馆当厨师,他们有两个女儿。上校先生似乎对他们非常好,帮他们解决了一些问题,还替他们操心孩子的教育,总之跟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直到后来他被调往摩洛哥。不久前,已经在前几年回到西班牙的这家人又跟他取得了联系,并寻求新的帮助。孩子的母亲已经在内战前去世了,父亲得了慢性哮喘,很少出门。他们没有任何政治倾向,这一点我们来说很有利。那位父亲请求贝格贝尔替他两个女儿找个工作。所以,如果您同意,我们会请这两位女孩来时装店帮忙。她们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九岁,德语听说都完全没问题。我不认识她们,但是福克斯太太几天前面试过,感到非常满意。她要我转告您,有她们帮忙您就不会想念哈米拉了。我不知道哈米拉是谁,但是我希望您能理解我传递的信息。”

谈话开始后我第一次微笑了。

“我明白了。如果福克斯太太认为她们不错,我也一定会满意的。她们会缝纫吗?”

“我想不会。但是她们可以帮您操持店里的生意,您也可以教她们一些基本的缝纫知识。不管怎么样,有一点非常重要,您必须明白,绝对不能让这两个女孩知道您究竟在做什么事情,所以您一方面必须想方设法让她们帮忙翻译您不理解的内容,另一方面不能让她们猜出您的真实目的。再来一支烟吗?”

他又拿出了黑猫烟盒,我接受了。

“我会想办法的,您放心吧。”我慢慢地吐出一口烟说。

“那好,我们继续。正如我刚才提到的,我们的基本要求是随时了解马德里^些纳粹分子的社交生活,但是我们也希望知道他们在德国的行动和联系人。比如,如果他回国,为什么要回去;如果接待客人,客人是谁,打算怎么接待……总之,任何可能令我们感兴趣的相关信息。”“那如果我得到了这些信息,又该怎么做呢?”

“关于您获取了信息以后怎么向我们传递,我们考虑了很久,我想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个比较容易入手的方法。虽然也许不是最终的联络方式,但是至少值得一试。SOE釆用好几种不同安全等级的密码,但是早晚都会被德国人破译出来。现在普遍使用基于文学作品的密码,尤其是诗歌。叶芝、弥尔顿、拜伦、丁尼生,等等。但是我们将尝试一种新的形式,一种更简单,同时也更符合您身份和环境的方法。您知道莫尔斯密码吗?”

“是电报用的那种?”

“没错。这是一种釆用间断的信号来表示字母和数字的密码,一般来说都是听觉密码。然而这些听觉密码也可以用非常简单的视觉图像来表示,通过一种很简单的点和短横线的系统。您看。”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中等大小的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块纸板。上面有字母表和一到九的数字,分为两列。每个字母或者数字旁都写着相对应的点横符号。

“您可以试一下。我们现在要把一个词转化成密码符号,随便一个词,比如说‘丹吉尔’。请您大声地表达一遍。”

我查了一下密码表,然后说出了转化成密码的“丹吉尔”。

“横。点横。横点。横横点。点。点横点。”

“好极了。现在我们把它转化成视觉图像,不,最好还是把它画到纸上更直观一些。拿着,用这个。”说着他从衣服内袋中掏出一支银笔,“就写在这个信封上吧。”

我照着密码表把这几个字写了下来:

“非常好。现在请注意看这些图形,让您想到了什么?您觉得眼熟吗?”

我仔细观察着这些点横,然后笑了。当然了,我当然觉得眼熟。我做了一辈子的东西,怎么能不眼熟呢?

“就像针脚一样。”我低声说。

“没错。”他表示确认,“这正是我想说的。您看,我们希望您向我们传递的所有信息都通过这个系统进行转换。显然您需要训练一下自己的概括能力,以便能用最少的字数来表达您想传递的信息。否则,每个句子都会耗费大量的精力。而且我希望您给它们做一些伪装,做成一个样板,一个草图,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反正是跟一个普通的时装师有关而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只要看起来像就可以了。明白了吗?”

“我想我明白了。”

“好,那我们来试验一下。”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装满了白纸的文件夹,抽出一页后合上夹子,把纸放在文件夹上面。

“假设我们现在要传递的信息是‘二月五日晚上八点将在佩德里诺男爵夫人家里举行晚宴,西亚诺女伯爵和她的丈夫都会参加。’稍后我会向您介绍这些人是谁,不用着急。首先我们要做的就是去掉句子中任何多余的词,比如冠词、介词等。这样,我们就能大大地缩短这条信息。您看广二月五日晚八点佩德里诺家晚宴,西亚诺携夫参加’,从三十九个字压缩到二十一个字,节省了一大半。现在,在对多余的字眼儿进行过滤之后,下一步就是要颠倒语序。跟如今普遍采用的从左到右的书写顺序相反,我们将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书写密码,每次都从工作面的右下角开始,往上书写。你可以想象一个指着四点二十的时钟,然后想象分针开始倒转,明白了吗?”

“明白了,请让我试试。”

他把文件夹递给我,我把它放在腿上,然后拿起他的银笔在上面画了一个看上去似乎完全不规则的图形,占据了大部分纸面。一边是圆形的,两端是直线。在外行人看来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什么?”

“稍等。”我头也没抬地说。

等画完那个图形,我把笔挪到图形右下角的内侧,然后沿着图形的周边,把那些字母都转化成莫尔斯符号,用一些短横来代替点。长横、短横、长横、两个短横……等我画完的时候,整个图形的内侧仿佛绣满了一圈无辜而纯洁的针脚。

“好了吗?”他问。

“还没有。”我从随身携带的小针线盒里取出一把剪刀,沿着图形边缘剪了下来,外侧只留出了大约一厘米的边距。

“您不是说想要伪装成一些跟时装师相关的东西吗?”我说着把纸片递给他,“这个就是,一个灯笼袖的样板,上面缝着所有的信息。”

他那紧闭的双唇慢慢浮现出—个令人不易觉察的微笑。

“太棒了。”他小声说。

“每次向你们传递消息的时候我都可以准备几块样板,袖子、前襟、领口、腰部、袖口、侧面,究竟用哪一种将取决于句子的长度。需要传递多少信息,我就可以做出多少种形状。”

“太棒了,太棒了。”他用单一的语调重复着,手里还捧着那块剪下来的纸。

“现在您得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把它们交到您手中。”

他还在观察我的作品,带着一丝惊讶的表情,最后终于把它放进了公文包。

“好的,我们继续吧。如果没有突发情况,您每星期向我们传递两次信息。星期三下午和星期六上午。这两次交接应该在不同的地方进行,而且都得是公共场所。注意,在任何情况下都尽量避免您和取货的人接触/

“不是您去取吗?”

“不,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出面。尤其是为星期三的交接指定的地方,我很难有机会进去,因为我们选择的是罗萨萨瓦拉美容院,就在皇宫酒店旁边。目前它是马德里同类场所中最好的,至少在外国人和西班牙最显贵的女士中名声最响亮。您必须成为那里的常客,定期去拜访。事实上,我们强烈建议您在生活中建立起一种常态化的流程,让您的一举一动都完全可预见,而且看上去非常自然。美容院一进门的右手边有一个空间,用来存放客人的包、帽子和大衣-•整面墙上都覆盖着小小的独立衣柜,女士们可以把东西寄存在这里。您就一直用最后一个柜子,就是最里面靠墙的那个。人口处一般都会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不是特别机灵的那种,她的工作就是帮助客人们寄存物品,但是很多顾客宁可拒绝她的帮助,自己存放。所以如果您拒绝她帮忙的话,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给一笔丰厚的小费,她就会很开心了。当您打开柜门准备往里放东西的时候,柜门几乎会把您的身体完全遮挡住,这样人们只能猜测您的行为,谁也没法真正看到您在里面做些什么。这时候您只需拿出传递给我们的东西,卷成一卷放在柜子顶上的隔层里,动作要快。一定要确保将它推到最里面,从外面看永远都不可能发现它。”

“谁会来取?”

“我们信得过的人,您不用担心。当天下午就会有人去,很可能就跟您前后脚到,她会像您一样去那里做头发,而且跟您使用同一个柜子。”“要是那个柜子被占用了呢?”

“一般不会,因为那是最后一个。但是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你就使用倒数第二个,如果这个也被占了,那就用再前面一个,以此类推。清楚了吗?麻烦您把整个过程重复一遍。”

“星期三下午第一时间去美容院,使用最后一个柜子,打开柜门,趁着放东西的时候,从包里或者其他地方拿出一卷需要交给您的样本。”“要用丝带或者橡皮筋把它们系好。不好意思打断您了,您继续。”“把这卷东西放在衣柜顶层的架子上,并推到最里面。然后关上门去做头发。”

“非常好。现在我们来说说星期六的交接。地点在普拉多博物馆。我们有一位线人已经渗透到博物馆衣帽间的工作人员当中了。在这次交接中,您最好带上一块画家们常用的画夹,您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吗?”我想起了菲利克斯去贝尔图奇学校上美术课时用的那个画夹。

“知道,没问题,我可以找一个。”

“好极了。您带着画夹,在里面装上一些基本的绘画用品:本子、铅笔等等,反正是正常的东西,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的东西。您得把要交给我的东西跟它们放在一起,装进一个四开纸大小的开口信封里。为了方便辨认,您可以用大头针在上面别一块颜色鲜艳的布头。每星期六上午十点钟左右去博物馆,这是居住在马德里的外国人中一个很普遍的活动。带上您的画夹和里面的东西,为了防止有人监视,您可以再放上一些跟您的身份相符的东西,比如未完成的画、衣服的草图等等,总之还得跟您的日常工作相关。”

“好的。到了那里我该怎么做?”

“你把画夹交给衣帽间。但是每次都必须把它跟别的什么东西一起交过去,可以是大衣、华达呢外套或者刚买的小东西,否则单个画夹太过显眼。然后您可以去各个展馆转转,从容不迫地欣赏里面的画作。大概半个小时后,您回到衣帽间,找他们要回那个画夹,然后带着画夹到某一个展厅,坐下来画画,至少待上半个小时。可以仔细观察画中的服饰,假装正为以后的设计寻找灵感。总之,因时因势选择最佳行为。但是首先您必须确认那个信封已经被取走了。如果没有的话,您得在星期日同样的时间过来,重复一次同样的操作,虽然我认为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美容院的联络是最近刚开始的,但是普拉多博物馆这个途径我们以前用过,而且从未失手。”

“在这里我也不会知道是谁取走了这些样板?”

“肯定是百分之百可以信任的人。我们在博物馆衣帽间的联系人只负责把这个信封从您的画夹中转移到同一天上午我们另一个联络人寄存在那里的衣物里,这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您饿吗?”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中午一点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饿不饿,我太投入了,努力一字不落地消化着他的指示,几乎没有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我看了看大海,海水的颜色似乎发生了一点儿变化,而其他的东西则别无二致:照在白色墙上的阳光,飞翔的海鸥,从街上传来的阿拉伯语的交谈声。希尔加斯没有等我的回答。

“一定饿了,麻烦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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