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从塔县县城往红其拉甫山口开,起初还算一马平川。

斯野跃跃欲试想当司机,靳重山却不把驾驶座让给他。

“过一会儿就不好开了。”

随着海拔爬升,云像是降落在了地面上。

路两旁的草原从青绿变成草黄,后来又变成褐黄,最后被白色覆盖。

斯野趴在车窗上,“靠!居然有雪!”

此时路已经变得很窄,覆盖着一层要化不化的雪,和泥土灰尘混在一起,中间压着一道道车轮印,看起来很脏。

靳重山问:“还想开吗?”

斯野认怂,“这我开不了。”

他最怕开这种有雪的山路,泥泞不说,还容易打滑。

又开一截,世界已经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路上是积雪,夹道而来的山全是雪山,因为海拔足够高,不像在县城那样,还能看见雪山下半部的灰黑部分。

斯野一眼望去,雪山从头到脚都裹着银装。

天是灰蓝色,浓密的云层遮住了大面积天空。

乍一看,根本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雪。

云在脚下,雪却被山撑在天上。

斯野将车窗打开一道缝,呼啸的风声和冷空气炮弹一般轰进来。

他连忙关上,摸了摸被抽麻的脸,“外面这么冷啊?这是七月啊!”

车里开着空调,恒温。

外面却是狂风乱雪。

“不奇怪。你在南疆玩够了,可以走一趟独库公路。”

“从南疆的库车到北疆的独山子,中间经过巴音布鲁克,越过天山。夏天的草原到冬天的飞雪,只需要一天。”

斯野知道独库公路,这是一条只有夏天才开放全程的公路,几乎每篇攻略都会提到。

“那我们一起去?容易的路我开,难的路你开。到了独山子,还可以去伊犁,更北的阿勒泰。”

斯野越想越觉得这个计划很美。

这样一圈环下来,赶在独库公路封路前回到喀什,差不多就可以看帕米尔高原的秋景了。

靳重山却没说话。

斯野自个儿兴奋完了,察觉出不对劲,侧过身子,“哥?”

“我不上独库公路。”靳重山说得很平静,语气也很寻常,却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但我可以送你到库车。”

斯野起初以为靳重山是旅游线路跑多了,对独库公路审美疲劳。

但再一想,喀什到塔县这条线靳重山不是跑过更多次吗?

可正想问为什么,视野尽头出现一排低矮的房屋。

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那些房屋显得格外孤单,又格外坚定。

“哥,那是什么?”

车速慢下来,靳重山说:“护边员的临时住所。”

斯野睁大双眼,“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云起云涌,只有下不完的雪。

只有静默的山,只有不停歇的长风。

只有绵延的国境线。

靳重山说:“嗯。但总得有人守在这里。”

车从窄路上驶下,在雪地上颠簸。

平房越来越近,斯野才看清平房外还有一匹马,两只黑背正冲他们叫唤。

屋里的人听见动静,开门出来,见是熟悉的车,连忙招手。

靳重山停车,侧身从后座拿来棉服,丢进斯野怀里。棉服里还包着那顶吐玛克。

车里挤,不好穿太厚的衣服,靳重山看斯野在副驾上折腾,又把吐玛克拿回来,将帽沿折下来,给斯野戴上。

厚厚的羊羔绒遮住脸和耳朵,斯野抬起眼,和靳重山四目相对。

靳重山笑了笑,拍拍他的头顶,“穿好了就下车。”

车门打开,斯野险些被吹得下不了车。

倒不是柔弱得像个姑娘,只是没被这么吹过,身体一时没适应过来。

靳重山从驾驶座绕过来,一身黑色,脸也被墨镜罩住,正好看见斯野被风吹回去的一幕,唇角勾了下,弯腰紧握住斯野的手。

斯野觉得有点丢脸,但被牵手又很高兴,站稳了在兜里一摸,墨镜呢?

身上没有,车里也没找到。

这雪天雪地的,不戴墨镜不行。

靳重山从车斗里翻出一副,“戴上。”

斯野这个人,有点轻微洁癖,这墨镜是反光镜,不像靳重山的风格。

如果是别人忘在靳重山车上的,那他宁可不戴。

看出斯野的顾虑,靳重山直接支开眼镜腿,往斯野鼻梁上一架,“古丽巴依送的,她说好看,我没怎么戴。”

“哦。”斯野乖乖戴上了。

护边员穿得比他们都厚,脸上挂着朴实的笑容,说了一串塔吉克语。

两条黑背跟着跑来,一条扑到靳重山身上,一条围着靳重山转,尾巴摇得飞快,还发出呜呜的叫声。

斯野:“……”

猛狗撒娇?

护边员看上去五十多岁了,可能不会说普通话,靳重山一直与他说塔吉克语。

斯野听不懂,只好默默充当苦力,帮着将牛羊肉搬入平房。

房里生着炉子,有好几张床,简陋,却打扫得很整洁。

护边员给他们倒热水,还准备泡馕。

靳重山不让他泡,斯野觉得靳重山说的可能是他们马上要走。

果然,搬下部分牛羊肉,歇了十来分钟,靳重山就和护边员告别了。

护边员热情地将他们送到车边,两条黑背又跟来。

短短一刻钟,它们就跟斯野混熟了,猛狗撒娇的对象从靳重山换成斯野。

斯野蹲下来,揉它们的脑袋,和它们额头蹭额头。

直到靳重山点点他的肩膀,“走了。”

车驶回公路,后视镜里,护边员骑着马一路护送,黑背矫健地在雪地中飞奔。

短暂的相逢,已经让斯野红了眼眶。

靳重山说:“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塔吉克族热爱自己的祖国?”

“嗯。你说你们不仅在家里插上国旗,还是这条边境线上的卫士——尽管不是军人,也不是警察。”

车向下一个护边员站点开去,后视镜里已经看不见护边员骑马追逐的身影了。

“许多塔吉克族都自发成为护边员,他们在塔县、塔县下面的村子也有家,但轮流住到雪原上——巴克的队友骑马巡逻去了,他一个人留在站点。”

“后面还有两个站点,海拔更高,条件也更艰苦。”说着,靳重山看了看斯野,“海拔快到四千七了,你有没不舒服?”

斯野摇摇头,轻声道:“哥,那你呢?”

“嗯?”

“你也是护边员吗?”

静默片刻,靳重山的声音变得有些远,“我不是,我只是偶尔给他们送送补给品。”

之后,两人又到了剩下的站点,每个站点只有一人留守。

留守的护边员和靳重山很熟,见靳重山带来汉族小伙,更加热情。

斯野听见他们不停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着“谢谢”。

可他更想握住他们粗糙的手,说一声“谢谢”。

送完物资,再往上,就是军队驻扎的国门了。

靳重山问:“想去看看吗?”

都到这儿了,谁能不想?

到达边防的营地,靳重山的车就不能开了。

战士认识他,和他拥抱,带他们去国门,去哨塔,去界碑。

离开时,斯野见靳重山和战士互相敬礼致意。

下山比上山更加难开。

看着那些雪,斯野丝毫不怀疑,如果开车的是自己,早就栽进沟里。

经过这一趟,斯野心中泛起说不出的滋味。

有敬畏,有崇敬,更多的是对那种无私奉献的感慨。

在新闻里看英雄,和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亲眼看到这些平凡的人,冲击是完全不同的。

他出生在衣食无忧的家庭,成长在成都那样自由包容的城市。

最骄傲的是,从来不曾向现实低头,二十五年来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实现理想。

来到海拔四千七的雪山,被护边员们握手感谢,他忽然感到自己很渺小。

在恢弘自然里的渺小。

在纯白人性里的渺小。

他转过脸,静静看靳重山。

小杨说,靳重山家里非常富裕,牛羊成群,在喀什塔县都有生意。

有人将富有用于挥霍享受,有人奔走在帕米尔高原最远的乡村、最艰苦的站点,送物资、修羊圈,将远道而来的客人带向家乡,帮胆怯的乡亲走出闭塞的高原……

确实如小杨所说,靳重山是因为有钱,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做这些事。

但有钱的人何止千千万,他却只遇到这样一个靳重山。

雪山上又有一只鹰飞过。

斯野透过车窗看着它,忽然更加透彻地明白帕米尔高原的雄鹰、喀喇昆仑的山神,之于这片土地的意义。

海拔下降,视野不再被白色占据。

前面有一条岔路,斯野发现靳重山几次看向那条岔路。

“哥?你在看什么?”

靳重山说:“冬天下大雪的时候,那条路很危险。经常有车掉下去。”

斯野忽然想起维族老板的小儿子,“民宿大叔家的小伙子,是不是就是被困在里面?”

靳重山转过来,似乎因为他还记得这事而诧异,两秒后才点点头。

“时间还早,进去看看?”

斯野不懂为什么要去,但应道:“好。”

进入岔路后,靳重山开得更慢,认真观察两边。

斯野隐约明白了,靳重山这是在看有没有人像维族小伙那样掉进山谷里。

这段路不长,尽头被边防拦住,不能通行。

斯野明显感到靳重山松了口气,调头往回开。

此时是夏天,这条路不像刚才那样大雪封途。

像这样的路有很多,斯野不大明白靳重山为什么会格外在意这一条。

忽然,斯野瞳孔轻轻一收。

救维族小伙那件事,他一直以为是靳重山正好遇见了,所以仗义相救。

其实是靳重山在寒冬中特意开进这条路,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维族小伙?

这条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斯野脑中出现靳重山在最冷的冬日,开着车一遍遍从雪上驶过的情景。

忽然,车停在路边。

那是一处山沟,荒草蔓延,在蓝天雪山下,有种别样的野性之美。

靳重山说:“等我一下。”

斯野也要下车。

靳重山却制止了他,“我很快回来。”

隔着车窗,斯野看见靳重山往山沟里走了一截,静立在那里,像缅怀着什么,像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作者有话说:

前面几章有读者说小野和靳哥以前就认识。没有哈,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然后有读者说我在第二章的作话说,小野不是因为失忆忘记了靳哥,所以是别的原因忘记了靳哥。可能是我表达不准确,因为那章的氛围看起来像两人以前认识,但小野失忆把靳哥给忘了,我才说放心,不是因为失忆把靳哥忘了,小野健忘有别的原因。到现在他为啥健忘大家也知道了。这篇没有失忆重逢梗,就是旅途中一见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