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证据

-

1-

虽然知道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纯一也只能坐在海边的水泥防波堤上,任凭海风吹拂。现在的他无事可做。

根据前天的调查,宇津木耕平被杀害以后,中凑郡就再没有人担任监护人了,因为在本地找不到继任人。在监护人制度的历史上,一直处于监护人不够的状态。为了救急,中凑郡的监护对象就由附近胜浦市的监护人负责监护。

宇津木耕平的继任人是一位叫小林澄江的七十岁的老妇人。她的住所紧靠胜浦渔港,就在现在纯一坐着的防波堤前的小河对面。

纯一喝了一口塑料瓶里的水,继续等待“大叔”的出现。

负责监护“大叔”的监护人变动,对于纯一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这符合“大叔”不再来中凑郡录像带出租店的说法。接替宇津木耕平的小林澄江的家,应该离“大叔”这个监护对象的家比较近,所以监护人协会才安排住在胜浦市的小林澄江当“大叔”的监护人。

只要被怀疑为“大叔”的人在这里露面,纯一就用前一天刚买的数码相机把他照下来,然后让录像带出租店的店长确认。今天是监视行动第一天。

天气很热,纯一擦了一把汗,一边重新涂抹防晒霜,一边抬头看了看渔业协会外墙上的挂钟。已经11点了。

快到南乡在东京拘留所与第31号事件的罪犯见面的时间了。

这时,南乡已经坐在东京拘留所的会面等候室里了。他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混在等待会面的犯罪者家属中,等着广播叫自己的申请号码。

“你办理一个普通的申请会面的手续吧。”前一天晚上冈崎在电话里对南乡说,“你最好说自己是律师事务所的人,然后以律师事务所的名义填写申请表,接下来的事交给我来办。”

等候室里大约有十名希望跟罪犯见面的家属。南乡的前面是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南乡心想,罪犯大概是那个婴儿的父亲吧。想到这里,南乡的心情沉重起来。

“45号,请进会面室!”

听到广播声,女人抱着孩子站起来向会面室走去。南乡把视线转向小卖部,心想应该给小原岁三买点什么,但转念又想,那也得看小原岁三提供的信息有没有价值。如果能得到重要线索,就买一些点心什么的送给他。

终于叫到南乡手上拿着的号码了。南乡走进会面室前面的安检处,接受了所带物品的检查和简单的身体检查。带来的包要存放在寄存物品的柜子里,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对于那种敷衍了事的身体检查,南乡作为一个老管教官真想说:检查仔细点嘛。

进入会面室,一条笔直狭窄的走廊右侧有几个门。南乡走进了从里往外数第四个房间。在这个六叠大小的房间正中,一大块有机玻璃板将房间隔成两半。

他面前有三张并排摆放的椅子,他刚坐在中间那一把上,有机玻璃板那边的房门就开了。一位身穿警服的管教官和一个身穿运动衫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南乡紧盯着第31号事件的罪犯小原岁三。小原那剪得很短的头发中夹杂着白发,脸部就像一块凹凸不平的岩石,跟十年前报纸上的照片相比没有什么变化。这个男人为了满足自己对金钱的欲望夺去了三个人的性命,跟南乡当管教官时接触过的许多杀人犯一样,属于最常见的类型。

小原岁三蜷曲着身子,翻着白眼看了南乡一眼,然后坐在了有机玻璃板里边面对南乡的位置上。

坐在一旁桌子边监督会面的管教官摘下警帽,跟南乡打招呼说:“您就是从松山来的南乡先生吧?”

“是的。”

管教官点点头,再也没说什么。看样子冈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南乡感到很满意,把脸转向小原。

“初次见面,”南乡说,“我是杉浦律师事务所的南乡。”

“你是律师?”小原问,他的声音很粗,粗得出人意料。

“我没有律师资格,我只是在那里帮忙。”

“你打算怎么帮助我?”看来小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恐怕从一审被判处死刑以后,就有不少人向他伸出过援助之手吧,什么对罪犯也要讲人权啦,限制野蛮的刑罚死刑啦。

“首先我想确认一个事实。”南乡一边这样对小原说,一边观察监督会面的管教官的举动。那位管教官虽然手握着笔坐在桌前,但他的手并没有动。南乡放心了,继续说道:“小原先生被起诉,是因为发生在福岛、茨城、埼玉的三个事件吧。”

“不,还有一件。”

南乡不由得抬起头来。

“还有在静冈非法闯入他人住所未遂事件。”

“哦,是吗?”南乡有点失望地点了点头,“对了,小原先生去过千叶县吗?”

“千叶县?”小原仰起了脸。

“是的,千叶县南部,房总半岛外侧。”

“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小原的脸上浮现出警惕的表情。不知道仅仅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还是企图隐瞒的过去被触动了。

南乡决定先扫清外围:“随便问问。那么我们先从你被起诉的事实谈起吧。在这三个事件中你都使用了小手斧?”

“是的。”

“为什么使用小手斧?”

“普通的斧子体积大,太显眼,所以用体积小的小手斧。”

“事后你为什么都埋在了现场附近?”

“只不过是一种迷信。”

“迷信?”

“说老实话,关于第一个事件,我已经记不清了。当时我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抢了钱跑出来之后,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着带血的凶器。心想这样可不行。于是我从那人家里拿了一把铁锹,把凶器埋在了附近。”

“这就是你第一次犯罪的情况?”

“是的。我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胆战心惊,但是一直没有被逮捕的迹象,于是我就放心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作案就采取了同样的方法。”

“使用同一种凶器,用同样的方法埋起来?”

“对,第二次和第三次,用这种方法都很顺利。”小原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南乡的直觉是:这小子毫无悔改之心!不过想想也是,如果小原是个杀了人会后悔的人,就不会去杀第二个、第三个人了。

“在千叶县发生了同样的事件,”南乡压抑着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憎恨,步步紧逼,“发生在千叶县的事件可以推定凶手也使用了小手斧,也埋在了作案现场附近。”

小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着南乡不再说话。

“我想确认的就是这个事实。小原先生没去过千叶县吗?”

“请等一下,那个事件的犯人不是已经被抓起来了吗?”

南乡认为小原中了圈套:“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原马上回答道:“从报纸上看来的。”

也许这是小原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想到这里,南乡追问道:“十年前的事,而且又是别人干的事,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这个嘛——”小原的眼珠滴溜滴溜地转了起来,大概在找合适的理由,“那段时间,我每天看报。”

“是想知道警方搜查进展的情况吗?”

“对呀。没想到竟出现了模仿我的作案手段作案的家伙,我感到非常吃惊。”

“模仿你的作案手段?”南乡不禁盯住了小原的脸,他无法判断小原表情的真伪。他发现自己是想把所有的罪行都加到面前这个男人身上,于是提醒自己尽量保持冷静。某人模仿小原的作案手段作案,这种可能性也是不可忽视的。当时的报纸连续数日详细报道了“第31号事件”。

“那不是我干的。是树原那个年轻人模仿我干的。”

“你连名字都记得这么清楚?”

“啊,树原要是能把我犯的罪都顶过去就好了。”

“直到现在你还这么想吗?”

“怎么了?难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南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那是发自心底的冷笑。

“请您相信我,我从来没去过千叶。”小原哀求着。当然,这是绝对打动不了南乡的。

这个男人正在判决死刑的问题上向最高法院抗争。如果再增加罪状,无疑是自杀行为。因此,即使他在中凑郡杀了人,也是绝对不会主动坦白的。

南乡为了突破这层障碍,决定采取直捅对方心窝的战术:“小原!你的死刑判决是绝对不可能更改的。”

眼前这个杀过三个人的凶手被吓了一跳,直愣愣地看着南乡。

“你没有任何希望了。三件抢劫杀人案,百分之百是死刑。”南乡向前探着身子,一字一字地说道,“在执行死刑之前,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罪都赎了呢?把所犯罪行完全坦白出来,干干净净地转世托生吧!”

“不是我干的!”小原叫了起来。

“撒谎!”

“我没撒谎!”

“你难道不觉得对不起被你杀害的那五个被害人吗?”

“我只杀了三个。”小原不再中圈套了,“你说我百分之百是死刑?这么说有什么根据?”

“过去的判例都是这样的。”

“你胡说!”从小原的口中喷出的唾沫粘在了有机玻璃上,“根据我的情况,是可以酌情减刑的!我把糊纸袋挣的钱全部给了被害人的家人!我的成长经历很不幸!”

“这些话从你自己嘴里说出来管用吗?”

“我不自己说,有人会替我说的!我从小没有母亲,父亲从早到晚就知道喝酒、赌博!从小到大,他每天都打我!”

“不许耍赖!”南乡大喝一声。按照行刑管理条例,这是可以震慑犯罪者使之发抖的管教官的声音。“跟你同样境遇,老老实实做人的成千上万,你的行为是在给他们脸上抹黑!”

“你放屁!”小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时监督会面的管教官大声斥责道:“小原!老实点!坐下!”

小原虽然重新坐在了椅子上,但是他那犹如烈火般燃烧的视线射向南乡,信口开河地大喊大叫:“我是不会被判死刑的!我会活下去的!不管是重审还是恩赦,我都要试试!有罪的不是我,是这个欺负弱者的社会!”

“所以你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夺去别人的生命是吗?”南乡压抑着对小原的憎恨,尽量不将愤怒写在脸上。正因为有这种浑蛋,才不能取消死刑!才会让处死这种人类渣滓的管教官一辈子背负着难以愈合的深重的精神创伤!

“好好考虑一下你死的时候的事情吧。”南乡用失去了抑扬顿挫的语气继续说道,“你的脖子上早晚要被套上绞索,你早晚要站在绞刑架上!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取决于你现在的态度!如果你在丝毫没有悔改之意的情况下被处死,只有下地狱一条路!”

“你他妈的浑蛋!”小原再次从椅子上站起来,冲着南乡拼命捶打有机玻璃板。

监督会面的管教官马上把小原的双手拧到背后,把他从玻璃板前拖走。

小原一边拼命挣脱,一边继续怒吼:“放开我!放开我!”

“南乡先生……南乡先生!”南乡似乎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唤自己。过了一会儿,当叫声终于清晰地进入他的耳朵里,他才回过神来。在透明玻璃板的另一边,监督会面的管教官正一边控制着挣扎的小原,一边用困惑的眼光看着他呢。

“啊,失礼了。”南乡慌忙说道。除此之外他也想不起应该再说些什么,只是抱歉地点了点头。

这成了会面结束的信号。

监督会面的管教官也向南乡点了点头,然后把已经被判处了死刑的刑事被告人押出了会面室。

走出会面室,南乡来到了拘留所附近的大街上。大街两旁都是为了方便罪犯家属给被拘留的罪犯买食物或日用品的商店。南乡找到一家卖香烟的商店,买了一盒烟和一盒火柴。虽然他已经戒烟很久了,但是今天怎么也忍不住,当场开封点燃一支,大量的尼古丁一下子充满了肺部。

自己对小原的憎恨是从哪里来的呢?

南乡一边痛苦地回忆着会面时的情况,一边寻找答案。

是因为他感觉到小原不是中凑郡事件的凶手了吗?还是因为树原亮在冤罪的情况下被处死的可能性增大了?抑或是由于更单纯的原因:遇到了没有丝毫悔过之心的凶恶罪犯?

他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一条美食街,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二十二年前处死470号那天夜里,南乡趴在柏油路上呕吐的正是这条美食街。

自己的愤怒恐怕不是义愤,也有私愤。

想到这里他全身冒汗,加快脚步离开这个地方,向停车场走去。钻进车里之后,他摇下窗子,打开空调,驱散车里的热气,然后掏出手机给在拘留所上班的冈崎打电话。

“啊,是南乡先生啊!”已经升任为首席管教官的后辈很快就接了南乡打过来的直拨电话。

南乡向他安排这次会面表示感谢,冈崎笑着说:“小原这家伙很疯狂吧?”

“啊。”

“我会让他受到惩罚的!”

南乡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有为小原求情,而是换了个话题:“对了,昨天晚上我拜托你查他的血型,你查了吗?”

“查了。小原岁三的血型是A型。”

“是吗。”这样的结果南乡早有预感。自己砸向小原的那些话,也许有些过分了。

这时,电话那头冈崎压低声音说道:“树原亮还没有执行的动向。”

“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真对不起。”南乡说完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你什么时候休假?”

“您指的是暑期休假吗?”

“对。如果8月执行死刑的话,你能知道吗?”

“噢,您是这个意思啊。”冈崎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要紧的,如果执行死刑,我肯定会被召回,中止休假。”

“那太好了。”南乡说完点了点头。

挂断电话以后,南乡开着车向胜浦驶去。单独行动的纯一还在烈日下等着“大叔”出现在新的监护人家附近呢。

在长途驾驶的过程中,南乡打算分析一下跟小原会面时得到的线索——某人模仿了“第31号事件”作案手段的可能性问题,但是他的大脑转不起来。由于在拘留所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愤怒,直到现在他还没平静下来。

南乡驾车进入房总半岛时,他正开动脑筋分析杀人犯的犯罪心理。虽说罪犯的杀人动机是各种各样的,但有很多都是由于某种原因恶从心头起。血冲上头、失去控制而杀人的例子是很常见的。现在的南乡,就像熟悉自己手上的纹路一样了解产生杀人冲动的心理机制。在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本人意识不到的攻击型冲动的开关,这个开关会由于受到某种刺激被打开,结果血冲上头,失去控制犯下杀人罪。这是一种不仅被害人难以预测,就是加害者本人也不能预测的突发性行动。

南乡一想到自己的身体里也存在成为杀人犯的因子,就想起了他的搭档纯一。恐怕纯一也是因为打开了那个攻击型冲动的开关才杀死了佐村恭介的。南乡还想到一个问题:纯一和女朋友一起离家出走那次,手臂负伤的原因是什么呢?

南乡开着车直奔目的地胜浦市。在快要通过中凑郡的时候,他离开国道驶入了矶边町。为了应对观光季节人口增加的状况,矶边町增设了一些临时派出所。南乡查看了几个派出所之后,向海边的一个派出所驶去。

设在一幢独门独户的小楼前面的派出所里,有一位穿警服的警官。那位警官数日前在胜浦市警察署的停车场里跟坐在车里等南乡的纯一说过话。

南乡下车以后,轻轻地敲了敲派出所门上的玻璃,向警官打招呼说:“您好!我姓南乡。那天失礼了,对不起。”

“南乡?”警官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了,“噢,在胜浦市警察署停车场,我们见过面。”

“对,我就相当于三上纯一的父亲。”

警官脸上浮现出友好的笑容,向南乡鞠了个躬。

“我有点事想问问您,您还记得十年前三上被警察辅导时的情况吗?”

“啊,记得很清楚。”

“当时他好像负伤了,是不是跟别人打架了?”

警官的脸色阴沉下来:“如果只是打架斗殴,我们也不会那么重视。”

南乡吃了一惊:难道还发生了比这更恶劣的事情吗?

“三上还干了什么坏事?”

“当时,三上身上带着10万日元现金。”

“10万日元?”

“对。当时我只是觉得一个高中生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也没多想。但是,三上回东京后,我接到了他父母打来的电话表示感谢,我问他们给了三上多少钱,他们说因为三上跟家里说的是四天三夜的旅行,所以只给了他5万日元。这件事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

南乡皱起眉头:“三上来到胜浦以后,在接受警察辅导之前,已经住了十天以上了吧?”

“对。5万日元恐怕都不够用,怎么会翻倍增加呢?”

“您怎么看?”

警官继续说道:“有没有可能是采取恐吓手段抢来的?”

南乡在心里马上否定了警官的看法。需要外科医生治疗刀伤的人是纯一,这说明:如果他采取恐吓手段抢钱,被害人是有反击能力的。如果纯一不把对方杀死,是抢不来钱的。

“请等一下,当时他的女朋友也一起被警察辅导了吧?”

“是的。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叫木下友里。”

“也许是她带了很多钱呢?”

“你的意思是说,她把钱放在了三上那里?”

“是的。”

“这点我倒是没想过。”警官转动着眼珠,“那个女孩看上去好像连话都听不懂。”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她好像心不在焉,回答我们问题的一直是三上,木下友里小姐一直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是因为被警察辅导受到了比较大的刺激吧。”警官的表情略微缓和了一些,“她看上去是个很有教养的女孩。”

南乡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躁动。这种内心的躁动与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攻击型冲动一样,虽然使人感到茫然不安,却搞不清具体是什么。

纯一十年前在中凑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就算直接问纯一,恐怕什么也问不出来。南乡以前曾经问过他,可他以记不清为理由搪塞过去了。

纯一这小子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吗?

南乡拼命想打消对纯一的怀疑,他不想认为自己选择纯一做搭档是个错误-

2-

因为南乡回来了,监视行动的劳苦顿时减去了一半。纯一和南乡坐在停在胜浦渔港防波堤旁边的汽车里,一连几天都在盯着小河对面的监护人小林澄江的家。

知道了“第31号事件”的凶手血型是A型以后,纯一的精神头更足了。否定了小原岁三是杀害宇津木夫妇的真凶,为纯一提出的监护对象犯罪说增加了可信性。纯一现在担心的是坐在驾驶座上的南乡。南乡话说得少了,曾经戒掉的烟,不但又抽上了,而且比以前抽得更多了。

“南乡先生,”监视行动开始以后第五天,纯一试探着问道,“您最近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不舒服啊。”南乡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但是不像以前那样让人觉得可爱了,“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如果树原亮事件跟‘第31号事件’无关的话,就只剩下监护对象犯罪的可能性了。如果再不顺利,那咱们就什么线索都没有了。”

“的确如此。”纯一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上次提到的纤维,肯定是真正的凶手留下的吗?也就是说,可以断定真正的凶手的血型是B型吗?”

“只能这样认为。”南乡不愿意多想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认定真正的凶手的材料了。”

“是啊。”

“而且树原亮被执行死刑,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时间越来越紧迫,纯一非常焦急。在过去的五天里,出入监护人小林澄江家的,只有她的家人。每天的监视行动以扑空而告终的时候,都会让他们产生这样的疑问:这样监视下去有意义吗?

南乡点燃一支烟,问道:“如果真正的凶手是模仿‘第31号事件’的作案手段杀害了宇津木夫妇,你会怎么看?”

“我认为被害人一定认识凶手。凶手为了隐瞒自己与被害人的关系,所以模仿了流窜抢劫犯的作案手段。”

“那样的话,第三种可能性就不存在了。”

“您指的是凶手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把罪名安在树原亮身上的可能性吗?”

“是的。如果凶手从一开始就打算那样做,就不用去特意模仿‘第31号事件’的作案手段了。”

纯一点头表示赞同:“树原亮应该是偶然在犯罪现场碰到凶手之后被卷进去的。”

接下来,纯一开始在心里分析如果树原亮是偶然在犯罪现场碰到了凶手,将是怎样一种情况。只要问一下录像带出租店的店长,也许就能搞清楚案发当天树原亮的行踪。

“喂!”南乡突然叫道。

纯一回过神来,透过汽车的前风挡玻璃,看见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高中生模样的人走进了监护人小林澄江的家。

“品行不良的少年登场了。”南乡笑了,“今天也许是监护对象来向监护人汇报的日子。”

纯一慌忙拿起放在汽车仪表盘上面的数码相机,打开电源,调整着镜头焦距说道:“说不定今天能一锤定音。”

“但愿如此。”

此后,二人继续在开着车窗的车里等待。头发染成黄色的高中生出来以后,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又有一位年轻女性进了监护人的家。过了三十分钟,这位女性也离开了监护人的家。看来也是一个监护对象。

下午2点多,纯一和南乡开始商量怎么去买午饭的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小巷里走了出来。

“就是他!”纯一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并把数码相机的镜头对准了那个男人。

“是吗?”南乡盯着那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戴整洁的男人说,“不像是工厂里的工人,跟录像带出租店店长描绘的那个人不一样嘛。”

纯一把他认为是“大叔”的男人拍照下来之后,对南乡说道:“那家伙肯定蹲过监狱,而且蹲了很长时间监狱。”

“你怎么知道?”

“您看他的左手腕。”

“左手腕?”南乡盯住了男人的左手腕。

“他没戴手表吧?而且被太阳晒得黑黑的。”

“那就能证明他蹲了很长时间监狱吗?”

纯一让南乡看了看自己没有戴手表的手腕,上面有几道被手铐擦伤过的痕迹:“只要进过一次监狱,就永远不会戴手表了,因为手表会让人联想到手铐。”

这时,这个男人就像为了证明纯一的判断似的,进了监护人的家。

南乡吃惊地看着纯一笑了:“我当了那么长时间的管教官,我都不知道!”

“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是不会理解的。”纯一在心里回忆着被铐上皮革手铐关进单人牢房以后度过的那噩梦般的一个星期。

在此后的二十分钟时间里,纯一和南乡商定了如何跟踪这个男人的计划。先由纯一在距离男人二十米左右的后方跟着,南乡则跟在纯一后面。如果纯一被发现了,就马上离开,由南乡继续跟踪。

商定以后,南乡发动汽车,开到监护人家前面的马路上。南乡把车停在了跟那个男人出现的小巷相反的方向,停在这里就不用担心引起那个男人的注意了。

又过了十五分钟,那个男人终于从监护人家里出来了。

看到男人没朝这边看,纯一悄悄地从汽车上下来,他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关上车门,车上的南乡冲他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纯一点点头,开始跟踪那个男人。

过了一会儿,纯一才听到身后传来汽车关门的声音。南乡也从车上下来了。但是走在前方二十米处的男人一点没有注意到身后有动静。

纯一跟在男人身后,穿过早市大街,向胜浦车站走去。道路两侧的商店一家挨着一家。男人走到一家小书店前面停下了脚步,不过他只是看了一眼摆在店门口的杂志,就又开始继续往前走了。

跟踪到这里,纯一开始感到有一丝不安。如果这个男人乘上电车或公共汽车等交通工具,该如何应对呢?纯一回头看了一眼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南乡,南乡皱着眉向他摇头,意思是眼睛不要离开那个男人。

纯一点头表示明白,转身继续往前走。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停下脚步,回头向这边张望了一下。纯一慌忙将视线移到别处,不知道男人发现被人跟踪没有。糟糕的是,由于男人停下了脚步,纯一离他越来越近了。

如果那男人还不往前走,纯一就只能超越他,把以后跟踪的任务交给南乡了。纯一慌慌张张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很快就要从视界一隅的男人身边走过去了。

但与此同时,男人开始往前走了。纯一更慌了,这叫什么跟踪啊,几乎陷入并肩行走的窘境了!纯一假装漫不经心地从男人身边离开,走到右边一个店铺前边站下,紧盯着映在商店橱窗玻璃上的男人的背影。

那个男人似乎没有注意到纯一。纯一放心了,站在那里等待南乡过来。

快步走过来的南乡在超越纯一时小声问道:“同性恋吗?”

“啊?”纯一吃了一惊,他拼命地思考着这个词的意思。他推测南乡的意思是指他们跟踪的这个男人是个同性恋者。但是在那个身穿白色半袖运动衫和灰裤子的男人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同性恋的倾向。

过了一会儿纯一才注意到,自己站在了女性内衣店前面。

纯一的脸变得通红,赶紧离开橱窗中展示的穿着华丽女式睡裙的人体模型,跟南乡拉开大约二十米的距离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十分钟左右,这场跟踪剧终于结束了。幸运的是这个男人既没有坐电车也没有坐公共汽车,而且也没发现有人跟踪他,径直走进了一幢公寓楼。

南乡在写着“大渔庄公寓”的旧牌子前边等着纯一。这幢木造的二层公寓好像是为跟渔业有关系的人们建造的。

“他进了二楼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南乡小声对纯一说道,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纯一拼命装出严肃的面孔,去看公寓外挂楼梯下面的邮箱。那个男人进入的201号房间的邮箱上写着“室户”两个字,说明那个男人姓“室户”。

南乡又把标在电线杆上的地址记下来,看着纯一的脸微笑。纯一知道南乡想说什么,在心里祈祷南乡不要说出来,但南乡还是说道:“你是同性恋吗?”

然后二人尽量压低脚步声,全速跑到离“大渔庄公寓”一百多米的地方才停下来,一起捧腹大笑。

正如纯一所预想的那样,录像带出租店的店长一看到数码相机液晶屏幕上“大叔”的照片,就发出了夸张的惊呼声。

“没错!就是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你说过的那个大叔吗?”

“对!树原亮说他杀过人!”

听到店长的声音,正在店内打算借录像带的一对年轻人回过头来,一个劲儿地看他。凑大介狼狈地看了那两个顾客一眼,然后把纯一带到店后面去了。

“根据我那么几句话,就把他找到了?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在黑框眼镜后边,是一双由于吃惊瞪得圆圆的眼睛。

“有各种各样的办法。”纯一带着几分得意说道。找到了“大叔”并知道了他的住所,是一个让他非常开心的结果。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您。”

“什么问题?”

“您还记得事件当天的事吗?”

“当然记得。警察问过我好多遍。”

“那天树原亮也来店里上班了吗?”

“来啦。他每天都是上午10点来到店里,一直工作到晚上10点。”

纯一非常吃惊:“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吗?”

“对。那时候,无论是我还是树原亮,都在为了让这个店更快地发展拼命工作。”

“您不觉得很奇怪吗?那个事件发生在晚上7点到8点半之间啊。”

“可是,”凑大介好像要讲出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压低声音说道,“那天晚上6点左右,树原亮突然说想起来一件急事,说是早就跟人家约好了,工作太忙给忘了。还说8点以前肯定回来,就从店里出去了。”

店长的话证实了纯一的推测。他对凑大介说,树原亮一定是忘记了那天是向监护人汇报的日子,过了约定时间才急忙去监护人宇津木耕平的宅邸。在那里,他看到了有人模仿“第31号事件”的作案手段杀害了宇津木夫妇。

“谢谢您对我们的帮助。”纯一向凑大介表示感谢。

“哪里,哪里。”凑大介回答说。此时他已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一副寂寞的样子。

纯一发现了凑大介表情的变化,问道:“你怎么了?”

“树原亮这小子,去监护人家的事竟然对我也保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是,他有前科的事,连我都不告诉。”

纯一突然不说话了,默默地低下了头。这样的事情在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也会发生。万一发生了这种情况,对于纯一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下面这个问题了。想到这里他问凑大介:“如果证明了树原亮是被冤枉的——”

凑大介抬起头来。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再回到这里来的话——”

“我还要和他一起拼命工作。”死刑犯树原亮唯一的朋友凑大介非常平静地笑着答道,“就像以前那样。”

“谢谢您!”这是纯一发自内心的感谢。

第二天早上,纯一和南乡直奔大渔庄公寓。现在他们一点也不怀疑,住在这个公寓里的那个男人,在宇津木夫妇被杀害那天,出入过犯罪现场。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找出证据来,证明那个男人为了阻止取消假释而杀死了监护人这一事实。

因为电话号码簿上有以“室户”的名义登记的电话用户地址,南乡他们知道了201号房间的主人的全名是“室户英彦”。

二人登上锈迹斑斑的铁制楼梯,向走廊的最里面走去。从门里边传出来正在刷洗碗筷的声音。

纯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表看了看,现在的时间是8点整。在室户上班之前堵住他的作战方案取得了成功。

南乡敲了敲门。厨房的流水声停止了,里边的人问道:“谁呀?”

南乡在门外反问道:“是室户先生吗?”

“是的。您是——”

“我们是从东京来的,我姓南乡,还有一个姓三上。”

“二位是从东京来的?”伴随着室户说话的声音,门被拉开了。

室户英彦跟昨天一样,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身上穿的衬衣和西裤浆洗熨烫得非常平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被一个饮食店雇用的店长。年龄也许已经超过五十岁了,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

“一大清早打扰您了,对不起。快到上班时间了,可以耽误您一会儿吗?”

室户觉得可疑,反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南乡掏出名片递给他:“想请您从拥护人权的观点参加一个活动。”

“律师事务所?”

“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

“哪方面的?”

“室户先生以前的经历,有没有给您现在的生活带来什么不便?”

室户吃了一惊,看着南乡没说话。

南乡立刻把纯一用上了:“其实呢,我们事务所现在雇用的这个年轻人也正在努力回归社会,争取重新做人。可是,社会的冷眼,使他的新生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

室户点头表示赞同。大概是因为解除了警戒心吧,他转向纯一,表情温和地问道:“你犯了什么案?”

“伤害致死。”纯一回答,“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

“才两年啊?”室户的脸上浮现出羡慕的笑容。

南乡试探着问道:“室户先生是无期徒刑吗?”

“对。”室户说完,迅速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房间,“请进来吧。”

纯一和南乡一起走进201室。这套房子有一个三叠大小的厨房和一个六叠大小的卧室兼起居室,还有浴室和卫生间。

南乡和纯一走进那个六叠大小的卧室兼起居室。里面有一张矮桌和一个小书架,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看着这个收拾得非常整齐的房间,纯一可以知道室户服刑时间很长。在监狱里,被允许带进牢房的个人物品称为“奖品”,如果不整理好这些个人物品,就会受到惩罚。看来室户在监狱里长期生活养成的习惯已经渗入骨髓了。

南乡和纯一刚在榻榻米上坐下来,室户就端来了两杯速溶咖啡。纯一表示了感谢,心里却感到不安,心想:也许室户真的已经悔过自新。

“咱们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南乡对也在榻榻米上坐下来的室户说,“室户先生犯的是杀人罪吧?”

“实在不好意思说,”这位正在受到监护观察的曾经的无期徒刑囚犯低下了头,“我那时候年轻幼稚,容不得我的女人背叛我。”

“被害人是女的?”

“不,我杀的是个男的,但是,女的精神上受到伤害,非常痛苦,所以伤害罪也成立。”

“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五年前。”

“监护观察还没解除吗?”

“没有。被害人的父母不同意。”说完室户又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小声说道,“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过去的都过去了,看来你也好好悔过自新了。”跟纯一的表情一样,南乡的脸上也浮现出困惑的表情。看不出室户是那种用斧头杀死一对老夫妇的人。

“请问,室户先生的血型是什么型的?”纯一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他打算采取突然袭击的战术。

“血型?”室户惊讶地望着纯一。

“您是A型吧?人们都说,A型血的人责任感强。”

室户笑了:“第一次有人说我是A型,别人都说我是B型。”

“实际上您是?”纯一焦急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长这么大没得过重病。”

南乡笑出声来,纯一也笑了,就连不明就里的室户也跟着他们笑了。

“那么,我还想问问您有关监护观察的情况。”南乡把话题拉回来,“您回归社会顺利吗?有没有过差点被取消假释之类的事情发生?”

室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十年前有过一次。”

纯一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的表情发生任何变化,等着室户往下说。

“监护人老师说我违反了必须遵守的规定。”

南乡扬起眉毛:“哦?”

“当时我在一家酒吧里工作,监护人说,这怎么能算是从事正当职业呢?”

“后来怎么样了?”

“不了了之了。”

“监护人收回了他的意见?”

“不,”室户停顿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道,“监护人被杀害了。”

“哦,”南乡装作刚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是宇津木耕平夫妇被害事件吧?”

“是的。后来我的监护人换了,我就搬到了胜浦市这边。以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问题。”

“关于宇津木夫妇被害事件,警察是怎么调查的?”

“您的意思是?”

“室户先生有前科,没有对您进行不必要的严格调查吗?”

“这已经是惯例了。”室户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我的住处附近如果有人不在家被盗了,首先被怀疑的就是我。”

“宇津木夫妇被杀害以后呢?”

“案发第二天我就被叫到局子里去了。但是,我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是的。我工作的酒吧的妈妈桑可以为我作证。”

“是这样啊。”南乡不再说话了,大概在考虑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南乡才说:“那个案子,可能是个冤案。”

“冤案?”室户抬起了头。

“这可是秘密,被逮捕并且判处了死刑的那个叫树原亮的死刑犯也许被冤枉了。”

室户惊得目瞪口呆,看着南乡的脸说道:“其实我见过树原亮,在监护人宇津木老师的家里,偶然碰过面。”

“是吗?如果真正的凶手不主动站出来承认自己杀害了宇津木夫妇,树原亮就会被送上绞刑架绞死。”

听到这句话,室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南乡立刻问道:“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起了二十五年前自己被逮捕以后的事。”室户用没戴手表的左手腕擦了擦汗,“当时我一想到可能要被判死刑就睡不着觉。”

“树原亮现在就处于那样一种状态中。”

“他的心情我能理解。我直到现在都不能系领带。”

“不能系领带?”

“那个绕在脖子上的东西让我感到恐怖,不敢系。”

南乡点点头,视线从室户的脖子移到他的左手腕:“说回树原亮这个案件。隐藏在某个地方的真正的凶手将造成第三个牺牲者。那个真正的凶手他把自己犯下的罪行让树原亮顶替,要夺走树原亮的生命。”

“有可能找到真正的凶手吗?”

“只要真正的凶手不自首,就没有办法了。”

“自首……”室户的表情变得阴沉起来。

“对于真正的凶手来说,这是他赎罪的唯一的机会。”

室户点头表示赞同。犹豫了一阵以后才说:“关于这个案子,我倒是有一个线索。”

“什么线索?”

“警察调查过宇津木老师的遗产吗?”

“遗产?”由于南乡和纯一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探着身子,“怎么回事?难道说,遗产继承人是真正的凶手?”

室户慌忙摇头,看来他后悔自己说走了嘴,赶紧说:“不,不可能是遗产继承人。”

“那是怎么回事?”

“再说下去,就有点……不能没有根据地中伤……”

“您的意思是中伤宇津木先生吗?”

“是的。”

“您指的是哪一位宇津木先生呢?是监护人宇津木耕平先生呢,还是遗产继承人宇津木启介先生?”

“不行,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室户闭上嘴巴,再也不说话了。

离开大渔庄公寓201室,纯一和南乡迅速钻进了车里。对室户的突然袭击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尽管这个被判过无期徒刑的男人还在嫌疑范围内,但是被害人的遗产问题,确实是他们调查的盲点。不管这个问题跟弄清事件真相有没有关系,哪怕是个完全错误的估计,也有必要尽快找到答案。

南乡驾车离开胜浦市,向位于中凑郡海边的被害人的儿子宇津木启介家驶去。海风吹拂下的那座新盖的豪宅,与一位高中老师的身份确实有点不相符。

“我们应该怎么办?”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纯一看到那所豪宅问道:“再搞一次突然袭击吗?”

“不,如果是关于遗产的问题,从中森先生那里也许能了解到具体情况。”南乡改变了主意,开着车驶向馆山市,“现在我们要做的,还是要清除外围障碍。”

在前往千叶县地方检察院馆山分院的路上,纯一在心里不停地推演着被害人的儿子为了得到遗产杀死父母的情节。好像有可能,又觉得没有可能。但是,特意模仿“第31号事件”作案手段的凶手,肯定是要掩藏一眼就能被看穿的通常的犯罪动机。纯一心中的疑问还有两个:一个是为什么监护观察记录从犯罪现场消失了,还有一个是被害人的儿子和儿媳对凶手表现出强烈的复仇情绪,谁也不会相信他们那极端愤怒的样子是在演戏。

进入馆山市区以后,南乡把车子开进一个快餐店的停车场。时间还不到10点,纯一和南乡心中都很焦急。他们每人喝了一杯咖啡,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就给中森检察官打了一个电话。

答应见面的中森检察官给了一个让他们感到意外的回答。中森检察官说,今天下午他有事要去中凑郡,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打算搭他们的车。纯一和南乡对此当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距跟中森检察官见面的时间大约还有两个小时,纯一和南乡要做的事情就是消磨时间。他们在开着冷气的快餐店里慢慢喝着咖啡。也许是因为二人心里想的都是宇津木夫妇被害事件吧,说话都很少。

12点15分,二人上了车。12点半,他们在约好的远离地方检察院的商店街接到了中森检察官。

“能坐车去,太方便了。”中森像以前一样露出快活的笑脸,坐在了汽车后座上。

“车费很贵哟,”南乡一边开动车子一边开玩笑说,“您得允许我们问各种各样的问题。”

“我有沉默权吗?”中森也开玩笑说,“在接受你们严厉的追问之前,我先坦白一件事,出入宇津木耕平宅邸的监护观察对象的名单我已经查到了。”

“哦?”南乡通过后视镜看了中森一眼。看来这位检察官在主动配合他们工作。

“除了树原亮以外,还有一个监护观察对象,那个人因杀人罪和伤害罪被判过无期徒刑。可是他不但有不在场证明,而且他的血型是A型。”

“A型?”纯一不由得回头看着中森问道,“是室户英彦吗?”

检察官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你们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这位也相当优秀呢。”南乡笑着回答完中森的问话,又看了看身旁的纯一,“你小子血型这一卦算得还挺准的。”

“这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你小子责任感很强,也是A型吧?”南乡问道。

“不,我是B型。”纯一很不情愿地说,“跟凶手一样。”

“你们在说什么呀?”中森听不懂他们的话。

“没什么,”南乡通过后视镜看了中森一眼,“感谢您给我们带来了重要情报。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想问问被害人夫妇遗产的情况。”

“遗产?”中森陷入了沉默,眼睛看着半空,很长时间没说话。大概他是在想怎么回答才好吧。

“他的儿子宇津木启介继承的遗产,数额相当大吗?”南乡追问道。

“总额将近一个亿。”

“一个亿?”南乡惊叫了一声,“是生命保险还是别的什么?”

“不,保险金的数额倒没有那么大,也就1000万。而且受益人是同时被杀害的夫人。”

“保险金呢?到哪里去了?”纯一问。

“儿子和儿媳那里嘛。”

“受益人不是夫人吗?”

中森发现纯一有疑问,就做了进一步的说明:“是这样的。宇津木夫妇虽然是同时被杀害的,但在加入生命保险的时候,是按照丈夫先去世的情况加入的。如果确实是丈夫先去世的,保险金受益人的权利当然是夫人的。但是夫人同时被杀害了,应该由夫人领取的保险金就作为遗产由儿子继承。”

“原来如此。”

南乡又问:“那其他9000万遗产的来源呢?”

“都是被害人的存款。”

纯一心想:这个事件果然是巨额财产引起的。可是,为了1亿日元,宇津木启介难道会杀死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南乡却问了一个跟纯一的想法完全不同的问题:“宇津木耕平是从中学校长的岗位上退下来以后才当的监护人吗?”

“是的,收入应该只有退休金。”从中森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也感到可疑。

“这么说,他是个地主?”

“不是。”

“那么,那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

检察官哼了一声:“事件发生后,树原亮很快就被抓起来了……至于那么大一笔钱是怎么来的,就没有调查。遗产问题马上就属于税务署的管辖范围了。”

“税务署没调查收入来源吗?”

“至于调查没调查,是不是有问题,我没有接到过报告。这种事情嘛,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处理方法。也许因为他是当地的名人,就没有深究吧。”

“那么,中森先生,”南乡用求他帮忙的口气说道,“您不打算调查一下这件事吗?”

“调查收入来源的事我可帮不上忙。我只有今天能帮你们一下。”

“今天,现在吗?”

“是啊,”中森带着几分淘气的表情说道,“这段时间我给各种各样的人打了很多电话,终于发现了重要的证人。现在我就是要去见那位重要的证人,我想请你们两个陪我一起去。您看怎么样?”

“无论去哪里我们都甘愿奉陪。”南乡高兴地说道。

中森检察官指路,来到了离中凑郡很远的一所平房前面。这所平房位于中凑郡与安房郡的交界处,南边就是安房郡。就像是为了给国道让地方似的,房子建在了山脚下很小的一块平地上。

南乡把车停在通向那所平房的一条只有五米长的私有道路上,三人下了车。显得很旧的木门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榎本”两个字,说明房子的主人姓榎本。三人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站在了推拉门前面。

“家里有人吗?我是千叶县地方检察院的。”

检察官的话音刚落,从磨砂玻璃里边就走过来一位身穿棉布衬衫的老人。老人拉开门问道:“你就是中森先生吧?”

“是的。昨天打电话打搅您了。”中森说着递给老人一盒点心,然后把南乡和纯一介绍给他,“这两位是跟我一起搞调查的。”

“是吗?都进来吧!”

三人被让进门厅旁边一个八叠大小的房间。破破烂烂的榻榻米上摆着几个破破烂烂的坐垫。纯一坐在矮桌前,环视着房间四周落满了灰尘的堆积如山的书籍。与其说是书籍,倒不如说是古代文献。

中森向纯一和南乡介绍说:“榎本先生是搞乡土史研究的。”

“乡土史?”纯一还不理解检察官带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歪着头直纳闷。大概是这位乡土史研究专家能提供什么证词吧?纯一偷偷看了南乡一眼,这位退职管教官正把视线投向房间一角,那里摆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

榎本老人用托盘端着三杯茶过来,把茶杯放在每个人面前。大概他注意到南乡的视线了,就说:“年轻的时候,我被卷入过战争。”

南乡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老人坐下以后,面向中森问道:“你说你们要搞调查,调查什么呀?”

中森意识到老人耳背,就大声说道:“我们想调查的是宇津木耕平宅邸附近那座山,昨天您在电话里跟我说过的话,再跟他们两位说一遍行吗?”

“噢,那座山啊。”

“对,昨天您在电话里对我说,那座山里有台阶,对吧?”

纯一吃了一惊,突然明白中森为什么带他们到这里来了,不由得看了中森一眼。南乡也由于听到了这个叫他意外的话题吃了一惊,并迅速地把视线移到老人脸上。

“对呀!”老人点点头,“有没有台阶,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他们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检察官很有耐心地把南乡和纯一在那一带搜索的情况讲给老人听。

“噢,是吗?”榎本老人好像很能理解,“找不到也不奇怪。因为增愿寺已经没了。”

“增愿寺?”南乡问道,“是个寺庙吗?”

“是啊。那个寺庙里保存着一尊非常漂亮的不动明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列入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确,从外表上看,增愿寺说不上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古刹,只不过是一个破庙,但是……”老人把南乡等三人挨个看了一遍,“不动明王,你们知道吗?十三佛之一的不动明王!”

“知道。”南乡点点头,迫不及待地问道,“您说增愿寺已经没了,这是怎么回事?”

“许多年前刮台风下大雨,造成山体滑坡,被埋起来了。”

“被埋起来了?”南乡说完,和纯一对视了一下,“也就是说,已经被埋在地底下了?”

“对。不过,在山体滑坡之前增愿寺就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中森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地形图,打开以后在矮桌上铺平,然后向榎本老人请教:“增愿寺在哪一带?”

榎本老人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半天,指着距离宇津木耕平宅邸有五百米左右的山坡上的森林说:“就在这一带。”

纯一和南乡都盯着地图看起来。这一带肯定在两个月前搜索的范围内。

“是不是那个陡坡?”南乡回忆着说道。

“对。”纯一点点头。他记得那个陡坡就像那座山被削去了一块,形成一个光秃秃的陡坡。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就没有仔细查看。

南乡问榎本老人:“那个增愿寺里也有台阶,是吗?”

“有啊。石头台阶连着大雄宝殿,大雄宝殿里也有台阶。”

“山体滑坡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纯一对南乡说,“事件发生的时候,已经被埋在地底下了。”

“不不不,”榎本老人插嘴说,“并不是一次就把整个增愿寺埋在地底下的。后来每刮一次台风,就被埋起来一部分,最近几年才看不到它了。”

“那么,十年前它是什么样子呢?”南乡问道。

“至少还能看到一部分石头台阶和大雄宝殿的屋顶什么的。”

“老人的话值得我们好好研究。”南乡对纯一说,“即便那时候增愿寺已经全部被埋起来了,凶手为了掩埋证据也会把地面挖开。”

“树原亮也许就在那时踏上了被埋入地下的石阶。”纯一接着说道。

“对!”

三人从榎本老人家里出来以后,南乡驾车送中森回馆山市。检察官下车后对南乡和纯一说:“我能帮你们做的就只有这些了。”说完转身走进了千叶县地方检察院馆山分院大楼。

纯一和南乡则直奔东京。他们要去弄一台金属探测仪来。

增愿寺的台阶被埋在地下。

消失的证据一定被埋在那里-

3-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南乡和纯一就开始行动了。他们从已经被废弃了的宇津木耕平宅邸前驶过,在树林间的土路上又向前开了五百米左右停了下来。

下车后向山上看,可以看到在大山一侧的树木之间,有一块没长树木的很陡的陡坡。宽度大约有三十米,高度大约有五十米,就像是一堵巨大的土墙。那一定是山体滑坡吞没增愿寺以后留下的痕迹。

那个陡坡虽然说不上是悬崖,但他们认为从下往上爬也是爬不上去的。于是,纯一和南乡背上装着登山装备和金属探测仪器的背囊进入森林,迂回到那个陡坡上方去了。

正在从东方升起的朝阳让他们感到心旷神怡。看了一会儿初升的太阳,南乡才说:“开始行动吧!”

接下来二人的行动显得有些笨手笨脚。他们不时地翻阅着特意带来的一本《登山技术入门》。要想到陡坡上去,必须学会“绳索垂降”技术。

纯一先在陡坡上方选择了一棵结实的大树,然后把登山绳绑在树上,再把登山绳穿过一个开闭形金属环,把金属环与固定在身体上的坐式安全吊带连接起来。下降的时候,人的前胸朝着山体,后背朝着山谷,利用金属环与登山绳之间的摩擦力,倒退着缓慢下降。

“好了,我要下去了。”一切都准备好以后,纯一对南乡说。

“你可要活着回来哟。”南乡又像平时那样开起了玩笑。

纯一的两手一前一后,一上一下,抓住登山绳,将支点放在腰部,背向山谷开始慢慢往后退着下降。

突然,脚下的泥土崩塌了。看来陡坡上的土壤非常松软。纯一趴在陡坡上,出溜出溜地向下滑了两米多才停下来。

“南乡先生,”纯一甩掉脸上的泥土,“其实用不着什么‘绳索垂降’技术,土是湿的,只要抓着登山绳就能下来。”

“哦?是吗?”南乡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也觉得抓着登山绳就能下去。”

“您能把金属探测仪拿下来吗?”

“好!你等着。”

南乡把用绳子绑好准备放下去的探测仪拿了起来。金属臂的前端安装着一台圆形的金属探测仪,重量为两公斤左右,价值20万日元,是最新型号的金属探测仪。一旦探知土里有金属,警报器就会鸣叫,在警报器鸣叫的同时,手中的小型显示器就会显示出金属大约被埋在多深的地方。

“看来我也能下去。”南乡就像忍者背着刀似的背上金属探测仪,用戴着皮革手套的手抓住登山绳,然后像纯一那样趴在陡坡上滑下来。

“动作好看不好看没关系,”南乡用自嘲的口吻说道,“只要能发现证据就行。”

二人开始用金属探测仪探查整个陡坡。他们一边在陡坡上来回走,一边观察金属探测仪的反应。慢慢地他们习惯了在陡坡上行走,横穿陡坡也不感到困难了。他们行进的速度很慢,每走一步都要深深地踩进泥土中,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经过两个小时的探查,金属探测仪的报警器终于鸣叫起来。这时他们已经下降了十五米左右,正好位于陡坡中央部位。显示器上显示的深度是一米。

没想到埋得这么浅。纯一心情很激动,期待地看着南乡的脸。

“开挖吧!”南乡说道。

“我去拿铁锹来。”

纯一抓着登山绳爬到陡坡的上方,拿了两把铁锹回到南乡的身旁。二人非常小心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用力地挖起来。

泥土很松软,挖掘进度很快。他们大汗淋漓地挖了十分钟左右,纯一的铁锹碰到了土中的硬物,随着沉闷的金属声,铁锹被弹了回来。

“南乡先生!”纯一叫起来。他扔掉铁锹,开始小心地用手扒拉土。南乡也在一侧帮忙,终于刨出来一个像风铃一样的金属制品。

“这是什么呀?”纯一问道。

“好像是寺庙屋檐前端的装饰物。”

纯一也意识到那东西是屋檐前端的装饰物了,看了看脚下又问:“那么,这里呢?”

“应该是增愿寺的屋顶。”

纯一试着用铁锹挖开周围的土,结果露出了好几层排列在一起的房瓦。

“没错。这里是屋脊,我们站在增愿寺的屋顶上了。”南乡非常兴奋。

“接下来怎么办?”

“十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呢?”南乡就像是透过泥土看到了地下的佛殿,“如果大雄宝殿还有一部分露在外面,凶手就有可能进去过。”

南乡拿起铁锹,在他认为是大殿侧面的地方挖起来。纯一也和他一起挖。终于看到了已经开始腐朽的木板墙壁和塞满了泥土的窗框。

南乡一边用铁锹用力捅窗框,一边把土挖出来。突然一下子捅空,眼前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可以钻进庙里去。”南乡肯定地说。

纯一想象着地下的大雄宝殿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寺庙侧面的墙壁没有倾斜,说明山体滑坡并没有撼动寺庙的地基,寺庙没倒。从上面雪崩似的落下来的泥土把寺庙围了起来,寺庙周围的泥土越来越高,到最后把屋顶也埋起来了。但是,寺庙在泥土下面一定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如果寺庙被压塌了,山体陡坡上应该有凹进去的部分。

“我认为我们不会被活埋在里面。”纯一说,“进去看看吧!”

三十分钟后,他们从汽车里拿来了手电筒,从陡坡上挖开的洞口走进黑暗中。里面完全就是一个洞窟。灌进来的泥土形成很陡的斜坡,他们按照下山要领,弯着腰一步一步慢慢走进了大殿。

纯一确认上方没有任何遮挡物以后,才站直了身子。大殿里一片漆黑,充满了刺鼻的霉味和泥土的气味。地板比想象的要坚实得多,纯一放心了,开始观察前方。

借助手电筒的光亮,可以看到铺着木地板的地面和墙壁。走在后面的南乡为了确认这个大殿有多大,用手电筒照来照去。突然,他啊地叫了一声。只见在五米开外的地方,有一段向上延伸的台阶。

“台阶!”纯一不由得叫出了声。这个增愿寺的结构跟他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寺庙有两层,二层是阁楼,面积比一层小得多。纯一和南乡最初发现的是一层的厢房,所以他们进的是大殿的一层。

“别急!”南乡制止了就要向楼梯走过去的纯一,“当心脚底下。”

纯一点点头,和南乡一起一步一停地慢慢向台阶靠近。每往前走一步,腐蚀严重的地板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就像鬼神们在那里怪叫。手电筒光束照射下的带扶手的木制台阶,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就要登上去的纯一和南乡。

纯一终于来到台阶下面,他停下脚步,抬头向上面看去。一级一级的台阶向上延伸,渐渐融入上方的黑暗中。

“树原亮看到过的台阶就是这个吗?”

“也许是这里的台阶,也许是大殿外面的石头台阶。”南乡依然非常冷静。

二人开始小心翼翼地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上走。木制台阶虽然有所腐蚀,但还没到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窟窿的地步。他们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看到大殿二层中央供奉着一座佛像。那是一座比纯一还要高大得多的不动明王的雕像。在手电筒光束的照射下,不动明王目光炯炯。那背负猛火、现愤怒相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位活着的神仙,对纯一和南乡怒目而视。

纯一心想,这位不动尊菩萨,在向谁发火呢?被埋在地下二十年,在没有人参拜的黑暗中,一直对什么事情怒火中烧呢?

站在纯一身旁的南乡把手电筒夹在腋下,面向不动明王双手合十。纯一多少感到有点意外,但他马上模仿南乡,也双手合十祈祷起来。二人低头参拜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我刚才在祈祷能够发现证据。”南乡开玩笑似的说道。

不过纯一觉得南乡心里一定是在祈祷别的事情。

随后他们又花了很长时间详细查看了增愿寺大殿的情况。看样子大殿在增愿寺被埋入土中之前整理过,佛堂里只有空木箱和木鱼等简单的佛具。

南乡和纯一考虑到作案凶器等证据可能被埋起来了,于是用金属探测仪把一层的地板下面和堆满了泥土的侧面墙壁的窗户等处都用金属探测仪探测了一遍,但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难道不在这里吗?”疲惫不堪的南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概是因为吸进了大量的霉菌吧,两个人都开始流鼻涕。

纯一掩饰不住沮丧的心情,问道:“树原亮指的是不是外面的石头台阶啊?”

“不管怎么说,先出去吧!”

他们两人爬出增愿寺来到外面山上的陡坡,背靠在陡坡上休息。因为从一大早就开始干,现在刚中午12点。

南乡说:“休息一会儿,吃午饭吧!”

纯一点点头,呆呆地眺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中凑郡街道和宽广的太平洋海面。

这时南乡的手机响了。南乡从扔在陡坡上的背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手机屏幕,对纯一说了声“是杉浦律师打来的”才接电话。

“什么?增愿寺?委托人?不,我们已经在增愿寺了。”

听了南乡这几句话,纯一意识到一定发生什么事了。

与杉浦律师通完话,南乡说道:“委托人好像告诉杉浦律师我们在这里了。”

纯一吃了一惊:“这里?委托人知道我们在增愿寺了吗?”

“是的。”

“这么说,委托人也在亲自调查?”

“执行死刑的日子临近了,委托人大概着急了吧。”南乡笑了。

纯一对南乡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感到不可思议:“南乡先生,您知道委托人是谁吗?”

“据我估计是本地人,是一个惦记着树原亮的事,又出得起高额报酬的有钱人。”

纯一立刻就想到了作为树原亮的情状证人之一的阳光饭店董事长:“我也见过他吗?”

“见过。”

纯一很担心,因为这个委托人曾经提出把他排除在调查工作之外。

“我们还在一起调查,是不是不太好?”

“不用介意,只要工作顺利就好。”

纯一点点头,然后又和南乡一起分析起树原亮事件来:“南乡先生,您是怎么看遗产问题的?宇津木启介会为了钱杀死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我认为不会。分析一下我们已经掌握的线索,只有一条合乎情理。”

“哪条线索?”

“宇津木耕平的监护对象室户英彦说过的。”

纯一眼前浮现出那个被判处了无期徒刑的假释犯的脸:“不正是他提出了遗产问题吗?”

“对。可以看出,室户英彦对他以前的监护人宇津木耕平的收入来源持怀疑态度。”

“也就是说,他把遗产问题提出来,并不是怀疑继承人有什么问题,而是怀疑巨额遗产的来源?”

“是的。室户英彦还谈到了他自己假释差点被取消的问题。室户英彦确实在努力悔过自新,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感觉到了。”

“但是,监护人宇津木耕平说室户英彦没有从事正当职业,要把他送回监狱。恐怕那时候室户英彦就知道宇津木耕平的收入来源有问题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敲诈。”

纯一大吃一惊:“敲诈?”

“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合乎情理的线索。室户英彦很可能被宇津木耕平以取消假释相要挟敲诈过。”

“可是,能被选为监护人的人会干这种事吗?”纯一的监护人久保老人总是和蔼可亲地关怀纯一,对此纯一很难相信。

“我理解你感到吃惊的心情。很少有监护人干这种不道德的事。但正因为如此,事件的真相才成了盲点。”

“也就是说,这个事件的真相是有前科的人被监护人敲诈,反过来杀死了监护人?”

“是的,”南乡的表情变得阴郁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可怕了。被怀疑的对象会有很多。宇津木耕平做了将近十年的监护人,在担任监护人期间,他负责的监护对象应该有很多,这些有前科的人可能有不少都被他敲诈过。”

纯一通过参加这次调查工作,得知监护观察所保守秘密是非常彻底的。特别是在日本,有前科的人一旦被周围的人知道了,带来的不利影响是无法衡量的。这对于要真心悔过自新的人来说,伤害是致命的。

“如果宇津木耕平确实那样做了的话,”南乡继续说道,“敲诈的对象可能就不仅仅限于被监护对象,也包括那些已被解除了监护观察的有前科的人。这些人老老实实,认真地生活,作为社会一员的地位也在提高。他们的地位越坚实,宇津木耕平敲诈的破坏力就越大,积怨也就越深。”

纯一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浑身战栗起来。如果自己杀死佐村恭介的事被邻居知道了,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恐怕父母在现在那个家里也住不下去了,三上家只好再搬一次家。离开位于大塚的那个简陋的家,陷入更悲惨的境地。

“也许罪犯是我们还没有想到过的人,也就是宇津木耕平在当监护人期间负责监护的人。”南乡说到这里,看着纯一问道,“对于我这个推理,你怎么看?”

“我认为是正确的。观察记录从犯罪现场不翼而飞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存折消失的理由也就能解释通了。”

“存折?”南乡叫了起来。

“对。存折里应该有汇款人的名字。”

“对呀!”南乡说着站了起来,“被敲诈者的名字在存折上应该有记录!”

“是的,凶手的名字就在存折上,所以他把存折拿走了。”

“能不能到银行去查一下?”

“我们恐怕办不到吧?”

“中森先生应该能……”南乡说到这里停住了,紧接着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判决确定以后的事件,谁也不会帮我们查的。”

纯一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好办了:“如果不能去银行查,要想通过这条线索找到真正的凶手就是不可能的。而且存折也用不着特意埋起来,烧掉就可以了。”

南乡沉思了一会儿:“把存折保存起来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如果我是罪犯,我就把存折保存起来,万一我被抓住呢。”

“此话怎讲?”

“宇津木夫妇被害事件,从法律上讲是很微妙的,可以判死刑,也可以判无期。从凶手的角度来看呢,他是由于被敲诈才动了杀人的念头。把存折作为被敲诈的证据,说不定法官会酌情轻判。”

纯一点头表示同意南乡的分析:“咱们继续挖吧!作为凶器的斧头,还有作为证据的存折、印鉴,应该就埋在这下面的某个地方。”

“好!”南乡疲惫的身体就像被抽了一鞭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们爬回陡坡上方,一边吃盒饭一边推测石头台阶的位置。现在已经知道大殿在哪里了,那么通向大殿的石头台阶就应该在陡坡右边。

他们在埋着增愿寺的泥土上标出了石头台阶所在的大致范围,插上作为标志的树枝,然后拿着金属探测仪,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重点探查。从陡坡的右边走到左边,再从左边走到右边。一米一米地向下方移动,这是一项非常需要耐心的工作。

太阳消失在大山后面,周围开始被黑暗笼罩,他们丝毫没有懈怠,继续仔细探查。90%的陡坡已经探查完了,但他们根本没想过就这样无功而返。

就在纯一觉得如果继续探查需要灯光,想从背包里把手电筒拿出来的时候,金属探测仪的警报响了。纯一立刻凑到手持探测仪的南乡身旁一看,显示器上显示的深度是一点五米。这个位置距离下面可以行驶汽车的盘山路只有五米。

“我觉得这次一定错不了。”夜色朦胧中的南乡说道,“如果是这个位置呢,凶手也能从下面爬上来。”

纯一把两支手电筒都打开,放在地面上。在手电筒光的照射下挥动铁锹猛挖。

南乡挖了一阵以后说道:“咱们先挖四周吧,碰坏了证据可就糟了。”

纯一点头表示同意,马上向下移动了几步,然后继续猛挖。

这里比陡坡中部的泥土坚硬得多,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的苦战,终于挖出一个跟一个人的身体大小差不多的洞穴。

“南乡先生!”纯一感觉到铁锹碰到了坚硬的东西,不禁兴奋地叫了起来,“南乡先生!石头台阶!”

“好!再接再厉!”南乡也兴奋地叫道。

二人用手扒拉开泥土,露出宽约五十厘米的石头台阶。

纯一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十年前,凶手一定是把证据埋在了这里。”

“对!恐怕是凶手逼着树原亮埋的。凶手用斧头逼着树原亮挖洞,树原亮在挖洞时看到了这个台阶。”

紧接着,纯一在洞穴一侧发现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南乡先生!找到了!”

“你戴手套了吗?”

“戴着呢!”

南乡清理掉塑料袋周围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出来。那个塑料袋被卷成细长的形状,长约五十厘米,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打开看看!”南乡说着,解开在袋口缠了好几道的塑料绳,打开了那个黑色塑料袋。纯一赶紧用手电筒往塑料袋里照。

里面是一把小手斧。

“我们胜利了!”纯一大喜过望,欢呼起来。

“这次我们真的可以三呼万岁了!”南乡也欢呼了一声,然后仔细看了看黑色塑料袋里边的东西,“喂,纯一!还有印鉴呢!”

“存折呢?记录着凶手名字的存折呢?”

南乡把袋子放在地面上,再次仔细查看:“没有存折,只有小手斧和印鉴。”

纯一感到有些不安。凶手并没有像南乡想象的那样把存折保存起来。莫非埋在了别的地方?想到这里,纯一问道:“还继续挖吗?”

“不挖了,金属探测仪对存折不会有反应的。”南乡说着又看了看塑料袋里边的东西,“印鉴上刻着‘宇津木’三个字,肯定是十年前那个事件的证据。”

“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

“最后的希望就是指纹了。小手斧和印鉴上如果有指纹的话……”南乡从背包里拿出手机,“这些证据足以促使中森检察官行动起来了。”

一个小时以后,中森乘坐公用车来到了现场。他还带来了一位男士,是一位检察事务官。大概是为了保证回收证据工作的客观性吧。

“你们立了大功啊!”中森看着浑身是泥的纯一和南乡高兴地说道。

“多亏了您提供的增愿寺的信息。”南乡也很高兴。

中森戴上白色的棉织手套,翻开那个黑色塑料袋,确认了一下里面的证据:“你们没有直接用手摸吧?”

“当然没有。”

中森迅速向部下发出指示。那个检察事务官把装着小手斧和印鉴的黑色塑料袋装进一个特大的专门用来装证据的透明塑料袋里,然后拿出带闪光灯的照相机,把现场及附近全都拍照下来。

检察事务官的工作完成以后,中森对那个事务官说:“辛苦你一趟,立刻把证据送到千叶县警察署去。”

“明白了。”检察事务官答应了一声,将证据放进了公用车里。

“证据上有没有指纹什么时候才能知道?”纯一问道。

“今天夜里。”

南乡问道:“如果证据上有指纹,什么时候能得出结论?”

“最迟明天晚上就能得出结论。”

纯一和南乡这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许是一种能做的都做了,并且取得了成果的充实感带来的吧,积攒了一整天的疲劳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如果能证明树原亮是被冤枉的,”中森为了不让身后的部下听见,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好好喝一顿,我请客。”

“那我可要喝个够!”南乡开心地笑了。

检察事务官亲自把南乡他们挖出来的证据送到了千叶县警察署科学搜查研究所。

指纹检测员立刻就把黑色塑料袋、小手斧和印鉴顺次放在了指纹检测设备上。抹上特殊染料,用氩激光一照,就会浮现出肉眼看不见的黄色的潜在指纹。检测结果,在黑色塑料袋的袋口部和印鉴上发现了几处成年人的指纹。

指纹检测员把这些指纹变换成数字数据输入计算机,再从指纹模样中抽出画像处理后的特征,最后输入被称为AFIS的自动指纹识别系统,大型计算机就开始以每秒识别770个指纹的惊人速度与警方保管的庞大指纹数据库进行对照识别。

与此同时,对小手斧和印鉴也做了其他方面的检测。

检测结果只确认了小手斧刃部有缺口,很有可能是作案工具,但是,不要说指纹,就连血液反应都没有。大概是凶手在行凶后非常仔细地洗净了凶器。

不过,印鉴是强有力的犯罪证据。“宇津木”三个字与十年前在银行拷贝的印鉴副本完全一致,就连肉眼根本分辨不出的边沿的细微凹凸都一致。科学搜查研究所负责鉴定的警察断定,这枚印鉴肯定是从犯罪现场拿出来的。

十四个小时以后,AFIS自动指纹识别系统终于成功地识别了指纹。这个指纹与警方的指纹数据库中保存的一个人的指纹完全吻合。

计算机筛出的十年前杀害宇津木夫妇的真正的凶手,是两年前因伤害致死罪被逮捕的那个叫三上纯一的青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