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靳重山来接斯野的时候,他正和小杨收拾院子里的锅碗瓢盆。

靳重山招了招手,“走了。”

斯野跟小杨道别,从橘黄色的光里走到院门口的阴影中,才看见靳重山还拿了件外套。

靳重山将外套丢给他,他连忙穿上,“谢谢哥。”

少了个靳字,靳重山看他一眼。

他是故意的。

所有人都叫靳哥,他想喊得更特别一点。

哥比靳哥更亲近。

但喊的时候,他有点忐忑,不知道靳重山会是什么反应。

应该不会直截了当地跟他说不许这么喊,但眼神也许会有抗拒的意思。

可靳重山只是淡淡看他,没有他担心的反应。

注意到改变的称呼,并不在意突然的改变。

斯野悄悄耸耸眉毛,跟在靳重山身后。

他现在有跟靳重山剖白的冲动。

很可能被拒绝,就像艾依那样。

但不管怎样,都可以缓解他的亢奋。

这种被悬在空中的滋味太不好受了。

小杨说,靳重山带客很随意。

会到检查站接他,是因为小杨的呼救。

但这几天一直带着他,他在靳重山眼里总归是有点不一样?

而且都说塔吉克族淳朴,晚上睡觉房门都不用关,他只是在村里走个夜路而已,用不着靳重山来接。

靳重山还是来了。

斯野越想越膨胀,话已经到了嘴边。

但这时,却看见前方站着一位执勤村民。

村子里几乎没有路灯,他们走这一截路,是靠手机电筒照明。

斯野正在想执勤村民真辛苦,这么晚了还一个人站在外面,忽然觉得那村民的姿势十分奇怪。

“啊,是假人……”

他想起来了,白天经过时就发现路口有个塑料村民,穿制服拿引导棍,做得比较粗糙。

斯野心里突然发毛。

因为到了晚上,塑料村民的胸口、腰带、引导棍发光。

就算知道那是假人,茫茫夜色中看见这样一幕,还是免不得心跳加速。

“走近了不要往那儿看,目视前方,假装没看见。”靳重山说。

斯野点点头,更加膨胀了。

靳重山知道他会害怕,知道他经过时会忍不住好奇扭过头去看,所以才来接他。

快要接近塑料村民时,靳重山走到斯野左边,挡住那频繁闪烁的光。

他们已经走过塑料村民,斯野忽然抓住靳重山的手腕。

靳重山脚步顿了下,没将斯野甩开。

斯野试探得逞,那团火烧得更旺。

“哥,今天你问我还梦见了什么,我没说。现在说的话,你还愿意听吗?”

前面就是他们住的院子,石桌上吊着一盏橘黄色的灯。

但是灯光照不到院子外,他们被夜色笼罩。

周围太安静,只听得见不远处溪水潺潺流动的声响。

斯野都快以为自己得不到答案了,靳重山才道:“嗯。”

“我……”经过刚才的沉默,斯野鼓胀的勇气像是被戳出一个孔。

他慌忙将孔堵上,多出几分恰如其分的退缩。

“我梦见你在我面前,喝下一碗加了奶油的奶茶。”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已经轻如蚊蝇。

但他知道,靳重山肯定听见了。

靳重山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看不透他那藏藏掩掩的心思?

他说出来,也不过是将藏着的东西,放在了灯光下。

靳重山先一步走入院中,回过头来看斯野。

背对光线,阴影将靳重山的鼻梁修饰得更加挺拔,眼睛更加深邃。

灰蓝变成不见底的黑,像澄澈的潭水,倒映着斯野的模样。

没有惊讶,没有不悦,只是眉心很浅地皱了皱。

斯野手心出汗,双脚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他不得不快步向前走,直至也走到院中的橘黄色光芒下,走到靳重山面前。

他身高足有一米八,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当自己情不自禁想要亲吻一个人的时候,需要踮起脚尖。

他像是被数条看不见的细线牵引着,汗湿的手虚托住靳重山的后颈,仰起脸,生涩地碰触靳重山的唇。

他不敢睁开眼,不知道冒犯到这种程度,靳重山正用怎样的视线打量他。

那就索性不看。

他喝了一杯乌苏,但比乌苏更醉人的是靳重山的气息。

他豁出去了,此时他只想当人们眼中最俗的那一种——在旅途中仓促又随便地爱上一个人。

他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亲过人,自以为吻得十分霸道,堪比偶像剧里将美人堵在墙边的恶霸。

但事实上,他只是毫无章法地贴着靳重山的唇,啄一下,又蹭一下。

忽然,铺洒在脸上的气息变得粗重,后脑被一只干燥的手扣住,挣脱不得。

他蓦地睁开眼,惊讶与茫然在他瞳底凝作一团轻晃的光。

靳重山垂着眼睑,眼里的平静与平常略有不同,好似深潭之上刮起风,吹散落在潭水中的星子。

斯野脑海空白了片刻,迟钝地反应过来,靳重山在回应他这个虚张声势的恶霸。

夜很深,吻却很浅。

灯光将这一切变得不真实,但热烈的心跳又告诉斯野:不,这是真实的。

靳重山松开他,视线落在他脸上,看得十分专注。

他脸颊发烫,不知道靳重山此时正想着什么。

他们认识不久,但他已经明白靳重山是少说多做的性子,能用行动解决的,就懒得陈述。

所以刚才的吻,是接受了他的示爱?

还记得初上帕米尔高原的那天,他问靳重山,为什么艾依不行。

除了民族不同,靳重山还说,因为不喜欢。

不喜欢,所以直白了当。

喜欢,哪怕尚且只有一点,所以纵容他的冒犯。

斯野胸膛灼热柔软,不禁道:“哥……”

靳重山好似终于观察够了,侧过身,“夜里温度低,进屋。”

塔尔乡的房子是新盖的,但住在牧民家还是只能睡石炕,被子褥子都是自己铺。

斯野不干点什么,手脚好像都找不到地儿放,抢在靳重山之前把褥子抱下来。

石炕很长,并排睡五个人都没问题。

他刚强吻了人家,这会儿后知后觉害起臊,将两床褥子各摆一头,还发神经地在中间堆起两床被子。

靳重山看了会儿,把那两床被子抱走了。

斯野老实地跪坐在自己的褥子上,“嗯?”

只见靳重山又把褥子往他这边拉,像昨天那样拼在一起。

“靳,靳哥?”

“我喝过加奶油的奶茶了。”

斯野脸颊顿时红得如同烧过头的炉子,“我,啊,那个……我们……”

靳重山又靠近,亲了亲他乱七八糟吐着词语的嘴。

他马上安静下来。

三分钟后,他匆匆跳下石炕,“我去洗把脸!”

烧热的水浇在脸上,斯野捂住额头,拼命让自己不那么躁动。

他现在没办法思考太多东西,吻了人家,说了一堆话,可然后呢?该做什么?

他根本没有想好。

他就是被小杨点了火,又让乌苏助了兴,才仓皇将心捧出来。

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唯独没有做好被接受的准备。

现在他就像即将参加期末考的学渣,别说老师划的重点一条不知道,就连笔和准考证都不知丢在哪个角落。

斯野回到屋里时,靳重山拿上洗漱用具去卫生间,大灯已经关掉,只剩一盏夜灯。

斯野钻进被子,听水声和自己的心跳。

靳重山出来,推开房门,大约是去院子里晾毛巾,不久又回来。

那盏夜灯也熄灭,斯野感到身边的被褥动了动。

等到动静停歇,他低声说:“哥。”

“嗯?”

“我没有理解错吗?刚才你吻我,是那个意思?”

一段无法度量的沉默后,靳重山说:“嗯。”

斯野在被子里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服,“我可不可以知道,是什么时候?”

“……不知道?”

这个答案出乎斯野的意料。

不能、不会、不知道,这样的词语仿佛永远和靳重山无关。

他是帕米尔高原的雄鹰,是喀喇昆仑的山神。

雄鹰和山神,竟然也有不知道的事?

斯野往靳重山那边挪了挪,黑暗让他更加大胆。

在他就要碰到靳重山时,靳重山说:“你呢?”

“我?”他想了想,装作油腔滑调,“我应该是一见钟情。”

这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真假。

靳重山摘下墨镜时,他确实被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所吸引。

可那算不算钟情?

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大约不算。

但人的情感就是那么复杂,环环相扣,一见钟情看似肤浅,但缺少任何一环,都不过停留在惊鸿一瞥。

靳重山很轻地笑了笑,“你们创造的成语很美。”

那个压在斯野心底的问题再次浮起。

靳重山说“你们”,是清楚地将自己划作塔吉克族。

但靳重山身上汉族的特点更浓,说普通话时,发音甚至比他这个四川人还要标准。

“你们赞美一见钟情和旅途中的邂逅。”

靳重山说得很平静,斯野却听出一分怅然与不赞同,噌一下从被子里坐起来。

“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靳重山躺着看他,他难得有俯视靳重山的时候。

这个角度,靳重山不像平时那样无所不能。

“我不是那种肤浅的见色起意,更不是图谋打个‘旅炮’!我,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确实是见色起意,却不是轻浮的见色起意。

靳重山一定听过许多与他相似的告白。在靳重山眼里,他的一见钟情也许和那些见色起意毫无分别。

靳重山从被子里探出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嗯,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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