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7 饭盒

那个被唤作“饭盒”的、圆圆扁扁容器的乐趣首先在于它是可以拧下来的。单是这个拧盖子的动作就足以让人流口水了,而如果还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那就更妙了,比如,妻子每天早上准备的饭盒。揭开饭盒,就能看见里面被捣碎的食物:小香肠煮小扁豆,或者是熟鸡蛋加甜萝卜,再或者是玉米糊配鳕鱼干,一切都在那片圆周区域中被安排得很好,就好像在地球仪上的大陆和海洋一样,即使东西不多,也有丰盛厚实的效果。盖子一旦被拧开,就成了盘子,于是就有了两个容器,就可以开始分配盒里的东西了。

小工马可瓦尔多,拧开饭盒后,迅速吸了口饭香,伸手去拿他总是随身携带在口袋里被裹起来的餐具,这是从他不回家吃饭,而改为用饭盒吃午饭以后开始养成的习惯。用叉子捣的前几下是用来唤醒那有点僵掉的食物的,让它像刚刚上桌的菜那样富有立体感和吸引力,那里头的食物已经蜷缩成一团好几个小时了。于是他观察起来,东西不多,他就想“最好慢慢吃”,可那前几叉的饭却被极为迅速和贪婪地送到了嘴边。

第一种滋味,是吃冷菜时的悲伤,但是很快他就能愉悦起来,因为会找到熟悉的饭桌上的味道,这味道被复制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布景中去。马可瓦尔多这会儿已经徐缓地咀嚼起来了:他坐在一条林荫道的长椅上,一个靠近他单位的地方;因为他家很远,中午时回家是既丢时间,也浪费电车票上的孔,于是他就改用饭盒吃中饭,还特意买了饭盒,在露天吃饭,看着过往的行人,然后在一口喷泉里接水喝。如果是秋天,还有太阳,可以选择阳光所及之处;红色油亮的树叶从树上掉下,给他用来当餐巾纸;香肠皮扔给流浪狗吃,它们很快就跟他交上了朋友;在路上没有人经过的时候,麻雀会拾起面包屑。

他在吃饭的时候,想着:“为什么我老婆做的菜我在这里会喜欢,然而在家里,伴着吵架,哭泣,还有会从每一场谈话中蹦出来的债务问题,我却喜欢不起来?”然后他就想了:“现在我想起来了,这些是昨天晚饭的剩菜。”这就又让他不快起来,也许是因为他不得不吃冷的、有点儿馊的剩菜,也许是因为饭盒的铝皮给食物染上一种金属的味道,但在他脑子里萦绕的想法是:“这就是多米蒂拉的意图,连远离她的中饭也要给我毁掉。”

就在那会儿,他发现自己都快吃完了,很快他又感到,那菜里有什么非常味美和罕见的东西,于是他又满怀着热情和虔诚,吃掉了饭盒底部的最后一点残羹,那些闻起来最有金属味的残羹。然后,他注视着空无一物、满是油腻的饭盒,又开始悲伤起来。

于是他把一切都裹了起来,塞进了口袋,站起来,回到单位还早,在大衣宽敞的口袋中,餐具在空荡荡的饭盒里如打鼓一般咣当作响。马可瓦尔多去了一个酒馆,让人给他倒上一杯满到杯子边缘的酒,或是一杯咖啡,小口小口地饮;然后看看玻璃橱柜里的糕点,看看一盒盒的糖果和果仁糖饼,劝服自己不是真的想要那些东西,劝服自己真的是什么都不想要。他又看了一会儿桌上足球赛,说服自己只是在消磨时间,而不是在抑制食欲。他又回到路上。电车里重新挤满了人,接近回去上班的时间了;他也往回走。

马可瓦尔多的妻子多米蒂拉,出于某种原因,有时候会买上大量的香肠。然后接连三天晚上,马可瓦尔多总会在晚饭中吃到香肠配萝卜。现在,那香肠该是狗肉做的了;单是那味道就足以让他丢了胃口。至于萝卜,那种苍白而乏味的蔬菜,是唯一一种马可瓦尔多从来就不能忍受的素菜。

中午的时候,饭盒里还是冰凉而油腻的香肠配萝卜。他是那般健忘,仍旧充满好奇地馋嘴拧开了盖子,一点儿都不记得他昨天晚饭都吃了什么了,于是每天都是同样的失望。第四天,他把叉子插了进去,又一次闻到那味道,他从长椅上站起来,手里托着敞开的饭盒,心不在焉地在林荫道上走了起来。行人们看见这个男人散着步,一手拿着叉子,另一手托着一盒香肠,就好像是还没决定要不要把这第一叉菜送进嘴里。

这时一个男孩从一扇窗子里说:“嘿,你,男的!”

马可瓦尔多抬起了眼睛。在一幢豪华别墅的夹楼间,一个男孩胳膊肘撑在窗台上,窗台上搁着一盘菜。

“嘿,你,男的!你吃什么?”

“香肠烧萝卜!”

“你真有福!”男孩说。

“唉……”马可瓦尔多含糊地答。

“你想想,我得吃炸脑子……”

马可瓦尔多望着窗台上的盘子。那里有一盘炸脑子,柔软而弯曲的就像是一堆云。他的鼻孔在颤抖。

“为什么?你不喜欢吗,脑子?……”他问男孩。

“不喜欢,他们把我关在这里受罚,因为我不想吃脑子。但我还是要把这菜从窗户里扔掉。”

“那香肠你喜欢吗?……”

“哦,当然,那就像条蛇……我们家从来不吃……”

“那么你把你的盘子给我,我把我的给你。”

“太好了!”男孩高兴坏了。把自己那花饰陶制的盘子和雕满花纹的银叉子递给了男人,而男人则把自己的饭盒递给他,里面有把锡叉子。

这样,他们两人都吃了起来:男孩在窗台上,马可瓦尔多坐在对面那边的长椅上,两人都舔着嘴唇,说是从没有尝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突然,男孩的身后出现了一位双手背在臀部的女管家。

“少主人!我的上帝!您在吃什么?”

“香肠!”男孩说。

“谁给您这香肠的?”

“那边那位先生。”他指了指马可瓦尔多,马可瓦尔多停下了对那一口脑子缓慢而勤奋的咀嚼。

“您快扔掉!我都听到了什么呀!您快扔掉!”

“但很好吃……”

“您的盘子呢?叉子呢?”

“在那位先生那里……”他又指了指马可瓦尔多,马可瓦尔多正把叉子举在空中,叉子上戳着一块被咬过的脑子。

那女人就叫了起来:“抓贼啊!抓贼啊!那餐具!”

马可瓦尔多站了起来,又看了一眼剩下一半的炸脑子,来到窗子旁,把盘子和叉子搁在窗台上,鄙视地盯了女管家一眼,退出身去。他听见饭盒滚到了人行道上,男孩的哭声,窗子被很不客气地关上的拍砸声。他弯下身来捡饭盒和盖子。饭盒和盖子有一点点擦破;盖子也拧不紧了。他把东西都塞进口袋里,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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