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离天亮还早,斯野平躺在厚实的褥子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聂云清姐弟从漩涡中伸出四只手。
他拼了命挣扎,遍体鳞伤,狼狈不堪,所幸未被漩涡完全吞噬。
终于等到一只干燥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他已经平静下来,但漫长的黑夜仍旧难熬。
“靳哥。”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决定如果没有回应,便不再出声。
“嗯?”
“你……还没睡?”
“嗯。”
斯野连续咽了几次唾沫,才鼓起勇气道:“靳哥,我可以挨着你吗?”
“冷?”
“不是!”斯野沉默几秒,“我就是,就是想挨着你。”
靳重山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斯野既尴尬,又有些气馁。
隆隆作响的心跳遮住了一切,他甚至不能靠听觉判断靳重山的呼吸是否和往常一般平稳。
“那就……”他想说算了,但黑暗里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
他立即坐起来,只见从窗外钻进来的微光勾勒着靳重山的背影。
靳重山背对着他蹲在石炕上,正在将被褥往他这边拉。
他看不到靳重山的神情,连背影也很难说清晰,像星夜下,静默不言的雪山。
在这间未开灯的塔吉克石屋里,唯一清晰的恐怕是他心里的那个念头。
它发疯生长,一往无前。
就像旷野终将奔向重山。
靳重山拉着被褥后退,脚后跟踩在了斯野的被子上。
斯野连忙起来帮忙。
靳重山跨到被褥的另一边,一人推,一人拉,两床被褥很快挨在一起。
斯野拉得狠了点,靳重山的褥子已经压住他褥子的边缘。
他看着那重叠的一小片,它既像一道沟壑,又像他即将藏不住的秘密。
靳重山躺下,面对斯野,“睡吧。”
斯野还跪坐在被褥上,脸有些烧。
他以为靳重山会背对他,起码也是平躺。
这样他该怎么躺呢?
背对的话,可能不太礼貌。
人家是因为他才挪过来的,他反而将背撂给人家看?
平躺也很奇怪。他只能看天花板,靳重山却可以看他。
面对面……
两个男的,会这么睡吗?
靳重山说:“你给我守夜?”
“睡了睡了!”斯野立即钻回被子,心想豁出去了,面对面就面对面!
等到拉扯被子的声音平息后,周围除了呼吸,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斯野紧闭双眼,却毫无睡意。
刚才他只是觉得长夜难熬,现在简直亢奋得度秒如年。
他以为已经装睡很久,久到靳重山已经睡着。
他小心地、悄悄地睁开一道缝,惊讶地发现,靳重山居然睁着眼!
像个被抓现场的小偷,他连忙闭眼。
但哪里还来得及。
“你在干什么?”靳重山淡然地问。
斯野装不下去了,睁眼恶人先告状,“你怎么不睡觉?”
还……还盯着我看!
“因为你好像很难受。”
“啊?”
“你心跳很快,呼吸很急,眼皮闭得太紧,睫毛在发抖。”靳重山顿了下,“你不舒服。”
天!
斯野在心里呐喊,原来他连心跳都没有藏住!
黑暗只对他有用吗?
靳重山的眼睛和塔吉克族崇拜的鹰一样吗!
“我,还好……”他吞吞吐吐。
靳重山探出手,在他的被子上拍了拍,“再躺两个小时,日出前带你去盘龙古道。”
斯野疑惑,“昨天不是去过了吗?”
“再去一次。”
说完,靳重山就换成平躺的姿势。
斯野松口气,偷偷看了靳重山一会儿,慢慢有了睡意。
但人在清醒时,尚且能够约束心底的渴望。
睡熟后,就是潜意识说了算。
斯野觉得自己睡了个很长的觉,没有噩梦,也不是空白一片。
聂云滨死去后,他头一次做了美梦。
梦里他正在塔县下的某个村子参加塔吉克婚礼。
靳重山拿了叼羊比赛的头名,而他终于学会男姿鹰舞。
靳重山骑着马向他奔来,却不被允许靠近他。
他着急地挥手,人们却起哄着端给靳重山奶茶。
这奶茶和他们平时喝的咸奶茶不同,加的是厚厚的奶油。
靳重山一饮而尽,牵住他的手。
美梦醒来,外面已经有些亮了。
斯野眨下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钻到了靳重山的被子里,还抓着靳重山的手。
“……!!!”
对不起。
唐突了。
他默默往自己被子里退,可惜才拱出一点,靳重山就醒了。
灰蓝色的眼睛安静地注视他。
没有被吵醒的不耐,也没有被占领被褥的不悦,甚至没有刚醒的迷糊和起床气。
斯野本想趁靳重山的晨间迷糊时间,糊弄过去。
但显然计划失败了。
……你们鹰之后裔,都不给反派一点准备时间吗?
好在靳重山并没有提他钻被子这件事,利索地离开石炕。
“起晚了,动作快点。再晚游客就多了。”
“哦,马上!”
清晨有些凉,斯野又把吐玛克戴上了。
车到盘龙古道脚下,靳重山再次停车。
斯野:“……你不会又要我去和那块牌子合照吧?”
靳重山却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你来开。”
“啊?”
“你会吧?”
斯野会开车,成年就考了驾照。
而且盘龙古道看起来虽然吓人,但路很平整,只要不是在上面飙车,老老实实开,就不会有问题。
“我会。靳哥,你去哪儿?”
“你开,我跑上去。”
斯野傻眼。
跑?怎么跑?
但靳重山已经向山脚跑去,他没工夫再问,只得一脚油门踩下,驶向第一个弯道。
第一波旅客未到,整条古道只有他这一辆车。
他开得很仔细,时不时看看后视镜,找不到靳重山的身影。
人跑得再快,也追不上车。
十来个弯道之后,斯野已经静下心,速度也稍稍加快了些。
但一想到一会儿到了顶上,还得等靳重山跑上来,他便又把时速降回去。
哪知到了山顶,只见昨天的石块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靳哥,靠着两条腿,居然比他四个轮子还快?!
问题是他这一路根本没看见靳重山!
这人是变成鹰,飞上去的?
斯野坚持了二十五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产生了一丝丝裂痕。
“靳哥!”他张嘴就喝了一口风,“你怎么上来的啊?”
靳重山用下巴示意右边,“看到没,那里有一条路。”
斯野一看,全是黄色的沙土,哪来的路?
“仔细看。”
斯野双手遮在眉骨上。
离数不清的弯道几十米远的地方,好像确实有一条笔直的细线。
它在山坡的隆起之处,仅有一人足迹那么宽。
如果靳重山不说,他根本不可能发现。
而且就算靳重山说那是路,其实也不算真正的路,充其量只是人们不断走过,踩出来的路。
靳重山说:“盘龙古道现在成网红打卡点了,但你知道当初它是为什么而建的吗?”
斯野看着那条线,摇摇头。
“为了让瓦恰乡的人走出来,方便他们的生活。”
“有了这条路,物资才能运进去,里面的牛羊、手工艺品才能运出来。”
“但其实,即便没有它,人们也靠着自己的双脚,不断和艰难的自然条件抗争。”
“那条路,就是他们一步一步走出来。”
初生的太阳在那条线上洒下金光。
它看上去那样锋利,像战士手中所向披靡的长剑。
没有突破不了的困境。
没有迈不过去的山峦。
靳重山语气一转,又添了一丝熟悉的轻佻,“你开车还没我跑得快。”
斯野正感动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挑衅噎住。
“我是想等你,我哪知道你独辟蹊径!”
靳重山在斯野肩膀上一推。
斯野差点没站稳,“靳哥?”
靳重山双手揣在夹克衣兜里,“再比一次。你走那条路,我开车。”
斯野眼里晃着琥珀色的光。
下山,靳重山是在让他。
车下山时,考虑到安全,会开得更慢。
但人下山,自然不会有上山那样费力。
“好!”
后领又被抓住,斯野回头。
靳重山说:“别忘了这里是高原,不能跑太急。”
斯野踩上那条细长的路时,胸中像灌满了高原上的风。
过去沾上的污泥全都被吹散了,他是全新的、干净的。
只要他愿意,就能在这高高的荒山上飞起来。
他向地面跑去,余光里是千回百转的盘龙古道。
视野的正前方,笔直的公路载着远道而来的第一波旅客。
靳重山的SUV被他甩在了身后。
他的自由无可阻挡。
他就要从与世隔绝的山上,回到这方炙热的土地!
“呼——呼——”
斯野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身后传来车行的声音。
SUV停在他身边,车窗降下,从里面伸出来一个保温壶。
养神装备,又派上用场了。
斯野接过,倒出一杯温热的咸奶茶。
一饮而尽后,转身凝望壮观的盘龙古道,还有那条几乎看不见的路。
靳重山没有打搅他。
这时,游客的车停在路对面。
人们兴高采烈从车里下来,去牌子边拍照。
其中一人喊道:“哥们儿,你们这么早?”
斯野转过身,笑道,“对!”
“山上好看吗?”
“好看,特别壮观。”
“好叻——”
斯野靠在驾驶座的门边,朝阳将他的头发染得金灿灿。
“靳哥,我知道你为什么又带我来一次了。”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融化在风里。
但又很重,足以沉淀在他自己的心里。
“想要带上沉重的行李,不管是进去,还是出来,都必须修一条蜿蜒的公路。”
“那些弯道,是人们的抗争。”
“但如果放下重荷,轻装上阵,单单是一条细长的路,也可以走出来,走进去。”
“那条直路,也是人们的抗争。”
“有时候,弯路不必走。有时候,弯路必不可少。取决于做选择的人有多少负重。”
“靳哥,我不后悔我走过的弯路,因为我有放不下的负重。”
说着,斯野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你带我走的那条细长的路,在我这里。”
“今后我也想试着放下负重,像鹰一样自由翱翔。”
风穿过辽阔的荒野,真的有鹰飞来了。
靳重山轻轻笑了声,“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