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斯野已经很久没回到斯家所谓的“老宅”了。
那是斯冠群将公司做起来后买的第一套别墅。
做样子给别人看,装修家电一概往奢华的方向整。
多年过去,它就像个年华老去的贵妇。
泛黄的墙纸、坏掉一两个灯泡的水晶灯、不再瓦亮的金属雕塑,处处显露着过时的沧桑,与硬撑阔气的滑稽。
“那个人是谁?”斯冠群咆哮,气得发抖的手不断在斯野眼前指指点点,“你居然和男人搞在一起!”
斯野毫不退缩,“他叫靳重山,是我男朋友。”
小时候,他既害怕又讨厌斯冠群。
每次被斯冠群责骂,他都会下意识别开视线。
但现在,这个名义上是他父亲的人对他不再有充满压迫的威慑。
害怕消失了,讨厌变作不在乎。
靳重山的淡然和平静好像传染给了他。
在说出“是我男朋友”时,他展露出来的是稳重和坚定。
一旁的斯宇轻皱起眉,看向弟弟的眼神多了一丝审视。
这审视和以往不同,没有长辈的包容呵护、高高在上,而是像看一个平等的、独立的对手。
此刻斯宇才隐约意识到,他这个捧在手心的弟弟,似乎真的长大了。
“你有病!”斯冠群口不择言,“你确实有病!你说你要旅游治病,我看你是越治越严重!”
说着,斯冠群抬手就朝斯野脸上招呼去。
斯野没躲,但巴掌并没有扇在他脸上。
斯宇大步上前,稳稳抓住斯冠群的手臂。
斯冠群喝道:“我教训儿子,你也是我儿子,你有资格拦?”
斯冠群突然想通了什么,怒气更甚,“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他跟男的搞在一起了!畜生!你是不是也要找个男的来气我?”
斯宇这一晚上都没流露过直白的情绪。
但此刻,眉眼间突然浮起怒容,冷眼看着早已没自己高大的父亲,“你再想想,该不该这么跟他说话。”
斯野倏地看向斯宇。
从小,斯宇就是管他管得最厉害的人,但就算在年纪很小时,他也并非不识好歹。
他知道,斯宇是真的为他好,不像斯冠群,只是将他当做一个符号、一个工具。
因此他明白斯宇此刻的怒意是为什么。
斯冠群拿他的病说事,这一年来斯宇最担心的就是他的病。
他已经好了,在很多人以及他自己的努力下好了。
和同性在一起并不是病。斯宇不允许任何人如此说他,即便这个人是他们的父亲。
斯冠群还想发作,但斯宇的眼神让他不由得退缩,气焰也弱了几分,“他就是被你惯坏了!现在变成这样,你不管?”
“我管。”斯宇丢开斯冠群的手,转向斯野,“谈谈?”
兄弟俩上到二楼书房,斯宇指了指沙发,“坐。”
斯野环顾书房,看见玻璃书柜里摆了一排的玩具,不经意地弯起唇角。
那是以前考得不错时,斯宇奖励给他的。
这个书房有许多属于他和哥哥的回忆。
斯宇自己成绩就不怎么样,却固执地希望他当个学霸。
有时深更半夜脑子抽风辅导他功课,奈何自身水平实在有限,一道题半天解不出,索性丢下本子,带着他去红星路上吃三哥田螺。
斯宇沉着脸,“笑什么?”
斯野深吸口气,“想到你以前给我辅导作业了。”
斯宇摆出家长的威严,“跟你说正事,别东拉西扯。”
斯野端正坐好,“哥,你说。”
斯宇端详这个被自己拉扯大的弟弟,头一次没用哥哥教育弟弟的口吻,而是同龄朋友之间互相倾述的语气。
“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到喀什时,我对他一见钟情。”
斯宇眼皮直跳,抬手压住,忍着烦躁,“他呢?”
斯野想到自己说“旷野奔向重山”时,靳重山看向他的目光。
那时他不懂,但后来他懂了,那里面是惊讶、开心,和懵懂的心动。
“他可能比我还早。”
斯宇半是无语,“那你俩还真是绝配。”
“哥。”斯野正色道:“我是认真想和他在一起。”
斯宇视线在斯野脸上逡巡。
如果斯野是那天吃日料时跟他坦白,他大约会像斯冠群一样暴跳如雷,绝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以他的性子,必然做得比斯冠群更过分,将斯野关起来也说不定。
然后等火气下来,再和斯野苦口婆心。
但展会最后一天,他亲眼看到靳重山是怎么保护斯野。
他养大了斯野,在斯野过去的人生中充当着保护者的角色。
他太明白真心保护一个人时是什么样子。
靳重山就像另一个他。
不,靳重山做得比他更好,就像在告诉他——你可以把你弟弟交给我。
“但你考虑过你们将面对的问题吗?”斯宇不得不为弟弟考虑今后,“你的事业不可能在西北,我听小星说,‘旷野’明年会往东边发展,还签了一个国际项目。他……靳重山是塔吉克族,会陪你留在成都?对了,他在喀什做什么?”
斯野不由得抓了抓裤子的布料,像是面临期末大考的学生。
“哥,这事我已经想好了,我不会让他跟我到成都来,我要去喀什开一家新的工作室。”
斯宇蹙眉,明显不赞同,但还是压着脾气,“喀什适合发展旅游、人文历史,但你从事的是潮流设计。”
“我明白,但我想尝试将时尚和民族相结合。哥,我在喀什开了个服装店,这你知道的,我设计的服装很受欢迎。‘旷野’有时不能允许我完全随心地做我想要的设计,但在喀什就可以。”
一说起自己的专业,斯野就滔滔不绝,眼中放光,“哥,其实你们没有去过喀什,对那里有很多误会。那里的接受度超乎想象,我所有出格的作品,都能在那里遇到热爱它的人。”
斯宇沉默了会儿,“靳重山不愿意和你留在成都吗?”
斯野摇头,“是我想让他回南疆。他是帕米尔高原的雄鹰,是喀喇昆仑的山神,在塔县,有很多人需要他。”
斯宇啧了声,“什么雄鹰山神,你被迷得不轻。”
“他就是!”斯野眼里的爱意掩饰不住,“哥,他是个特别好、特别温柔、特别可靠的人!”
前面三个特别,斯宇难以感同身受。
但后面一个,他勉强赞同。
“那‘旷野’呢?你去了喀什,‘旷野’交给谁?”
斯野听到这儿,明白自己已经过了家长这一关。
他并不在意斯冠群说什么,但他不想斯宇伤心失望。
斯宇理解他,他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下来,“哥,我只是去喀什开一家店,又不是不回来,‘旷野’还是我来管啊。”
“会经常回成都?”
“当然!我还等着你时不时大发慈悲请我吃大餐!”
斯宇开恩地给出一个笑容,“就惦记吃。”
斯野看看时间,再不回去的话,就会错过跨年。
这是他和靳重山在一起的第一年,也是第一次一起跨年。
他很期待。
“哥,我想回去了。”
斯宇点头,将斯野送到车库。
经过客厅时,斯冠群愤怒又无可奈何地瞪着他们,刚想骂点什么,斯宇就瞥去一记眼刀,“老家伙,以前没管过他,现在也别来摆父亲的架子。”
斯野坐上驾驶座,斯宇帮他关好门,唇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斯野看得出,斯宇虽然同意了,但到底不放心。
不远处的广场已经开始放烟花了,炸开的绚烂落在他眼里,他扯出一个特别明亮的笑,“哥,你放心,我和靳重山会一直一直在一起,我们一定会特别幸福。”
斯宇叹了口气,“走吧。”
斯野刚开出车库,就迫不及待地跟靳重山打电话。
大约因为太开心,没听出靳重山语气中与平常不同的低落。
靳重山叮嘱他小心开车,回家再说,他在家里等着他。
斯野觉得“等”这个字特别甜美。
跨年夜,他的恋人等着他回家,等着带他去遥远的帕米尔高原。
橘黄色的光从loft窗户里倾泻出来,斯野停好车,快速向家走去,最后几步用了跑。
门打开,他高声道:“哥——”
话音未落,他眼神突然变得茫然。
靳重山换上刚到成都那天的衣服,餐桌边摆着鼓起来的旅行包。
房间打扫得很干净,他胡乱丢的衣服、没收的包装袋都被整理好。
窗明几净,迎接新年。
可是他想要一起跨年的人,好像不准备与他迎接新年了。
靳重山确实在家里等他,但只是等他回来,与他道别。
“哥?”斯野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你怎么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我们不是元旦过完了再回去吗?”
靳重山垂眸看着斯野,橘黄色的灯光将他眼里的挣扎和不舍严严实实地掩盖住。
白沙湖起了多年难遇的风浪。
可滚滚乌云压下来,连白沙山也看不见湖水的震荡。
“我今天就回去了。你留在成都。”
斯野眼眶红了,木然地问:“为什么?”
窗外的烟花更加密集,斑驳的光影投在他脸上,像擦不完的泪痕。
靳重山注视他,手抬起,想碰碰他的脸,却最终收了回去。
“斯野,我们分手吧。”
“砰——”
马上就是零点,烟花声震耳欲聋。
斯野觉得自己耳鸣了,幻听了,否则怎么会听见这样的话?
一小时之前,他还兴致勃勃,甚至得意洋洋地向斯宇描绘他和靳重山的将来。
他们会在喀什有一家风格奇异的店,一切他说了算。
靳重山不那么忙的时候,他会带着靳重山回成都,去上海北京,去欧洲日本,去所有展示他才华的地方。
雄鹰还是雄鹰,而他也会展翅,直至与雄鹰一同翱翔在白云雪山之间。
他刚说过,我和靳重山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怎么一回到家,靳重山就说出分手?
假的吧,一定是假的。
他还不了解靳重山吗,从让他搭车那时起,靳重山就总爱面不改色地逗他。
他上了无数次当,怎么还不长记性?
只是这个玩笑真的不好笑。
“哥……”斯野轻轻抓住靳重山的衣服,“别这样逗我,这不好笑。”
几秒钟的沉默后,靳重山重复道:“斯野,我们分手吧。”
斯野瞳孔猝然收缩。
这好像不是玩笑。
他的双手克制不住地发抖。
不信、难堪、愤怒,这些情绪先于难过和委屈爆发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去吗?为什么要分手?”
“是因为我哥和斯冠群?我说过我会处理好,我已经处理好了啊!我哥同意了!你明白吗?我哥同意了!”
他激动得破了音,越说越快,像头愤怒的狮子。
潜意识里,他以为自己表现出神经质的一面,靳重山就会抱住他。
可是没有。
靳重山还是认真地看着他,视线没有丝毫游离,无情得像是千万年不曾动摇的雪山,“没有说好。”
“什么?”
“斯野,我们没有说好。”
“怎么没有?”斯野更加激动,“我跟你回喀什,在喀什开店!你偶尔跟我回一趟成都!你不是答应了吗?”
靳重山摇头。
零点的钟声敲响。沉闷,经久回荡。
紧随而来的是更加密集的烟火声,远处还有人们的欢呼传来。
新的一年到了。
可是斯野却被困在旧的一年中,在钟声里奇异地冷静下来。
靳重山真的从来没有答应过。
每次他说到这件事时,靳重山要么沉默,要么旁敲侧击地说成都更适合他。
但他居然都忽略了!
斯野还试图说服靳重山,可此时根本组织不出像样的语言来,只吐出一句苍白的:“哥,距离根本不是问题,我们肯定可以克服……”
靳重山还是摇头,“克服的代价是让你放弃一半事业。”
斯野连声反驳,“但我愿意!我可以为我的选择负责!”
“我不愿意。”靳重山难得地叫了他的小名,“小野,留在成都吧,不要因为别人束缚自己。”
“你是别人吗?”
靳重山缄默不言。
斯野再次抓住他的衣领,“靳重山,你放得下我吗?”
烟花无数次升空,时间好似就此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靳重山轻轻分开斯野的手。
“放得下。”
寒风突然穿堂而过,将刚洗过的窗帘吹得噗噗乱响。
像有一柄木槌,重重击打在耳膜上。
斯野站在原地,不动了。
靳重山拿起行李包,再看了他一眼,走到门前。
斯野肩膀颤动,近乎自语:“可是我放不下。”
靳重山没有回头,“时间会帮你放下。”
合上门,里面的一切动静,连同这起风起潮的半年都被一并关住。
靳重山站立了会儿,走入夜色。
时间会帮你放下。
时间会帮我们放下。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