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靳重山问:“为什么?”
斯野被问懵了,他以为靳重山会为他这个决定高兴。
成都是他的家乡,而帕米尔高原是靳重山的家乡。
雄鹰就该翱翔在雪山之上,所以他不会将靳重山留在成都平原。
是他去追随靳重山。
“当然是因为你在喀什啊。”斯野环着靳重山的脖子。
他很喜欢这样贴着靳重山,感受得到靳重山的心跳,连呼吸也纠缠在一起。
靳重山眸底的暗色晃了晃,眉心很轻地蹙起。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但今天是斯野的好日子,尽管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克制的茫然和无解,他还是牵起唇角,温柔地笑了笑。
“喀什和成都离得这么远,单程一趟就要花大半天。”
“这有什么。”斯野早就设想过两地跑的情况,“我大部分时间就待在喀什,那不还有我的服装店吗?成都需要我,我再飞过来。”
服装店。
靳重山想起斯野在服装店里忙碌的样子。
顾客太多的时候,斯野吃个饭都吃不清净。
有的顾客要求还很多,他代替斯野都不行,他们说他不懂,一定要让斯野给搭配。
斯野跑前跑后,白天没时间,只有晚上关了店,才有时间画图。
斯野从来没有抱怨过。每次他端着一盘宵夜,斯野都冲他笑。
夜晚柔和的灯光里,斯野的笑特别甜,总是让他联想到夏天南疆甜美的蜜瓜和多汁的葡萄。
可那不是斯野该有的样子。
这年轻的、从内到外无一不优秀的设计师不应当将精力消耗在那种寻常的琐事上。
他应该像今晚,不,不止今晚。
应该像回到成都的每一天,将满格的才华和热情浇洒在设计上。
花时间将自己打扮得精致傲气的斯野;
自信向合作方介绍作品的斯野;
和其他设计师侃侃而谈的斯野;
在内部会议上掌控全局的斯野……
这才是斯野真正的样子。
只有成都,斯野的家乡,才给得了斯野这样的生活。
靳重山的沉默让斯野觉得不对劲,“哥,你在想什么?”
靳重山摇摇头,将那些尚未作出决定的挣扎压下去,“今晚怎么安排?”
斯野对看不穿靳重山这件事一直很懊恼。
有时他觉得,自己比其他所有人都能感知到靳重山情绪的变化。
就像现在,他看出靳重山在想什么事。
但他不知道靳重山想的是什么。
不过拿奖的兴奋让人盲目乐观,那种轻快的情绪像一片云,托着他往高处飞去。
高处没有烦恼,至少在这一刻,他轻易将无法看穿靳重山的疑虑揭了过去。
“星姐安排了庆功宴,先在火锅店,然后去酒吧。”斯野眼睛很闪,“哥,你会跟我去吧?”
“去。”
吃火锅时,靳重山是主角,所有人都端着啤酒或者饮料和他碰杯。
这次展会,虽说斯野能得奖靠的是才华,但靳重山这个模特确实给“鹰还”添了许多彩。
获奖之外,靳重山的连锁反应也给“旷野”带来更加实际的,并且是立即就能兑现的好处——
他的出现让“旷野”成为展会上最受关注的工作室之一。
意向方起初只是对他好奇,但来到“旷野”的展台后,又被其他作品吸引。好几套作品现场就已达成合作。
大家都很聪明,虽然不一定看出老板和靳哥是一对,但至少看得出,老板和靳哥关系不一般。
敬老板酒,不如敬靳哥酒。
一顿火锅的工夫,靳重山喝了不少。
起初斯野确实高兴,后面就不乐意了,谁来挡谁,“我喝,冲我来,我哥菜都没吃几口!”
靳重山自然不会让他挡酒,就他这酒量,在塔尔乡和小杨喝了几杯,就凑上来要亲人。
斯野不让大家和靳重山喝了,夹了块毛肚,一边烫一边嘀嘀咕咕:“毛肚是我们火锅的必点菜,你是不是一片都没吃?”
“嗯。”他就吃了几片嫩牛肉垫胃。
毛肚十多秒就好,斯野赶紧放靳重山油碟里,又要夹,却见放着屠场鲜毛肚的冰盘已经空了。
他们一共四桌人,每一桌都点了至少四份屠场鲜毛肚。
斯野又让加了两份,一份摆在对面,一份摆在面前,“哥,这份你吃。”
靳重山笑,“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一份九十八,招牌菜,只有在四川才吃得到!”
斯野又开始烫,“你看他们都知道抢这个,上一份秒一份。哥,你快吃,先把这份吃完,其他还想吃什么,你就只动筷子,我给你烫。”
“你自己吃,我又不是不会。”
闻言,斯野将四川人吃火锅的小骄傲写在脸上。
靳重山:“……”
斯野:“你会,但是你烫得没我好。我烫二十多年了。”
他的神情清亮明快,像高原上浅而清澈的溪流,晃在靳重山眼里。
靳重山笑了,“那你烫。”
斯野和靳重山分着把那一份毛肚吃完了,意犹未尽,“哥,还要吗?”
“不要了,还有那么多别的菜。”
斯野想想也是,“那我们回去之前再来吃一回,点它个三份!”
靳重山筷子一顿。
斯野以为他惊讶,以过来人的语气道:“信我,吃得完。回去之后就吃不到这种毛肚啦!我特别喜欢吃喀什的凉拌毛肚,但和牛油烫的不一样……”
大约是看到老板吃了不少,几位员工又端着酒杯过来了。
斯野起身和他们喝,靳重山望着斯野,那些和此刻的氛围极不融洽的情绪又起来了。
他生来就没有为什么事苦恼犹豫过。
高原上的生活很简单,旁人也许觉得他很忙,但只要一件事一件事去解决,就不会有茫然的时候。
从未体会过的挣扎悄然撕扯着他。
他当然想带斯野回去,斯野看起来也很想回去。
但一个更加理智而淡漠的声音说:这不对。
遥远的边疆,那不是这个开玩笑自称太古里潮男的设计师该待的地方。
他问斯野为什么的时候,如果斯野说去喀什寻找灵感,他都能勉强说服自己接受。
但斯野说的是为了他。
古兰茹孜为了靳枢名,放弃家人和族里延续千百年的婚姻传统。
靳枢名为了古兰茹孜,背井离乡,再也没有回到过重重山岭之外的故乡。
他们被当地人视作英雄,但在当年的他眼中,他们的爱情并不美好。
古兰茹孜在家的时间特别少,在被古丽巴依接走之前,他几乎是被靳枢名带大的。
幼小的孩子什么都不动,他只知道阿爸和其他人长得不一样。
他问:“阿爸,我们的名字为什么和别人不同?”
“因为阿爸的家乡不在这里。”
靳枢名给他讲东北辽阔的田野,讲秋天绚丽的五花山,讲支着大烟囱的工厂,讲永远精神十足的工人。
他又问:“那阿爸想念家乡吗?”
靳枢名沉默了很久,用那时的他还无法理解的温柔语气说:“想。但是你在这里,阿妈也在这里。”
古丽巴依这些年偶尔跟他说,古兰茹孜和靳枢名的爱情像喀喇昆仑上的雪一样纯洁。
他们都为对方放弃了最珍贵的东西。
不是。
他在心里反驳,起码这不对。
他见过靳枢名后悔的样子。
也许这份后悔和爱情并不矛盾。但靳枢名的确是被爱情捆缚在了这片大地上。
他不想捆缚斯野。
斯野就该永远站在光芒的中心。
离开火锅店,大家唱着闹着赶去酒吧。
斯野已经有点醉了,乖乖地软在靳重山身上,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交换亲热的吻。
成都的夜生活比西北更加丰富,就像斯野说的,凌晨四点街边的老妈蹄花还满座。
酒吧放着陌生的音乐,人们肆意扭动着身体,一杯杯缤纷梦幻的鸡尾酒被调酒师送到面前,就像魔术般绽开的花束。
斯野一饮而尽,幽暗的灯光笼罩着他。
如果成都的夜色是琥珀,他就是这琥珀里的精灵。
最后斯野喝醉了,靳重山搂着他回家,他醉里耍起小性子,要吃红星路上的三哥田螺。
靳重山叫了辆车带他去,他嗦着田螺,吃着黄辣丁,迷迷糊糊地说:“最喜欢这家苍蝇馆子,如果喀什有就好了……”
留恋的情绪只有在面对懵懂的小孩时才会流露。
像当年的靳枢名。
同样,不舍的心情只有在不清醒的时候才会流露。
像现在的斯野。
喀什不会开这种馆子。靳重山想,回到喀什,就吃不到了。
睡醒后已经是下午,斯野记得自己赖着靳重山去吃了三哥田螺,但不记得说了什么。
那店开在一条深巷里,十几年没变过样,环境是一等一的差劲,每次去吃完,都是一身油味。
但他被洗干净了,身上是清新的柠檬香。
他心情很好地想,我哥是个什么大天使?
几个月来,他对靳重山的印象已经换了好几轮:酷哥、大可爱、宝贝、大天使。
他有一个最好的男朋友。
已经是十二月底,“诱拐”靳重山来成都前,斯野说展会结束就回去。
来了之后他又想带进重山多玩玩,靳重山也同意了。
那么他们就可以在成都过新年、过元旦,等到一月中旬再回去。
斯野认真制定了一张成都及周边游乐安排表,包括成都的美食天堂电子科大建设路、古兰茹孜和靳枢名的母校、熊猫基地、青城山……
如果不是季节不对,他还想带靳重山往川西走。
那里也有高原和雪山,是四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留在成都的时间被填得满满当当,三十一号晚上待在家中跨年,元旦约斯宇吃顿饭,就差不多该回喀什了。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二十九号下午,斯野和靳重山已经到青城山,“旷野”突然来了个重要客户,星姐问斯野能不能回来。
电话是靳重山接的,斯野在洗澡。靳重山帮他做了决定。
两人风尘仆仆赶回去,斯野本来有点郁闷,但到了工作室,又很自然地进入工作状态,专业、自信、从容不迫。
这客户带来的是大单合作,明年还需要“旷野”的设计师去欧洲。
直到三十号下午,合作才谈得差不多。
将客户送走,时间倒早不晚,斯野干脆召集主管设计师们开会,说一说明年的安排。
他要去喀什这件事只有星姐和另外两位主管设计师知道,会上他把这事正式提出来,说到自己会有大半年不在成都。
还是上次提出让靳重山当模特的那位女设计师直言道:“我们的第一个分店应该开在上海或者杭州。”
大家小声讨论起来。
斯野说:“这家店定位比较特殊,算是我个人的投资,不作为‘旷野’的第一家分店。”
女设计师有些惊讶,斯野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好继续说什么。
但另一位设计师道:“斯总,但是从明年起,我们将有更多走出去的机会。今天这位客户只是第一位,之后肯定有更多。设计师需要去欧美日本,也需要在全国飞。但你去喀什开店,这些机会……”
去欧洲这件事斯野已经和一位年轻设计师沟通好了,由她代表“旷野”去。
但会上的声音他也理解,这次展会打开了“旷野”的路,别说去喀什开店,就是像以前一样守着成都的店,他一年里也没有很多时间留在成都。
可生活就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选择。
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不会幻想将所有好处抓住。
他喜欢喀什的生活,想和靳重山待在一起,他做了让自己满意的决定。
会继续开,从设计师们说到“旷野”会走出去时,靳重山就听见了。
斯野开会前给他发消息,撒娇说想喝他煮的咸奶茶,要奶油特别重的。
他便煮了一锅,用保温瓶装着,拿到工作室来。
会议室门没关严实,他走近时听到了里面的议论。
斯野开完会,像打了一场费劲的仗,都忘了咸奶茶的事,回到办公室发现靳重山在,疲惫一扫而空,端起咸奶茶就喝。
靳重山专注地看他,做着最后的挣扎。
又或者在此刻,靳重山已经做出决定。这样看他,只是想将他更深地刻在脑海中。
“哥?”斯野有些诧异,“你怎么盯着我?”
靳重山笑了笑,以轻松的口吻道:“你好看。”
“哎呀哥!”斯野扑过去,“你真甜!”
十二月三十一号,“旷野”提前放假,斯野带靳重山去吃说了很多次的菠萝烤鱼,之后又去太古里溜达了一圈。
节日的灯光下,太古里的玻璃房子像一个个亮晶晶的梦。
“我的店不久后就会开到这里来。”斯野的鼻尖被冷风吹红了,“哥,到时候我再带你来。”
靳重山看着他,“嗯。”
若是再年轻几岁,斯野大约想和靳重山在外面跨年,听听钟声。
但是现在他很想赶紧回到他们的loft,做更浪漫的事。
对家人向来疏于关心的斯冠群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个小儿子,非得在跨年这天让斯宇和他去看看斯野。
斯宇要阻止也能阻止,但因为靳重山的存在,他也想去看看弟弟这个新年怎么过。
父子俩在车里等待,后座放着不少礼物。
斯冠群说:“你不是有他的钥匙吗?”
斯宇道:“能不用就不用。不是要展示你的父爱吗?这一会儿都等不了?”
他们也没等多久,斯野的车驶了过来。
喜气洋洋的路灯下,斯野和靳重山从车里下来,斯野按捺不住,将靳重山按在车门上亲吻。
斯宇仿佛已经预料到,但脸色仍是冷了下来。
斯冠群却难以接受儿子和男人亲吻,摔门而下。
斯野听见动静,松开靳重山,只见许久不见的父亲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后面是他哥的车。
他们一家三口,居然在这个时间,这样的情形下,难得地相聚了。
斯宇走过来,靳重山看了看他们,正要开口。
斯野突然站到他前面,回头轻声道:“哥,你先回去,我去处理一下。”
不等靳重山回应,他又加重语气,神情异常坚定,“哥,我会处理好,相信我!”
刚停下的车又往小区外开去,后面跟着斯宇和斯冠群的那辆。
靳重山在楼下看着他们,直到车灯再也看不见,才转身向楼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