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帕米尔高原的春天来得比平原晚一些。

锦官城草长莺飞,城外油菜花遍野时,塔县还没迎来第一波赶春的客人。

古丽巴依的酒店好些设施老化过时了,刚过去的冬天大改了一回,这会儿还敞着门窗散气。

青旅民宿开始打扫清洁,将塔莎古道杏花游的组团拼车信息发布到网上。

歇了好几月的司机们跃跃欲试,已准备好在这个春天将春节花出去的钱赚回来。

靳重山像过去一样在喀什和塔县两头跑,似乎更忙了一些。

牧民家的孩子不想在县里读书,想去喀什上小学,没有门路,也不知道上哪儿去问。

他帮着解决。

塔县蔬菜紧张,从喀什运来的涨价了,两头争执,各有各的理。

也是他从中调节。

他让自己像个不停歇的陀螺般转起来。

管的事好像一天比一天多。

眼看海拔稍低的地方,杏花已经打出花骨朵,寒冬的气息退去,他却在上山送过一趟补给后感冒了。

古丽巴依最担心他像古兰茹孜和靳枢名那样永远留在雪山上,多年来难得强迫他一回,押着他去医院输液。

又把他关在家里养了几天。

“你啊,父辈的人生是父辈的,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责任感太强,才把古兰茹孜和你阿爸的担子接过来。”

古丽巴依一边缝吐玛克,一边用塔吉克族语和靳重山絮叨。

“如果古兰茹孜还活着,她一定希望你能放下担子,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们塔吉克族,讲究孩子继承父亲的名字,这是男人们一生最大的荣耀。”

“但是继承名字并不是连他的责任也一同继承。孩子快乐幸福,才是父母最希望看到的。”

靳重山帮古丽巴依理羊毛。

古丽巴依声音轻了些,带着怀念和已经释怀的悲伤,“而且他们已经为这片大地奉献了生命,他们的孩子谁也不欠。”

外面传来摩托声,来的还不止一辆。

小伙子们高声呼喊靳重山。

靳重山正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古丽巴依就把他按在炕上。

“又是找你办事,你待着,我去看。”

果然,小伙子们是来找靳重山提亲的。

古丽巴依笑着赶人:“全县的亲都让重山提了,又不是没有别的男人!”

“靳哥最好使!”

“靳哥鹰舞跳得最好!”

靳重山走到窗前,小伙子们一阵欢呼。

他正想答应,古丽巴依又冲窗外喊:“不行,让阿西木去,他也该出出力了!重山在山里着了凉,这阵子都在家休息!”

“古丽……”

靳重山刚开口,手臂就被古丽巴依拍了一巴掌。

小伙子们倒是讲道理,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就骑着摩托找阿西木去了。

“你从来不拒绝他们。”古丽巴依叹气,“他们才会遇到任何事,都第一时间找你。”

靳重山沉默了会儿,“能出力就出力吧。”

“没让你不出力。我只是怕你被拴住了。偶尔你也可以看看,不搭把手,他们会做成什么样。”

两天后,摩托车队威风地从古丽巴依家门口经过,傍晚带回了提亲成功的喜讯。

阿西木乐颠颠地跟靳重山显摆:“喀依木说我跳的鹰舞比你还好看!”

靳重山笑了笑。

阿西木越说越得意,“靳哥,下次谁家提亲,你就别去了,抢我风头!”

古丽巴依听见了,端出一大盘牦牛骨送给阿西木,“你去,让重山多放几个假。”

靳重山生这一回病,身体倒是没有大碍,但着实空闲了下来。

以前牧民遇到任何事,也不管自己能不能解决,第一想到的便是靳重山。

古丽巴依把他们挡回去几次,大伙儿渐渐发现,很多事他们自己也能搞定。

靳重山闲下来时常骑着摩托去乡里转悠,有时待在院子里看看雪山。

古丽巴依发现他发呆的时间比看手机的还多。

以前靳重山刷短视频,她也跟着刷。

也是从视频这个细节里,她猜到靳重山向往外面的世界。

她不知道靳重山有什么心事,有时看到好笑的,就找靳重山一起看。

靳重山陪她看完,但不像过去那样有兴趣。

古丽巴依忧心忡忡。

靳重山对短视频里各色各样的生活不再提得起兴致。

他已经体会过其中一种。

在成都的春熙路、建设路、磨子桥、九眼桥……

每一天都五光十色,将视频里那些遥不可及的烟火衬托得黯淡无光。

帕米尔上第一片杏花绽放时,游客来了。

小杨去年和靳重山一起拉了好几拨客人,累归累,但赚得也多。

今年又想和靳重山合作,但靳重山说,今年不带客了。

小杨觉得他靳哥有点不对劲,可能和斯野有关。

但他不好问。

斯野那铺子一直开着,但服装全都收起来了,卖的是咸奶茶和手工冰淇淋。

就卖这两样,哪用得着这么大个铺面?

小杨想不通。

但他靳哥有钱,大约不在乎。

小杨挠挠头,带着自个儿的客人走了。

看杏花主要就是塔莎古道,游客都往塔尔乡那几个村子挤。

没几天,小杨在古道上看见靳重山了。

靳重山车上没有客人,胸口挂着台相机,手里还握着手机,正在拍摄绯云一般的杏花。

小杨认识靳重山挺久了,没见过他这样。

靳重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想要什么。

古丽巴依给他挡过几次牧民后,需要他办的事少了。

那种时刻绷着的心性好像也散了。

他出生成长在这方高原,却从来没有像一个普通人般欣赏它的美。

他总是记得靳枢名在车上对他说的话。

“这就是帕米尔,是爸爸和阿妈守护的地方。”

“它是不是很美?等你长大了,你就是帕米尔高原上的雄鹰。”

“你愿不愿意像爸爸和阿妈一样守护它?”

他说愿意。

对一个守护者而言,帕米尔高原意味着神圣、永恒,以及危险。

他警惕地俯视它,护佑它。

唯独不会欣赏它。

现在,当他像游客一样对它举起镜头,当花雨纷纷扬扬落在定格的画面中,他眼前浮现出斯野的身影。

去年,他对斯野描绘过塔什库尔干的春天。

雪山上尚未融化的雪,汩汩流淌的蓝绿色春水,漫山遍野的杏花云……

斯野眼中闪烁着憧憬。

斯野说,等开春了就来看。

他抱着矛盾的心情向喀什的青旅和民宿打听,没有斯野。

斯野没有来看曾经向往的帕米尔春日。

晚上,天空像碎银盘,星光璀璨。

靳重山坐在塔尔乡一处院子里,将白天所拍的视频、照片剪辑到一起。

注册新号,发在常用视频APP上。

春节还未过完,斯野就带着助理和五名同事前往日本,一待就是两个多月,错过了成都难得的春光。

这不是“旷野”第一次接国外的项目,但待这么久还是第一次。

斯野如愿签下几个合同,在东京拿了奖。

年前在成都谈的合作也都在顺利推进,每天都在高速运转中,他几乎没有空余时间和精力想其他事。

斯宇问过他和靳重山的事。

他不想对斯宇撒谎,却也不想流露一丝一毫的软弱。

只道:“哥,我们翻篇儿了。”

大约去年的聂云滨是“旷野”必须面对的一场劫。

渡劫之后,一切变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斯野抽空在日本看了很多场秀,结识不少小众设计师,收获颇丰。

直到四月上旬,才稍稍空下来。

日本的樱花开了,红云浪漫。

大家提议在回国之前放个假,一起去看看樱花。

斯野准了。

现代化的城市,古朴的街道,樱花无处不在。

斯野欣赏着它们,目光渐渐变得遥远。

他想起了一个地方。

他从未见过那里的春天,却没由来地相信,那里的春天更加烂漫。

若问这份相信从何而来。

因为只要是靳重山说的话,他都相信。

靳重山说,时间会帮你忘记。

于是他相信。

他将过去的斯野交给时间,现在的只管往前看。

只有在凌晨突然醒来时,他会蜷缩起来,不敢问过去的他——时间真的帮你忘记了吗?

直到他离开成都,他留在喀什的东西还是没有寄回来。

他不认为靳重山忘了。

也许靳重山想要将它们留下来,作为一段经历的承载。

他也一样。茶叶、羊奶粉、盐,他都没有丢弃。

不用再用,但也不想扔掉。

一天下来,助理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

晚上又是P图又是剪辑,花几小时加工,才发到视频APP上。

“野哥,快给我点赞!”

斯野平时不玩这些APP,上回“旷野”在上面发作品,他才注册了个号。

登上去给助理点完赞,想退出,却看见首页推荐了一堆樱花桃花视频。

乍一看,整个屏幕都是粉色的。

斯野原本不会在视频上耗费时间,但此刻突然想到了什么,搜索:帕米尔,杏花。

果然,有许多游客拍摄的视频。

他一条条看,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游客们的设备参差不齐,技术也有限,大部分作品都拍不出塔莎古道真正的美。

斯野退到首页,系统已经根据他的搜索给他推荐了不少热度较高的视频。

他随便浏览,被其中一条抓住眼球。

发布者不像热门视频那样出镜,连解说都没有,但点赞和评论却不少。

在发布者的镜头里,杏花村的美在摇荡的秋千间,在低矮的院墙上,在成群的牛羊里,在展翅的雄鹰下,在塔吉克族善良的笑容里。

这是个懂塔什库尔干的人。

斯野点到发布者的首页。

没有简介,只有名字:心跳。

普通得近乎俗气。

许多网友催更,发布者回复其中一条,说过几天更新。

斯野在退出之前,点下一个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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