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斯野睡了来到新疆后最沉的一觉。

沉到上午醒来,看着一旁早已叠起来放好的被褥,以为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做的梦。

他茫然地伸出手,在本该铺着褥子的地方摸了摸。

是石炕的温度,没有体温。

所以真的是梦吗?

他抿住轻微起壳的嘴唇,指腹在下唇轻轻摩挲。

帕米尔高原上很干,稍长时间不喝水,嘴唇就容易不再柔软。

靳重山的嘴唇,就不像他的柔软。

昨晚……不是梦。

因为留在嘴唇上的触感不会骗人。

他确实吻了靳重山,而靳重山回应了他的吻。

“啪——”

斯野往脑门上拍了一巴掌,缓缓捂住双眼。

怎么一杯乌苏也能让他上头,傻乎乎地把白给告了啊?

他根本没有准备好,逮着人就上嘴,这跟处处留情的渣男有什么区别?

难怪靳重山觉得他肤浅。

他自己都嫌肤浅。

这时,门被推开,阳光和那道高挑的身影一同倾泻进来。

斯野犯怂,下意识想躺回去装睡,但来不及了。

“早上好。”

靳重山一手拎着盛咸奶茶的铜壶,一手端着一盘馕,盘子里还扣着两个碗。

走到桌前,若无其事地将早餐一一摆好。

斯野心脏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见靳重山云淡风轻,赶紧装作昨夜无事发生。

“靳哥,早上好。”

靳重山抬起头,似有深意地看他。

“……呃,怎么?”

“没,只是有点好奇。”

斯野惊讶,靳重山也会好奇吗?

经过昨天的胡来,他现在特别谨慎,老实巴交地跪坐在被子上,双手还端正放在膝头。

小心问:“好奇什么?”

靳重山的目光含着清浅笑意,“昨天叫哥,一觉醒来,又变成靳哥了。”

斯野绷直脊背。

这让他怎么回答?

“去洗漱吧。”靳重山没抓着不放,轻松道:“今天起晚了,只有传统塔吉克早餐,将就一下。”

“没事没事,我喜欢咸奶茶!”斯野连忙穿上鞋,不看靳重山,径直跑向卫生间。

如果他此时不这么着急的话,大约看得见靳重山小幅度挑起的眉尾。

斯野这次洗漱花的时间特别长。

站在院里的水槽边打开前置镜头,一会儿挑剔发型,一会儿看牙齿够不够白亮,眼角有没有没洗干净的眼屎。

久到旁边的小羊都围过来几只,对着他咩。

“来,跟哥哥拍一张。”

他蹲下来,一手背对镜头比“耶”,一手将手机举得老远。

正要拍,却看见镜头里出现一双长腿。

靳重山蹲在羊后面,全脸入镜,右手正对镜头比了个“耶”。

斯野耳尖几乎立即变红,连按几张,只有一张勉强算清晰。

靳重山站起来,“奶茶要凉了。”

“来了来了!”斯野跟着进屋,端起碗就闷了口。

然后疑惑地看看碗,又看向靳重山。

“哥,你是不是忘记放盐了?”

他刚到塔县时还不习惯,这儿的奶茶放的居然是盐。

但每天喝就喝上瘾了。

奶是现挤的奶,茶也是现煮的茶,唯一添加的就是盐,比他以前喝的几十块一杯的兑奶茶健康多了。

“嗯。”靳重山平静地看过来,“今天加的是奶油。”

斯野该感谢靳重山没有在他喝时说出这句话。

不然他得直接喷出来。

“奶,奶,奶油!”

靳重山已经开始掰馕吃了,淡定得仿佛不知道奶茶加奶油是什么意思。

斯野觉得自己这一惊一乍的模样着实蠢,赶紧把情绪压下去,也拿过一个馕,一点点掰开。

但今天连馕也跟他作对,烤得太硬,居然没掰开。

放在平时,他早就靳哥长靳哥短,让靳重山帮忙了。

现在却不好意思。

靳重山视线扫来,也不问,把掰好的放他碗里,又拿过被他掰得坑坑洼洼的。

这已是他们来塔县的第四天,加上办证的那天,七天时限已经过了五天。

最迟后天就要返回喀什。

斯野琢磨回去办个时间长点的边防证,又觉得让靳重山来回跑很麻烦人。

“哥,跟你打个商量。”吃完早餐,在塔尔乡没什么目的地瞎逛时,斯野以商务口吻说。

靳重山听得漫不经心,走到一棵杏树下,朝他招招手。

粗壮的树枝下挂着木秋千,绳子是成年人两指粗的麻绳,看上去朴实又牢靠。

斯野上次荡秋千还是小时候,坐上去时有点别扭。

他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怎么还玩这种小姑娘玩的东西?

但靳重山在一旁推他,风里是成熟杏子的香甜,他将腿抬起来,很快适应一米八的大男人也会荡秋千这件事。

“商量什么?”靳重山问。

“我那边防证后天到期了,但我还想在塔县待一段时间,想借你那辆别克开一下,办了我就回来。”

“不借。”

“……”

靳重山手上加力,秋千越荡越高。

斯野起初只是虚虚挽着两条麻绳,现在双手抓得死紧,生怕被甩出去。

风从耳边呼啦啦吹过,眼前的景物在蓝天、雪山、杏子和褐色的土地间万花筒般变化。

“哥,哥!”开口就被灌一嘴杏甜的风。

虽然借车未果,但身体被高高甩起,又急速后退的刺激让斯野盲目地畅快起来。

他不停笑,不停喊,“哥!放我下来!要飞出去了!啊!哥——”

又一次坠落时,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他的腰。

他的心脏仿佛还停在空中狂跳,他的灵魂也停在空中,俯瞰被靳重山搂住的自己。

他稳下急促的呼吸,在靳重山怀里偏过头,“哥?”

“我和你一起回喀什。”

“送我吗?”

“嗯。”

斯野既开心,又觉得给靳重山找了多余的事,“其实我可以……”

“车不租给你。”

“啊?”

靳重山拿来一个梯子,手臂挎上篮子,爬到树上摘杏。

“小杨转给我的费用只有六天,从出发那天开始算,明天就截止了。你想开车回去,租车是另外的价钱。”

斯野听到一半都懵了,听完才反应过来,靳重山在逗他。

“另外的价钱是多少?”

“不想租了。但可以免费接送。”

斯野跑到梯子下边,望着上面的靳重山。

树影在他们身上脸上明媚地晃动。

“小杨说你带客很随意,原来租车也很任性,说不租就不租。”

说接送就接送。

靳重山选了颗大杏子,往下一抛。

斯野接住。

“不用洗,撕掉皮就可以吃。”

“哦。”

斯野照做,很甜,糖水黏了满手。

两人一个在树下,一个在树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靳重山时不时抛下一颗最好的,斯野只管吃。

他有很多很多话想问靳重山,但吃人嘴短,胸膛都被甜被堵住了,什么也问不出来。

靳重山没多久就装满一篮,带斯野去溪水边洗。

溪水不深,将篮子放在鹅卵石上,水流自动漫过黄灿灿的杏子,从雪山上来,汩汩朝远方而去。

斯野蹲在溪边,金发被晒得和溪水的粼光一样耀眼。

“哥,你不是说不用洗吗?”

靳重山毫不亏心,“骗你的。”

斯野没忍住,一捧水朝靳重山泼过去,靳重山更狠,仗着自己站在小溪里,索性一脚朝斯野踢来。

在耍水这件事上,脚的威力可比手大得多。

斯野湿漉漉地回村子,又去荡秋千,风没多久就把他吹干了。

靳重山端来现榨的杏子水,除了冰块什么都没加,清爽香甜。

斯野接连喝了两杯,看着雪山发呆。

毕业之后,他每天都被工作塞满,虽然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但偶尔还是会感到焦虑和失落。

在塔县的短短几日,焦躁被抚平,失落被填补。

他还谈起一场恋爱。

他很咸鱼地想,不回成都了,一辈子在帕米尔高原上放羊就可以。

但很快,他甩了甩头。

靳重山回喀什倒不是只为了送斯野,喀什还有他的生意,和时不时需要照顾一下的老乡。

喀什和塔县之间的这条喀喇昆仑公路,他每月都要跑上几次。

斯野如果跟着小杨的车走,最后一天得从塔尔乡翻越险峻的塔莎古道去莎车,再从莎车返回喀什。

这样不用再走回头路。

但和靳重山待一块儿,他就无所谓了。

靳重山怎么安排,他就怎么走。

“还想回塔县吗?”靳重山问。

“还可以吃牦牛火锅吗?”

靳重山笑,“又想喝骨髓?”

“嘿嘿。”

靳重山在塔尔乡的检查站拐弯,朝塔县方向开去。

他们车后面放着好几篮杏子。

斯野突然道:“但我们是骑摩托到的瓦恰乡,现在得去把车换成摩托吗?但杏子怎么给古丽巴依他们带回去?”

靳重山说:“顶在头上。”

斯野想象一番那场景,都要当真了,才发现靳重山唇边挂着一丝不明显的笑。

他又被骗了!

“不想顶的话,我们直接开这辆回去。”靳重山还不承认刚才说了谎话。

斯野再笨也猜到了,这车和瓦恰乡那院子一样,都是靳重山的。

他靳哥,在帕米尔高原的任何角落,都有车有房。

但靳重山的气质又和那些车与房那样疏离,好像只是暂住暂用,没有多少深厚的感情,随时可以离开。

这是游牧牧民天然的性格吗?

流浪,浪漫的流浪,处处是家,又处处不是家。

斯野想,这样的话,我可以将他带走吗?哪怕只是带走一小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