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12 下错了的车站

对于一个居住条件恶劣的人来说,家里是很难待得下去的,寒冷冬夜中最好的避难所永远是电影院。马可瓦尔多特别喜欢彩色电影,因为那种大银幕可以呈现出各种最辽阔的场景:广袤的草原,岩石嶙峋的山峰,赤道地区的森林,鲜花遍地的海岛。同一部电影他一般要看两遍,直到电影院关门才出来;出来后思绪却依旧徜徉于那些景色之中,他甚至还能呼吸得到那些色彩。但是,在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夜晚回家,在电车站等着30路电车的到来,以及意识到在他的生活中除了电车、红绿灯、半地下室、煤气炉、晾出来的衣服、仓库、包装间以外,自己什么其他场面都没见过,所有的这一切,都使之前电影在他心中留下的光彩消散在一团褪了色的灰色忧伤中。

那天晚上,马可瓦尔多看的电影是在印度森林里拍的:从沼泽地里的灌木丛间升起一团团雾气,一条条的蛇缘着那些藤本植物,攀爬在雨林覆盖住的古老神庙的雕像上。

马可瓦尔多站在电影院门口,睁开眼睛,朝路上望去,然后把眼睛闭上,接着再睁开:他什么也看不见。绝对是什么也看不见,连离鼻子一拃远的地方都看不见。就在他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时候,大雾侵袭了整座城市,那雾又厚又暗,把一切东西和声音都裹在其中,把距离压成一个没有维度的空间,把光线卷入黑暗中,并把它转化成没有形状也没有方位的闪光。

马可瓦尔多机械地往30路车站走去,鼻子一不小心撞到了指示牌的杆子。就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是幸福的:正是因为大雾抹去了周边的世界,他才得以把电影银幕上的种种情景保留在自己的视觉里。现在也不像刚才那么冷了,这团云雾就像是一床被子,包住了整座城市。马可瓦尔多裹紧大衣,感到自己被保护在各种来自外部的感觉之外,在一个空的空间中翱翔,同时还可以用印度、恒河、热带雨林与加尔各答的风景给这个空间填色。

电车缓缓地摇着铃,像幽灵一般若隐若现地驶来了;窗外的事物都是点到即止地存在着;对于马可瓦尔多来说,在那样一个晚上,背对着其他乘客坐在电车的尽头,透过玻璃窗注视着外面空荡荡的夜晚,注视着这夜幕中模糊的光斑和那些比黑暗更黑的影子,这一切的一切,才是完美的状态,因为这样他就可以睁着眼睛做梦了,不管走到哪儿,他都可以在眼前这片无限的屏幕上不间断地放映电影。

他这么想着想着,也没注意电车都停了哪些站,突然想起来问自己这是到哪儿了;这时他才发现电车里几乎已是空无一人,他透过玻璃窗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大概搞明白了那些依稀可见的亮光都是些什么,确定自己该在下一站下车,于是他赶紧跑到车门口,及时下了车。他打量着周围,想看看有什么参照物是可以帮着辨别方向的。但是他的眼睛可以捕捉到的那一点点光和影并不能构成任何可以识别的形象。他下错了车站,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如果能遇到一个行人,叫人家指个路什么的就好了;可是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都这个时辰了,又碰上这种鬼天气,路上可不是连个人影都没有。终于,他看到了一个人影,便想等着人家走过来。但是没有:那人越走越远,也许是在过马路,也许只是在路中央走着,也许都不是在走路,而是在骑车,骑着一辆没有灯的自行车。

马可瓦尔多大声喊起来:“劳驾!劳驾,先生!您知道邦克拉齐奥·邦克拉齐埃蒂路在哪儿吗?”

那个人形却仍在远去,甚至都快看不到了。就在这时那人说道:“往那儿走……”但是搞不清他指着什么方向。

“右边还是左边?”马可瓦尔多叫着,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只是对着空气问的。

回答,或者说是回答的尾声传了过来:“……边!”可以是“左边”,也可以是“右边”。但总之,只要他们都没看到对方是朝着什么方向的,右边和左边也都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马可瓦尔多正朝着一点儿亮光走去,那亮光好像就在对面人行道上,只要走几步就到了。然而实际的距离却要远得多,甚至需要穿过一个小广场,那广场中央有一块杂草丛生的安全岛,还有一些指示车辆转弯的箭头(也是唯一可以辨认的标记)。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是肯定还有什么咖啡店、小酒馆是开着门的;霓虹灯招牌上刚刚打出“Bar”的字样,灯突然就灭了;那如同刀片一样薄的黑暗,就好像金属帘门一样,落在本该有面打着灯的玻璃上。这家酒水咖啡店也在关门了,直到那时他才明白,自己离那儿还远得很。

还不如换一个目标光源:马可瓦尔多走路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不是直线,也不知道他正在朝那里走的光点是不是还是之前的那个,或是已经变成了两个或是三个光点,甚至是已经变了位置。空气中荡漾着一种奶状的黑色尘埃,它是如此的细密,以至于马可瓦尔多走路的时候似乎都能感到这尘埃正在穿过大衣,挤进了织物的针线之间,就像是穿过一面筛子那样,渗入到大衣里面来,把他给浸湿了,自己就像是吸了水的海绵那样,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全是灰尘。

这回他找到的那一点光来自一家小酒馆烟雾缭绕的门口。里面的人有坐着的,有站在酒吧桌前的,但是,也许是光线不好,也许是大雾弥漫,在那里的景象与人形也是模糊不清的,正如电影里才能看到的那种年代久远、地处偏僻的什么小酒馆一样。

“我在找……如果他们知道的话……邦克拉齐埃蒂路。”他开口说,但小酒馆里吵得很,酒鬼们哈哈大笑着,以为他也喝醉了,他能问出的那些问题,与他能得到的那些解释,于是也变得朦胧而含糊起来,再说,也是为了暖暖身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受了吧台前那些人的摆布,他也要了一点酒,起初只是四分之一升,然后又来了半升,最后还被那些拍着他肩膀的酒鬼请了好几杯。总之,当他从小酒馆里出来时,他对回家应该走哪条路的概念不但没有比之前更清楚,反而更模糊了,这大雾好像比任何时候都包含了更多的陆地和颜色。

借着被酒暖热的身子,马可瓦尔多又足足走了一刻钟,走路的时候,他的脚步时刻感到需要向左右两边探测,以便弄明白人行道的宽度(如果他还是在人行道上走的话),而他的双手也时刻感到需要去摸摸身边的墙(如果他还是沿着墙走的话)。走着走着,他思绪间的迷雾好像稀薄了些;但是身外的那片大雾还是很浓厚。他记得在小酒馆里的时候,别人叫他走条什么路来着,说是走个百来米后再问人。但现在他也不知道离小酒馆有多远了,也许自己只是在围着刚才的那块安全岛打转。

这里的砖头墙就好像工厂的围墙,感觉跟没人住似的。在一个拐角处,确实有一块写着路名的路牌,但是路灯的光是悬在马路中央的,根本照不到那牌子上去。马可瓦尔多为了看清那牌子上的字,就爬上了旁边一根挂着“禁止停车”标志牌的杆子。他爬啊爬,直到把鼻子都贴在那牌子上了都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因为那字已经褪了色,而他身上又没带火柴,不能把字照亮了看。路牌上方的那堵墙是一个制高点,那里平坦宽阔,马可瓦尔多从那块“禁止停车”的牌子上探出身去,居然也跨到了那堵墙的墙头上去。这时他隐约看到墙头的边上竖着一块白花花的大牌子。他在墙头上挪了几步,来到那牌子前;这里的路灯把白底牌子上的黑字照得亮亮的,但牌子上写的是“未经授权,严禁入内”,这种标志一点儿启示作用也没有。

这墙头上面还挺宽,足以让人保持平衡,走起路来也没有问题;仔细想想的话,甚至可以说,在这上面走比在人行道上走要好,因为路灯正好就能照到这墙头上的路,在黑暗中打出一条光带。走着走着,墙突然就到头了,拦住马可瓦尔多的是一根柱子的柱顶;不,还没有到头,他拐了个直角弯后,继续往前走……

就这样,几经拐角、凹陷处、岔口、柱子之后,马可瓦尔多的路走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图形;好几次他都觉得路要走到头了,结果只是换了一个方向罢了;弯弯折折地走多了,他自己也不清楚拐到什么方向上去了,也就是说,如果还想回到底下的路面上去,他也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跳了。跳……地面和这墙头之间的落差会不会增加?他蹲在一根柱子上试着往下看,不管是墙这边还是墙那边,没有一束光是能照到地面上去的:可能只是两米的这么一个高度,也可能是一个深渊。他只能继续沿着墙头走。

出路很快就出现了。与墙尽头相连的是一块泛白的平地:马可瓦尔多又在这块在黑暗中延伸下去的平地上走了起来,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什么建筑的水泥房顶。很快他就后悔继续走下去了:现在自己可是什么参照物都没有了,他离开始的那排路灯已经很远了,他现下迈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把他带到房顶的边缘,或者更远的地方,比如空中。

那个空中可就真是个无底洞了。下面隐隐约约地闪着小粒小粒的光,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打上来的,如果那光是路灯打出来的,那地面就应该在更下面的地方。马可瓦尔多就悬在这么一个自己难以想象的空间中:突然他上方出现了一些绿色和红色的灯光,这些光不是按着规则的图形排列出来的,而是像星座一样。他正仰起脸研究着那些光呢,一不留神往外跨了一步,跌了下去。

“我要死了!”他这么想着,可是就在那时,他却跌坐到一块柔软的地面上;他的双手摸到的全是草;他跌到了一块草坪中央,安然无恙。那些之前看上去如此遥远的灯,其实是那种嵌在地上的一排排小灯。

安这种灯的都不是什么寻常的地方,但是这很方便,因为这灯给他指出了一条路来。现在他脚下踩的不再是草地,而是沥青了:在草地的中央横穿过一条很宽的沥青路,路被两旁的埋地灯照得通亮。周围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彩色的亮光,在高空中时隐时现。

“一条沥青路总能走到什么地方去的。”马可瓦尔多这么想着,于是走上了这条路。他来到一个岔路口,准确地说是一个好几条路的交叉口,每一条岔路都被那两排小小、矮矮的埋地灯照着,这些路的地面上也都标着巨大的白色数字。

马可瓦尔多泄气了。选哪条路走有什么意义呢,这周围不过都是些平整的大片草地和空空如也的大雾。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跟人差不多高的光束在动。那是一个人,真的是一个人,正张着双臂站在那里,(好像是)穿着一身黄色的制服,正挥着两块发光的牌子,就像是火车站站长指挥火车运行的那种信号牌。

马可瓦尔多朝这个人跑去,还没跑到他跟前,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嘿,您,能不能跟我说说,我,在这么大的雾里,该怎么办,您听我说……”

“您别担心,”穿黄衣服的男人平静而客气地说道,“一千米以上就没雾了,您尽管放心地走吧,梯子就在前面,其他人已经上去了。”

这话说得很晦涩,但是很鼓舞人心:马可瓦尔多听到不远处还有其他人,特别地高兴;于是他赶紧往前走,去追那些人了,也没再多问。

那个之前被神秘提到的梯子其实是一小节阶梯,台阶高度很适中,台阶两旁是扶手,白花花的,在黑暗中尤其显眼。马可瓦尔多上去了。在一扇小门的门槛处,一位姑娘非常礼貌地向他问好,客气得都让他觉得那姑娘不可能是在向他问好。

马可瓦尔多恭敬地连声说道:“小姐,向您致意!祝您好运连连!”他浑身上下又冷又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找到这么一个避寒处……

他进去了,被里面的亮光晃得睁不开眼睛。他不是在一个房子里。那究竟是在哪儿?一辆公共汽车,他这么以为,一辆有着很多空座位的很长的公共汽车。他坐下了;一般回家他是不乘公共汽车的,而是乘电车,因为电车票便宜一点儿,但是这次不一样,他在这么偏远的地方迷了路,这种地方当然是只通公共汽车的。他还挺走运的,居然能赶上这班车,大概是最后一班了吧。车上的座位真柔软真舒适!马可瓦尔多现在知道公共汽车上的服务是这样的,以后就都坐公共汽车回家了,尽管乘客得服从一些命令(“……乘客们——广播里的声音说道——请不要吸烟,请把安全带系上”),尽管启动时发动机的嗡嗡声有些大得过分。

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在座位间走动着。“抱歉,售票员先生,”马可瓦尔多说道,“您知道在邦克拉齐奥·邦克拉齐埃蒂路附近停站吗?”

“先生您说什么?第一站是孟买,然后是加尔各答和新加坡。”

马可瓦尔多环顾了一下四周。其他座位上坐的都是些长着大胡子、缠着头巾、面无表情的印度人。也有几个女的,身上裹着绣花的纱丽,额头上点着吉祥痣。窗外的夜空中布满了繁星,飞机穿过了厚被子般的浓雾,在明净的高空中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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