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路上喝的咸奶茶不算早餐。

回到村子后,靳重山又在屋里点火,用昨晚剩下的冒菜作料,煮了两碗酸辣粉。

粉里还埋着鸡蛋。

斯野的四川胃这两顿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靳哥,你这还有什么宝藏是我不知道的?”

靳重山看看他,“晚点煮碗螺蛳粉?”

斯野捧着碗在石炕上不断退。

后背顶着被褥了才停下来。

他的别都能吃,螺蛳粉真不行。

靳重山淡笑,“骗你的。”

这笑晃在斯野心里,分明那么淡,只是唇角轻轻弯了下,但他无可救药地觉得迷人。

非同寻常的迷人。

靠进被褥里,脊柱被一个硬物抵了下。

斯野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夜里被靳重山塞进去了。

以前他手机不离手,即便是这半年,也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动不动就看一眼。

但从半夜到现在,他没有手机,竟也不觉得不适应。

吃完酸辣粉,斯野执意洗碗。

村里的水很冰,洗完两个碗一个锅,他双手冻得有点木。

但这双手将手机拿出来,点开聂云清的头像,删除拉黑,一点没犹豫,一点没抖。

靳重山拿着一袋羊奶疙瘩进来,丢在石炕上。

斯野边吃边问:“靳哥,我们今天上哪?”

靳重山打扫屋子,“你说。按你的行程来。”

斯野早就不在意什么行程不行程了。

这帕米尔高原上处处是风景,就算哪儿都不去,就和他靳哥待在这村子里,他也乐意。

“我都行,看你有什么事。”

靳重山拄着拖把,直起腰,视线扫过来,“你说了算。”

“为什么啊?”

“你是客,你给钱了。”

“……”

斯野险些被羊奶疙瘩给噎住。

靳重山怎么一本正经跟他说钱不钱的?

他靳哥鹰之后裔,是在乎钱的人吗?

不在意钱,带他玩,给他讲道理,比一般包车师傅都尽责。

而且来村里提亲,看起来是撂下他办自己的事,其实也是因为他本来就要到瓦恰乡看盘龙古道。

斯野心里本就不坦然。

想来想去,总觉得靳重山是借着钱的话头待他好。

不然干嘛不带那一车从喀什来的客人呢?

所以靳哥对我也有好感吗?

这个念头刚出来,斯野就吓了一跳。

一边暗骂自己想多了,一边又忍不住美。

后半夜的梦浮现,靳重山纵马驰骋,是叼羊比赛里的英雄。

“我想参加塔吉克婚礼!”

这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了,斯野说出来也有些后悔。

昨天才参加了提亲,今天临时这么一提,靳重山哪儿去给他找婚礼。

但靳重山还真找到了。

从瓦恰乡出发,开一百来公里,就到了塔尔乡。

塔尔乡有一场盛大的婚礼,今天刚进行到第二天。

赛马叼羊,正是斯野梦见的画面。

乡里的年轻男人几乎都上阵了。

靳重山一到,就被两队争抢。

斯野看得瞠目结舌,他靳哥,怎么走到哪儿都是香饽饽?

等靳重山换上赛马服时,他又眼前一亮。

塔吉克族是白种人,五官非常深邃。

但靳重山的深邃里又有汉族的细致优美,瞳孔的颜色也最特别,往草原上一站,挺拔高挑,比壮阔风景还引人注目。

斯野不会骑马,和上了年纪的塔吉克男人、打扮靓丽的塔吉克女人们一同在场边观看。

马蹄将草原变作战场,黄沙近似硝烟。

年轻男人们狂奔冲撞,喊声不绝。

这是绝对力量的对抗,原始、粗矿。

斯野一直盯着靳重山,周围的人和黄沙混为一体,唯有靳重山眉目清晰。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跑起来,哪怕不可能跑过骏马。

靳重山消失在人群中,他瞪大双眼,急得衣服被汗水打湿。

他清楚自己根本不用担心,但还是害怕在看不见靳重山的时候,远处的硝烟里出现事故。

这时,那里传来男人们高亢的欢呼。

顷刻,鹰笛手鼓齐鸣,迎接即将凯旋的勇士。

斯野一眨不眨地盯着沙尘,一道影子越来越清晰。

影子冲破黄沙,马上的人高高举着战利品,接受人们的欢呼。

是靳重山。

斯野又跑了起来。

他的心跳声比欢呼还要响亮。

他跳起来,不断向靳重山挥手。

胜利者会带着战利品绕场。

靳重山却中途停下来,和身旁的队友说了几句,战利品交到队友手中。

斯野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靳重山离开欢庆的队伍,逆着人流,纵马跑向他。

骏马扬起前蹄,兴奋地打鸣。

靳重山没有立即从马上下来。

一瞬间斯野觉得梦和现实重合了。

也许下一秒,就有一群人冲过来,围住靳重山,要他喝下那碗加了奶油的奶茶。

靳重山只是被那双和平常不太一样的眸子吸引,一时忘了下马。

斯野的眼睛一直很亮,瞳色比他见过的汉族稍微浅一些,对着阳光的时候格外清澈。

但此时,斯野看着他,却好像看着很远的地方。

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靳重山翻身下马,斯野也终于回过神来。

没有加奶油的奶茶,梦和现实果然不能划上等号。

“跳什么?”

“你怎么回来了?”

两人同时开口。

斯野愣愣道:“啊?”

靳重山牵着马,带斯野往人群外走,“又忘记这是高原了?”

斯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你是看见我在那跳,才把羊给别人,过来提醒我?”

“嗯。”

斯野既觉得可惜,又暗自开心。

“我没事,你回去继续绕场吗?”

他还没有看够。

“不去了。”

“哦。”

绕完场,羊被放在早就准备好的炭火上烤。

几位塔吉克族青年端来不锈钢盘装的羊肉串。

靳重山和他们聊天。

斯野一边吃一边听靳重山的“温柔情歌”。

靳重山转过身来时,斯野视线还没收回去。

“看什么?”

“靳哥,你是喀喇昆仑上的山神吗?”

靳重山挑眉,端起他旁边的铜杯嗅了嗅,“没喝乌苏啊。”

斯野笑起来,“我没醉,就是特别好奇,从喀什到塔县,到瓦恰乡,到塔尔乡,你怎么走到哪里都在帮忙,走到哪里都有人脉?大家还特别喜欢你,好吃好喝供着你。”

说着,斯野偏过头看靳重山。

“靳哥,你好像下凡来巡查领地的山神啊。”

靳重山把铜杯里剩下的咸奶茶喝掉。

“那我到底是喀喇昆仑的山神,还是帕米尔高原的雄鹰?”

“啊……”斯野简直醉在这淡然,又有一丝调笑的口吻里。

“你看出来了啊?”

他偷偷将靳重山想做鹰之后裔,居然在当事人面前暴露了。

靳重山兴致不错,“山神还是雄鹰?”

斯野弯腰抱住膝盖,用手臂挡住下半张脸,“那还是雄鹰吧。”

雄鹰会飞。

也许他可以带走雄鹰。

但他带不走山神。

山神会永远屹立在喀喇昆仑,护佑雪山的民众。

“明天想去哪里?”靳重山问。

斯野想不出来了,诚实招来,今天这一遭是梦的启发。

“我们靳哥不愧是山神,连梦里的叼羊比赛都能带我看真的。”

“还梦见了什么?”

“还梦见了……”

你打马在我面前停下,喝下加了奶油的奶茶。

可他说不出口。

得知靳重山是塔吉克族之后,他有空就恶补塔吉克族风俗。

了解到在塔吉克族的婚礼中,新娘一方会给新郎一碗加奶油的奶茶。

它醇厚甜美,寓意浓情蜜意。

他敢梦,却不敢说。

只是以靳重山的洞悉力,或许已经看出他的图谋不轨。

看出来了,还允许他靠近,带他参加婚礼,也许他主动一点,就能够带走他的雄鹰?

但一张漂亮的脸孔出现在脑海。

那是维族姑娘艾依。

靳重山说过,塔吉克族不与其他民族通婚。

何况他是个男人。

他恶补塔吉克族风俗时,还得知一件事,塔吉克族将婚姻和后代看得非常重要。

塔吉克族男人最大的荣耀就是有人继承自己的名字。

斯野低落下来,不敢继续想了。

晚些时候,小杨开着那辆福特商务车来到塔尔乡。

一见到斯野就激动道:“野哥,你怎么赶到我们前面来了?”

小杨那一车人多,包下牧民的一个院子,提前预定了羊肉火锅。

看见靳重山,小杨更是不得了,道了半天谢,要靳重山和斯野一起来吃火锅。

靳重山要去帮另一户牧民修羊圈。

斯野本来也想跟着去,但被热情的小杨强行拉走了。

“祝野哥归队!”

倒满乌苏的铜杯碰在一起,夕阳照在这群从五湖四海聚来的人脸上。

他们比斯野早两天出发,这已是来到帕米尔高原的第五天。

明天就要经过莎车,回到喀什,就地解散。

虽然时间不长,但也玩出了情谊,一顿火锅吃到后来,几位旅客已经喝醉了。

小杨要开车,没喝。

斯野怕挨靳重山说,只喝了一点。

两人聊起靳重山。

小杨满脸自豪,“靳哥啊,他特别好!我觉得吧,他就是这儿的保护神。真就没他不能帮的,所以那天你边防证丢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斯野默默听着。

这几日他接触的都是塔吉克族,看得出他们都很尊敬靳重山,但碍于语言不通,他没法向他们了解靳重山。

幸好遇到了健谈的小杨。

“你到塔县吃过古丽巴依的牦牛火锅了吧?那店就是靳哥家的。靳哥家还有酒店、商店、数不清的牛羊,反正特别有钱。”

斯野想,看出来了。

小杨又道:“塔吉克族特别淳朴,你听说过帕米尔高原的护边员吗?”

斯野点头。

护边员不是军人,也不是警察,但他们会自发骑着马、牵上牧羊犬,在风雪中去国境线上巡逻。

很多非法越境的、滋事的,就是被塔吉克族护边员抓住。

“所以说这就是个朴实又善良的民族。”

小杨感慨地拍了拍腿。

“靳哥不需要为生活发愁,也有时间,就时常在各个村子里转。哪儿需要他帮忙,他就搭把手。前些年他还救了个维族小哥,就喀什一民宿老板的儿子。老板感动得噢,差点把民宿送给靳哥。”

斯野知道这家民宿。

当时靳重山带他去住的就是这家。

“靳哥不差钱,当然没接受。而且靳哥自己在老城也有生意,卖点杂货什么的。不过那商店,开起来也是为了帮他的老乡。”

斯野想起在杂货店打工的少年,还有靳重山给他打的冰淇淋。

想念那味儿了。

“在喀什的塔吉克族不多,靳哥开个店,他们就有了落脚的地方,好些年轻人现在也去喀什做跑车师傅了,这活儿啊,能赚钱。”

小杨说着又绕回民宿老板。

“不过靳哥不靠这个赚钱,他拉人很随意的。就那老板,总想报答他,给他塞客人,觉得照顾了他生意吧。其实呢,是靳哥在照顾老板想要报答的心情。”

斯野一下子坐直。

原来是这样。

那天老板给靳重山找来一车旅客,靳重山接下了。

不是因为想要赚钱,是不愿辜负老板的“报答”。

靳重山救了老板儿子的命,却什么都不图,家里有的是牛羊财产,不需要任何金钱上的报答。

但老板不做点什么,内心又过意不去,只好一遍一遍地给靳重山找客人,留靳重山住在自己家里。

靳重山统统接受。

斯野心尖发麻。

夜色渐渐浓郁,像温柔的帷幕。

可是再温柔的帷幕,也抵不过靳重山。

这个男人,是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中,邂逅过的,最温柔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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