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红颜(35)

3月13日夜,邱大奎在给邱薇薇做完次日要交的纸帆船后,因为实在疲惫,早早关灯睡觉。邱薇薇却因为对漂亮的纸帆船爱不释手,而始终无法入眠。

午夜,她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捧起放在书桌上的纸帆船,借着窗外昏暗的路灯,看了又看。

邱大奎不算心灵手巧的人,也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但这纸帆船是他用心做出来的,邱薇薇很珍惜。

明天就要把纸帆船交给老师了,班上的男同学野蛮得很,万一纸帆船被谁弄坏了怎么办?

邱薇薇担心地想着,秀气的眉越皱越紧。

几分钟后,却又咧嘴笑了起来。

今年春节前,爷爷邱国勇带她去市中心的商场,买了一台iPad。

她老早就想要iPad了,可以玩游戏,也可以看动画片。班里最有钱的同学刘峰峰就有一台。

但她不敢跟邱大奎要。

她知道家里并不富有。

可有一天,脾气不好又极度抠门儿的爷爷居然乐呵呵地问她:“快过年了,薇薇想要什么新年礼物啊?”

“iPad!”她脱口而出。

“爱帕?那是什么?”邱国勇问。

她小声解释,说很贵,也不是很想要。

邱国勇竟然答应给她买。

拿到心爱的iPad,邱薇薇心花怒放。邱国勇似乎也很高兴,和她一起玩了一下午,之后却又不高兴了,叮嘱她千万不要弄丢,不然揍她。

“不会的,薇薇一定会保管好。”她说:“谢谢爷爷!”

黑漆漆的屋子里,邱薇薇从抽屉里拿出iPad,准备给纸帆船拍几张照。这样就算明天纸帆船被调皮的男同学弄坏了,自己也能在相册里看到。

可是家里太黑了,从外面透进来的光根本不管用,拍下来的照片很模糊。

邱薇薇不敢开灯,害怕吵醒爷爷。爷爷性格太古怪了,虽然偶尔很好,但动不动就发火,还经常打人。

犹豫片刻,邱薇薇换上外出的衣服,拿好纸帆船和iPad,动作极轻地打开门。

她想去对面巷子,借着路灯的光芒拍纸帆船。

夜已经很深了,家家户户都关了灯,全都睡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邱薇薇从小在这里长大,一点儿不害怕,以前还一个人出来看过星星。

她蹲在一个角落,那地方正好能看到自家的门。那儿光线其实也不怎么样,但是比家里好多了。最重要的是,那里足够隐蔽,应该不会被爸爸和爷爷发现。

她想,只要自己动作快一点,拍完后溜回去就行。

一张,两张,三张……

拍了十来张,邱薇薇终于满意了。

照片里的纸帆船,像从惊涛骇浪中起飞,飞向了广阔的天空。

现在,这些照片经过精细化处理,正排列在重案组一台电脑的显示屏上。

照片拍到了一个女人迅速将一把榔头放进邱家工具箱的全过程。虽然在整张照片里,她只是一个非常小的背景,且模糊不清。但通过技术处理之后,她的侧脸、她手上握着的榔头已经再清晰不过。

正是孟小琴!

看到照片的一刻,孟小琴脸颊苍白如纸,眼中强撑起的神采顷刻间消逝无踪,整个人像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迅速颓败下去。

曲值和袁昊在审讯室紧盯着她,“孟小琴,交待吧。”

孟小琴的肩膀猛烈颤抖,喉咙发出含糊的声响,唇角不停抽搐,许久,才堪堪抬起头,张了半天嘴,哑声道:“是我……是我干的。”

“对她来说,明信片是第一次‘没想到’。在她的犯罪计划里,从最开始就排除了明信片的存在。她没想到唐苏还保存着那张明信片,更没想到我们会以明信片作为突破口。所以当她看到了作为物证的明信片时,震惊得难以自控。但她的反应极快,立即开始演戏,企图撇清干系。”柳至秦看着监控:“我恢复她在网络上的痕迹,是她的第二次‘没想到’,但她仍在挣扎。”

“但这次,铁证如山,她已经无法挣扎。”花崇说。

孟小琴惨淡地笑了笑,“在我交待之前,请你们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曲值:“什么?”

“你们从哪里找到我当年寄给唐苏的明信片?如果没有这张明信片……”

“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花崇说。

“当然。”柳至秦道:“这是破案的关键。”

“在唐苏家里发现。”袁昊说:“从纸张、印刷找到了制作这张明信片的店家,经鉴定,上面的笔迹属于你。”

孟小琴乏力地摇头,目光空荡荡的,“后面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一旦你们拿到这张明信片,早晚会查到我。我想知道的是,你们为什么会找到它,为什么会注意到它。”

曲值略感不解,“勘察现场是我们的职责。”

孟小琴撑住额头,近乎自语:“是吗……她还留着这张明信片?可是为什么啊……”

“我去一趟。”花崇说。

门被推开时,孟小琴仍在低喃,仿佛不肯相信是明信片将自己从藏身之处揪出来。

花崇拖开一张靠椅坐下,直视着她,“孟小琴。”

“嗯?”孟小琴抬起头,茫然与绝望浸透了每一个表情。

“唐苏将这张明信片放在相框里,摆在她的书桌上。”花崇说:“虽然现在已经无法向她问为什么,但我猜,她很珍惜这张明信片,很珍惜与你的友情。”

孟小琴瞳孔急速收缩,僵在座椅上,分秒后开始剧烈发抖。

“怎么可能!”她嘶声道:“你骗我!”

“否则我为什么会找到它?为什么一找到它,就觉得蹊跷,立即着手调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是真的!”孟小琴抓着桌沿,昔日的风度与气质消逝无踪。

花崇看着她,就像透过她,看到了她那歇斯底里的母亲。

她恨她的原生家庭,恨她的母亲。

如今,她却比她的母亲更加低劣。

曲值最不喜听犯罪嫌疑人讲动机,在他看来,坦白罪行已经足够,多余的言语都是为犯罪行为找理由。但犯罪就是犯罪,绝不因为凶**得有多惨而改变。

被害人难道不惨?

他离开审讯室,花崇却留了下来,从头到尾,听孟小琴讲完了整个惨剧。

孟家很穷,但贫穷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贫穷带来的狭隘、鄙陋、龌龊、无知。

孟小琴是孟家第一个孩子,因为是女儿,所以打从出生起,就被陈巧嫌恶。孟强和陈巧都是道桥路毛线厂的职工,吃大锅饭,每天上两、三小时的班,下班后就无所事事,亦不思进取。后来毛线厂垮了,孟家没了经济来源,而陈巧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孟俊辉,孟小琴就成了家中多余的人。

孟强和陈巧在毛线厂混吃等死十几年,本事没有,懒惰而愚蠢,压根儿找不到新的工作。为了生活,孟强开始在外面打零工,陈巧闲在家中带孩子。

孟小琴小时候很少吃到肉,因为肉都是孟俊辉的。

她至今记得,当年自己眼巴巴地看着弟弟啃排骨,小声求陈巧也让自己吃一块。陈巧在碗里挑了半天,找出一块只挂着零星肉皮的排骨。

她眼里放光,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还未来得及接过排骨,孟俊辉突然将排骨抢了去,“妈,我还没吃饱!”

陈巧立即道:“乖乖,你吃,你吃啊。不够妈妈下次再做。”

孟小琴委屈地“啊”了一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陈巧不耐烦地看着她,“啊什么?没见你弟弟还没吃饱吗?”

孟俊辉得意洋洋地啃排骨,随手将吐在桌上的骨头往孟小琴碗里一扔,“姐,你吃这个呗。”

孟小琴用力摇头。

她的确想吃肉,但也不能啃别人啃剩的骨头。

她又不是狗!

陈巧不高兴道:“吃啊!你还嫌弃你弟不成?你弟干干净净的,排骨他吃过的你就不能吃?”

孟小琴胃中作呕,跑去屋外接连干呕。

那时她还不到10岁,仇恨就已经在心中投下阴影。她恨孟俊辉,恨陈巧。

但他们,却是她的家人。

后来,酷夏难耐,孟小琴与孟俊辉一同去河边游泳。孟小琴水性不好,孟俊辉救了她一命,为此还因呛水进了医院。

她从此背上卸不下的心理负担,将自己连同孟俊辉的人生一并扛在肩上。

从小到大,她的成绩都很好。考上市重点中学和北方那所名牌大学时,她曾经觉得知识能够改变命运。只要她再努力一些,将来一定可以走出贫穷的道桥路,过上像模像样的生活。

但现实却给了她沉重的一棒。

原生家庭限制了她的眼界、她思考事情的方法。她从来不敢冒险,因为一旦失败,就会一无所有。她发现自己比不过室友和同学,她们的优秀并非仅是成绩,而她,只有成绩。

大三,成绩不再是考量一个学生是否优秀的指标。她的很多同学开始尝试创业,或是在外面接项目。但她受困于从小的生活环境,不敢寻求改变。

她的同学不理解她的狭隘,她也无法理解他们接受失败与失去时的坦然。

贫穷让人不敢冒险,不敢惹事,甚至不敢犯错。

小时候,孟强会因为她出门没有关掉电闸而让她在门外跪整整一夜。原因只是——你不关电闸,万一烧起来了怎么办?我们就这一间房,烧没了我们全家啥都没了!

她曾经与室友聊过这件事,室友们震惊得无以复加。

“开玩笑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我家的电闸从来不关。”

“关电闸是应该的,但不关也不至于跪一晚上吧?小琴,你太夸张啦。”

那些从小过得富足的同龄人永远无法理解她,以及她父母的小心翼翼。

如同她永远不能像她们一样豁达、有拼劲。

贫穷已经在她身体里生了根,不是念书考上好大学就能将根扒掉。

知识的确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将来也会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但于她孟小琴来说,知识只让她更加绝望。

如果从来不曾被叫做“才女”,不曾向上看,不曾与那些优秀而富足的人一同生活、学习,一辈子留在道桥路,绝望或许不会那么沉重。

周围都是热衷于家长里短的穷人,没有对比,就没有那种如坠深渊的窒息感。

她就像一只坐井观天的蛙,别的蛙看到天空是小小的一个圆,便认为天空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

她却觉得不对,天空肯定不会像井底一样小。

于是她想上去看一看,只看一眼就好。

一步一步,她拼命往上爬。

终于有一天,她从狭窄潮湿的井底爬到了井口。

天空是那么辽阔。

蓝天白云间,还有翱翔的飞鸟。

她也想像飞鸟一样。

她给自己打气:我已经从井底爬上来了,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些,去天上看看呢?

她高高跃起,奋力奔向向往多年的天空,从那里俯视,见到了无边无际的天地。

但她忘了,那些飞鸟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享受这片大地的美景,并非因为像她一样努力,而是因为生来就有一双翅膀。

而她,没有。

她与那些富裕同龄人的区别,大约就像井底之蛙与空中飞鸟。

因为没有翅膀,她在跃至顶点的时候急速坠落,重重跌回井底,摔得遍体鳞伤。

这一趟“天空之旅”,如同现实的闷棒,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打回原形。

——不是飞鸟,就不要做飞鸟的梦了。

大四时,陈巧催着她回洛城。她知道是为什么,他们害怕她这棵“摇钱树”跑了。

陈巧不断在电话里说:“我们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毕业就给我回来,在洛城找个工作,顺便照顾你弟……”

大学四年对孟小琴来说并不好过,她的人际关系不差,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与那些优秀同学与生俱来的差距。

所以毕业后,她像逃难一般回到洛城。

天生穷困,那些富有、洒脱的人刺得她周身发痛。

她找到了B.X.F酒店的工作,薪酬不错。陈巧与孟强想要将她榨干,孟俊辉更不是省油的灯。但那时她还保留着些许乐观,偷偷藏了一笔私房钱,打算休年假时去北邙山旅行。

北邙山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念书时喜欢历史,看了不少史书与名人传记,对“风水灵地”北邙山非常向往。

其实,她也想去另外的地方,比如西藏、内蒙、东北,甚至是国外。她在微博上关注了许多旅游博主,看他们拍摄的照片、写的旅行心得,很是羡慕。

但是去那些地方得花很多钱,她还没有攒够。

于是第一次旅行,她选择了还未被圈为收费景点的北邙山。

她一路走,一路拍照,在北邙山脚下的头山镇住了几日。

那是她人生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头山镇里新开了一个小作坊,可以印制明信片,她与几位店主很聊得来,定制了十几张明信片。

她想寄给微博上认识的朋友。

网络是个好东西,贫穷与不堪被藏了起来,志同道合的人聊着共同喜欢的事物,多聊几次,便成了朋友。

“海潮骤逝”是她交到的朋友之一。那姑娘自称“苏苏”,喜欢历史,也喜欢旅游。

她时常去看“海潮骤逝”的微博,知道这姑娘去过许多地方,羡慕又佩服。

彼时,羡慕还未演变为嫉妒。

得知她要去北邙山后,“苏苏”说:“真羡慕你!我也好想去北邙山看看,一直没有机会。你多拍点照,一定要给我寄明信片啊!”

被人要求,被人索礼,她万分开心。

那一年,给网友寄送明信片的风潮盛行。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拍照发微博,让需要的人将地址发给她。

“苏苏”第一个发来地址,语气雀跃,很期待的样子。

她这才知道,“苏苏”与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

看着私信里的地址,她莫名有些失落。

没想到“苏苏”住在洛城最高档的别墅区。

而自己……

落差感突然出现,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介怀。但“苏苏”问她的地址,说下次也给她寄明信片时,她却无法坦荡地回复。

做寻常网友就好了。

她的自卑令她无法在现实中面对唐苏。

旅行归来,她以为还有下一次,陈巧却大发雷霆,说她只知道自己逍遥,不管家人死活。

那短暂的假期就像一个支离破碎的梦,现实仍如巨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为了多攒些钱,她拼命工作,晚上回到家,还要给孟俊辉洗衣服。

时间被无限压榨,上网的频率少了许多,更没有什么时间看历史方面的书籍。唯有睡前刷一刷微博,看看关注的博主们都发了哪些漂亮的旅行照。

最初,她的心态还算平和。但渐渐地,看着别人无所顾忌地旅行,而自己却陷在原生家庭的泥潭中,连花两千块钱去一趟北邙山都被陈巧骂作“狼心狗肺”。

那些光鲜亮丽的照片慢慢变得刺眼,而后又变成一把把锐利的刀,直往她心头戳。

她不敢看,却又管不住自己的手。

所有的博主里,她最在意的就是唐苏。

这个富有的女人与她同在一座城市,与她年龄相仿。她有一个拖油瓶一般的家,唐苏却出自知识分子家庭,一个人住着一套别墅。

她羡慕得要死。

那一年,唐苏开始频繁地出国旅游,微博上时常更新外国的风景照。

她越看越不是滋味,放下手机,整夜失眠。

她无数次问自己,凭什么?

凭什么她们生来富有自由,我却生在这样的家庭?

有一次,唐苏从法国回来,拍了一堆高档化妆品发在微博上,让大家留地址,还特意圈了她,说别人留不留都无所谓,她一定得留。

“芹芹,你送了我明信片,我没什么能回礼,这些小玩意儿你随意挑,我寄给你!”

那天,孟小琴在工作上被为难,不住低声下气给客人道歉,回家又被陈巧数落,给孟俊辉洗了放了几天的内衣裤。疲惫至极地躺在床上,打开微博就看到唐苏的消息。

那条微博是上午发的,已经有了许多回复。

有人在评论里说:“苏苏太壕了!人家送你一张明信片,你就送人家化妆品!几毛钱和几千块的区别啊!你想要哪里的明信片,我也给你寄!”

孟小琴顿觉讽刺至极,扔掉手机,倒头就睡。

网络曾经是她的避风港,但现在网络也沦陷了。她没有回复唐苏,更没有私信地址,反倒是开始删微博、删关注,最后将微博彻底清空,发誓不再登录。

但事实上,她仍然会去看她们的微博,看她们轻松美好的生活,就像一个陷于沼泽的人,无望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星空。

不久,唐苏因为换了设备而忘记用户名和密码,弄丢了以前的微博。

孟小琴保存了她的新微博,仍旧时不时去看一眼。

此后,孟小琴的所有旅行计划都泡了汤,北邙山之旅,竟是最后一次出游。

吸血鬼一般的原生家庭,强度极大的工作环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孟小琴心态逐渐扭曲,就像中了蛊一般仇恨起那些同龄、热爱旅行的富有女性。

这种嫉妒,在一次偶遇唐苏之后,渐渐发展成了犯罪。

那日,唐苏与友人到B.X.F酒店用餐,订的是位置最好的包厢,一顿饭就花了好几万。

孟小琴偶然听到她们闲聊。

其中一人问:“这次你又要去哪里逍遥啊?”

唐苏说:“北非。”

“国内是没有吸引你的地方了。”

“不会啊,国内我也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

“那你怎么不去?”

“唔,趁年轻,还是先去国外吧。”唐苏说:“国内景点以后有的是机会。”

“嘁,你就是看不起国内的景点呗!”

“哪有!”

“你以前说想去那什么北什么山,怎么不去?”

“北邙山啦!”

孟小琴立即警惕起来。

唐苏说:“北邙山现在还没开发,以后开发了我再去。”

“借口!你就是嫌那儿是荒郊野岭。不过照我说,不去也好,本来就没什么看头,没钱的人去穷游过个瘾就算了,你去凑热闹干什么呢?时间精力有限,当然得去更值得看的地方咯!”

包厢里传来一阵笑声,孟小琴听不下去了,转身离开。

之后唐苏说了什么话,她无从知晓。

那天剩下的几小时,她过得恍恍惚惚,异常失落。

原来她唯一一次旅行的目的地,在这些富人眼中只是不值得一去的荒郊野岭。

到了晚上,这种失落成了冷森森的仇恨。

她本来不知道唐苏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说话的女人是唐苏,晚上看到唐苏的微博,才知今日接待的富家女正是唐苏。

唐苏发了饭桌上的照片,还晒了自己刚做的指甲。

她记得那惹眼的红指甲,记得唐苏的每一句话。

原来自己真是一个笑话。

那张北邙山的明信片算什么?唐苏根本不稀罕。

唐苏曾经跟她说自己很想去北邙山,如今想来,这大约是句说过即忘的客套话。

她却当了真。

闭上眼,她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喃喃自问:“为什么你们可以过得那么好?我做错了什么?我为什么会生在这种家庭?”

老天爷不公平。

我可不可以让它变得稍微公平一些?

那个夜晚,她心里第一次生出杀意,天亮之后,却又将杀意压了下去。

她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但这之后,她不再用真实ip窥视唐苏的微博,而是抓了不少“肉机”作为跳板。

她很聪明,网络安全技能一学就会。

四年的时间里,她一直默默关注着唐苏的一举一动。

从27岁到31岁,唐苏过得越来越好。同样的年龄,孟小琴的生活却越来越糟糕。她的妒火愈加旺盛,直至烧干了理智。

她急切地想要毁掉这个幸福的女人,仿佛这样才能纠正老天爷的不公。

她在“华夏年轮”上与唐苏搭上了话,承诺带唐苏去洛西拿文物。

1月4号晚上,她在荒无一人的郊外用榔头杀死了唐苏。在捶烂对方头颅时,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丨感。

老天爷,你不是不公平吗?

我教教你公平!

她拥有那么多,而我一无所有,那就让她也像我一样吧。

人死了,不就是一无所有了吗!

孟小琴挖了个坑,将唐苏埋进去,事后回味,却觉得做得不够好。

她还没有挖掉唐苏的眼睛与耳朵,让唐苏不能看不能听;也没有毁掉唐苏的双脚,让唐苏再也不能环游世界。

她想,还应该再杀一人。

徐玉娇是唐苏的网友,也是位无忧无虑的白富美。孟小琴曾经看到她们在微博上抱怨,说什么工作是家里硬塞的,根本不想干。

孟小琴冷笑,她多么想有一份父母硬塞的清闲工作啊!

她多么想有一个富有和美的家庭、慈爱明事理的父母!

为什么人总是那么不知道珍惜?

她用同样的办法将徐玉娇骗去道桥路,在邱大奎家附近的荒地杀了这位“小公主”。

这一次,她有了经验,不仅完成了在唐苏身上未能完成的仪式,还故意将避孕套的润滑油留在徐玉娇的阴丨道内,以此误导警方。

最后,她将从邱大奎家偷来的榔头清理干净,并在缝隙中留下徐玉娇的血,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榔头放回邱家窗外的工具箱。

嫁祸邱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杀掉唐苏后,她将唐苏包里一串项链扔在邱家门口。她知道,邱国勇一定会去捡。

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邱国勇在卖掉这条项链后,会给邱薇薇买iPad,而邱薇薇会在3月13日躲在巷子里拍纸帆船,将自己也拍了进去。

这叫什么?

因果报应?

她对邱国勇倒也说不上多恨。邱国勇很麻烦,总是跑来纠缠,总想将她与邱大奎凑成一对。

她怎么看得上邱大奎呢?

选择作案工具时,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邱家的榔头。能嫁祸给邱国勇最好,就算不能,也能隐藏自己。

中途居然还冒出一个桑田,正好当做第二个冤大头。

自从杀害了徐玉娇,孟小琴发现自己上了瘾。这就像吸丨毒一样,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下一个目标。

那天孟俊辉将内裤扔给她,她取下一根附着其上的阴丨毛时,想:这一次,就一箭双雕吧。

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行动,警察就出现了。

她不知道警察为什么会发现自己,直到看到了那张北邙山的明信片。

她震惊难掩,不明白这张明信片为什么还会存在。

唐苏不会珍惜这种毫无价值的礼物——孟小琴总是如此对自己说:要么已经扔掉了,要么放在哪个角落,绝对不会引起警察的注意。

唐苏去过那么多地方,有那么多礼物,怎么可能留下这张明信片?

“我猜,是因为唐苏一直很想去北邙山吧。”柳至秦将温热的茶水递给花崇,“当年寄明信片那么盛行,唐苏却只给孟小琴留了地址,说明北邙山对她来说是特别的。但就像她跟朋友所说,北邙山现在还没有开发,想等开发之后再去。她也许很羡慕孟小琴,有说走就走、去莽莽大山的勇气。她跟徐玉娇不同,徐玉娇大学就曾徒步墨脱,她却是个乖乖女,去的都是硬件设施完善的景区。”

“北邙山是她的念想,所以她一直将孟小琴寄的明信片放在书桌上。”花崇捧着水杯,盯着里面舒展开来的花朵,“她想谢谢孟小琴,所以打算给孟小琴寄从国外带回来的化妆品。却不知道这种举动深深伤害了孟小琴脆弱的自尊心。”

“孟小琴时常窥视唐苏,她不知道唐苏也偶尔去看一看她那早已舍弃的微博。”柳至秦倚在桌边,“唐苏大概直到死,也不知道当年那个寄送北邙山明信片的姑娘怎么突然消失了。”

花崇叹了口气,“人好像真的很难从原生家庭里走出来。孟小琴刚才跟我说,电视里那些明星亲子节目,很多人看到的是明星的孩子多可爱多聪明多有礼貌,她看到的却是阶级与贫富差距。她说——你看到那些孩子优秀,感叹自己周围的孩子为什么不可爱。这难道是孩子的错?有钱人家的孩子从小所受的教育就不一样,眼界、见识自然不一样,而穷人家的孩子成天就听着父母为几十块钱吵架,因忘了关电闸被罚跪,逐渐变得自卑、胆小、鄙陋,就像她和道桥路里长大的其他孩子一样。孟小琴没有走出来,杀了两名无辜的女性。邱大奎也没有走出来,杀了自己的父亲。”

“可也有人走出来了。”柳至秦说:“比如肖露。我看她现在就过得挺好。”

“人与人之间,总是不一样的。”

柳至秦沉默片刻,“花队,你是在可怜孟小琴吗?”

花崇一愣。

“曲副队说,他最不喜欢听嫌疑人的自白,三分真话,七分狡辩。”柳至秦道:“花队,你却听她说了很久。”

花崇淡笑,“只要是我经手的嫌疑人,我都会听他们讲为什么要杀人、有什么难处。”

柳至秦略显不解,“但任何难处与痛苦都不是杀人的理由。”

“可杀人的事件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柳至秦微皱着眉,若有所思。

“我听他们讲述,并非是想要与他们感同身受,为他们开脱。”花崇说:“你和曲值的想法没错——任何痛苦都不是杀人的理由。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可是。”花崇话锋一转,“他们因为某种痛苦而杀人也是事实。尽管我们无法接受,觉得荒诞、不可理解,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世界上确实有一些心理极其扭曲的人,他们干得出正常人不会干的事。用你上次的话说,就是这些人的心已经被毒所侵蚀。他们会因为很多我们难以理解的原因杀人。如果我不是刑警,那我肯定懒得去了解他们的心态转变。但我是刑警,且是重案组的组长,我必须尝试着了解他们的心理。这倒不是可怜他们,而是今后若是遇到相似的案子,说不定我能更早发现破案的蛛丝马迹。人性最复杂,见得多了,思路才能拓得更宽。”

“人性……”柳至秦沉吟,“比如邱国勇吗?”

花崇也想到了这个人,“是啊,邱国勇也算是一个例子吧。他这辈子几乎都活在别人厌恶的眼神里,同样,他也厌恶许多人。他爱钱,可以说视财如命。孟小琴料定将唐苏的首饰扔在他家门口,他会捡去偷偷卖掉换成钱。可是谁会想到,他用这笔钱给邱薇薇买了一个对他们家来说极其昂贵的iPad?”

“邱薇薇是他唯一的孙女,那时候又快过年。”柳至秦轻声道:“也许是一时冲动,想要疼一疼邱薇薇吧。事后他好像就后悔了,觉得不该买。”

“对。但正是这个iPad拍下了关键证据。”花崇说:“刑警这一行干得越久,越是不能小看一些机缘巧合。犯罪分子再聪明,犯罪现场再干净,都会存在一些我们想象不到的证据。”

柳至秦目光渐沉,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崇。

花崇抬眼,“干嘛?又要向我学习了?”

“花队。”柳至秦突然问:“你为什么从特警转来当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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