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11 毒兔子

当出院那天到来时,这个人从一大早起床开始就会知道,如果他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就会在病房里转悠,重新找回外面世界的步伐。他会低声吹着口哨,祝其他病人们早日恢复健康,这倒不是要叫人羡慕,而是因为能使用一种鼓励人的语调很叫他享受。他从玻璃窗里看着外面的太阳,如果下雾的话,那就看着外面的雾,他听见城里的声响:一切都与以往不同了,以前,每天早上他在那病床的护栏间醒来的时候,都能听见那声响穿进来,那光亮和声响来自一个不可抵达的世界。现在外面又是他的世界了:病愈的人自然能习惯性地把它识别出来;突然某一刻,他又闻到了医院的气味。

一天早上,大病初愈的马可瓦尔多,等医生在他的职工医疗本上写离院事项的时候,就是这么嗅着四周的。医生拿出本子,对他说:“你在这里等着。”然后就把他一个人丢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了。马可瓦尔多望着自己曾非常厌恶的釉面白色家具,望着装满狰狞物质的试管,试图让自己为就要离开所有这一切的想法激动一下:但他却无法体会到那种他所企盼的愉悦。也许是想到又要回到公司里卸箱子了,或是想到在这期间孩子们肯定会闯下来的祸,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外面的雾,这让人感到自己得离开这里,进入一片空洞之中,并在一种潮湿的虚无中融化掉。就这样,他眼睛四处转着,模糊地觉得自己需要喜欢上这里面的什么东西,但他看到的每件东西都让他感到厌烦而不自在。

就是在这时,他看见了一只笼子里的兔子。那是一只白兔子,有着又长又绒的毛,一个小三角形的玫瑰色鼻子,一双惊愕的红眼睛,几乎还没长出毛来的耳朵贴在背上。它个头不大,可是因为被关在那个窄小的笼子里,它蜷缩着的卵形躯体胀在金属网里,一撮撮因为轻微颤抖而抖动的毛戳到外面来。笼子外,在桌上有一些剩下来的青草,还有一根胡萝卜。马可瓦尔多就想了,它该是多么地不幸啊,被关在那个狭窄的地方,看着那根胡萝卜却吃不着。他把那个笼子的小门给它打开。兔子却不出来:它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嘴鼻部稍稍地翕动着,就好像装腔作势地在假装咀嚼着什么。马可瓦尔多拿起胡萝卜,把胡萝卜靠近它,然后再慢慢地把胡萝卜抽回来,好引它出来。兔子就跟着他,谨慎小心地咬住胡萝卜,辛劳地从马可瓦尔多的手上啃起胡萝卜来。马可瓦尔多抚摸着它的背脊,同时也捏了捏它,看它够不够肥。他觉得毛底下的兔子瘦得能摸到骨头。从这点以及它拽胡萝卜的方式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应该没喂饱它。“如果是我养,”马可瓦尔多想,“我一定会把它喂成一个球。”他带着饲养人爱怜的眼神望着它,这眼神能把他对动物的善意和烤兔肉的可能性包含在同一种款款深情中。可不,在凄惨地住了这么多天医院以后,就在要出院的那一刻,他发现了一个本可以填充自己时间和思绪的友善存在。现在却得离开它了,就为了回到那个多雾的城市,一个碰不着兔子的地方。

胡萝卜就快被吃完了,马可瓦尔多把那牲畜抱进怀里,四处给它找其他吃的东西。他把它的鼻子靠在医生写字台上花盆里的一小株天竺葵前,但那牲畜表示不能接受这东西。就在这时,马可瓦尔多听见医生正在进来:怎么跟他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把这兔子抱在怀里呢?他身上穿着工作服,收腰的那种。于是他迅速地把兔子塞到衣服里面,扣上扣子,为了不让医生看到他胃部那跳动的隆起,他就把兔子移到后面,收在背上。兔子呢,一受惊,倒老实了。马可瓦尔多拿上自己的文件,因为得转身出去,又把兔子挪回了胸前。就这样,外套里藏着兔子的马可瓦尔多,离开了医院,去上班了。

“啊,你的病终于好了?”仓库主任维利杰莫先生看见他的到来,这样说了一句。“你那儿长了什么东西?”他指着他凸出的胸部。

“我这里贴着抗痉挛的发热膏药。”马可瓦尔多说。

就在这时,兔子抽动了一下,马可瓦尔多就像癫痫病人那样也跟着跳了一下。

“你怎么了?”维利杰莫问。

“没什么,打嗝。”他答,并一手把兔子推到背后。

“我看你还是有点状态不佳呀。”主任说。

兔子正企图从他的背上往上爬,马可瓦尔多耸了耸肩膀,把它弄了下去。

“你在哆嗦。你回家再休息一天吧。明天争取能恢复好。”

马可瓦尔多回到了家,手里拎着兔子的耳朵,就像一个走运的猎人。

“爸爸!爸爸!”孩子们欢呼着,迎着他跑去,“你在哪里逮到的?是送给我们的吗?是给我们的礼物吗?”马上就想抓住兔子。

“回来了?”妻子说,马可瓦尔多从她看他的那一眼就能明白,他住院的这段时日无非是给她积累了对自己怨恨的新理由。“一只活的动物?你想拿它怎么样?它会把到处都搞得脏兮兮的。”

马可瓦尔多把桌子腾出来,把兔子放在桌子中央,它紧贴着桌面就好像想要消失一般。“谁要是敢碰它,有你们好看的!”他说,“这是我们的兔子,直到圣诞节前,它要安静地长肉。”

“这是只公兔子,还是母的?”米凯利诺问。

马可瓦尔多倒没想过它有可能是只母兔子。很快他的脑海中就有了一个新的计划:如果它是母的,就可以让它生小兔子,还可以发展养殖业。于是在他的想象中,屋里潮湿的墙壁已然消失,出现了一片田间的绿色农场。

然而这只是公的。但是那个饲养兔子的想法已经深深印入马可瓦尔多的脑海中了。是只公的,但是一只很漂亮的公兔子,可以给它找一个老婆,找其他组建家庭的方式。

“如果我们都没有东西吃,能给它吃什么?”他妻子尖刻地说。

“让我来解决。”马可瓦尔多说。

在公司里,他每天早上都得把领导办公室里盆装的绿色植物搬出去浇水,并搬回原位,于是第二天,他从每株植物上都摘下一片叶子:在这边采些光亮宽阔的叶片,在那边弄些无光泽的叶子,再把叶子塞进制服里。然后,他对一个捧着鲜花来上班的女职员问道:“这是情人给您的?您不送我一枝吗?”接着把那枝花也插进口袋。他又对一个削梨的小伙子说:“你把梨皮给我。”就这样,这里一片叶子,那里一卷果皮,地上一朵花瓣,他指望靠着这些东西给小东西充饥。

突然,维利杰莫先生派人来叫他。“难道脱了毛的植物被发现了?”马可瓦尔多自问,他总是习惯性地感到内疚。

在主任那里,有一位医院里的医生,两位红十字会的医务人员,还有一位警察。“你听着,”那医生说,“我实验室里的一只兔子没了。如果你知道什么事情,最好别耍小聪明。因为我们给那只兔子注射了一种可怕的病菌,它可能会把疾病传播到整座城市。我不问你有没有把兔子给吃了,因为你要是吃了的话,是活不到这个时候的。”

外面等着一辆救护车;他们迅速上了车,警铃一直尖声响个不停,穿过了小巷大街,朝着马可瓦尔多家奔去:在他们经过的马路上,留下了一条由树叶、果皮和花瓣组成的行迹,这是马可瓦尔多忧伤地从车窗里扔出来的。

那天早晨,马可瓦尔多的妻子实在不知道锅里还能放什么。她望着丈夫前一天带回家的兔子,它此时正待在一个塞满碎纸片的临时笼子里。“它来得可真及时,”她自言自语道,“钱是没有了;这个月的工资已经花到了额外的医药费上,职工医疗会又不补贴;杂货铺再也不给我们赊账了。还养什么兔子啊,还等什么圣诞节的烤兔肉啊!我们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还要把兔子养肥!”

“伊索丽娜,”她对女儿说,“你已经大了,得学学怎么烧兔子了。你先把兔子宰掉,剥掉它的皮,然后我再给你解释该怎么做。”

伊索丽娜正在读报上的连载言情小说。“不,”她哼哼唧唧地说,“你来宰它,剥它的皮,然后我再来看你是怎么烧的。”

“好孩子!”母亲说,“杀它我是不敢的。但我知道这事容易极了,只需拎住它的耳朵,然后在它后颈上狠敲一下。至于剥皮嘛,我们之后再说。”

“我们什么都看不到的,”女儿说,鼻子都没从报纸上抬一下,“我是不会敲活兔子的后颈的。至于剥皮更是想都别想。”

三个男孩竖着耳朵听完了这番对话。

母亲沉思了一会儿,看了看他们,然后说:“孩子们……”

孩子们就像是商量好的一般,朝母亲背过身去,走出房间。

“你们等一等,孩子们!”母亲说,“我想跟你们说,你们想不想带着兔子一起出去。我们给它在脖子上系一根漂亮的带子,你们一起去散散步。”

孩子们停下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去哪里散步?”米凯利诺问。

“呃,你们可以四处走走呀。然后去找迪奥米拉太太,把这兔子带到她那里去,然后跟她说能不能帮忙把这兔子杀了,再给它剥个皮,她很能干的。”

妈妈这话真是说得再合适不过了:大家都知道孩子们是怎么样的,他们会被自己喜欢的东西打动,其余的东西都懒得去想。于是他们找来一根淡紫色的长带子,用带子在那个小东西的脖子上拴了一圈,他们互相抢着这根牵狗绳似的带子,那只不愿挪动的兔子被拉在身后,给勒得半死。

“你们跟迪奥米拉太太说,”母亲嘱咐道,“她可以留一条腿!不,还是跟她说留脑袋吧。啊呀,随她吧。”

孩子们刚出家门,马可瓦尔多的住处就给团团包围住了,护士、医生、警卫、警察全闯了进来。马可瓦尔多半死不活地挤在他们中间。“被从医院带走的那只兔子是在这里吗?您赶紧指给我们看它在哪里,但别碰它:它携带了一种可怕的病菌!”马可瓦尔多把他们领到笼子前,可笼子是空的。“已经吃掉了?”“不,不!”“那在哪里?”“在迪奥米拉太太那里!”捕捉者们又开始了追踪。

他们敲了迪奥米拉太太家的门。“兔子?什么兔子?你们疯了吗?”看见自己家里涌进这么多穿着白衬衫和制服的陌生人,还在找一只兔子,老太太都快中风了。她对马可瓦尔多的兔子一无所知。

事实是,那三个孩子,想把兔子从死亡线上拯救出来,就琢磨着要把它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和兔子玩一会儿后,就把它放走;他们没有在楼梯平台处的迪奥米拉太太家停下来,而是决定爬到屋顶平台上去,跟妈妈可以说兔子弄断了带子,逃跑了。但是好像没有一种动物会比那兔子更不适合逃跑了。让兔子爬上所有那些台阶都是个问题:它每上一级台阶就惊恐地缩在那里。他们最后只好把它抱在怀里,带到上面去。

在屋顶平台上,他们想让它跑一跑:它不跑。他们试着把它放到屋檐上去,想看看它能不能像猫那样走路:但它好像眩晕。他们试着把它举到电视天线的架子上,想看看它能不能保持平衡:不行,它掉下来了。小伙子们玩腻了,扯断了带子,放掉了小东西,然后就走了,于是在兔子面前展开了通向各家屋顶的条条去路,好像一片倾斜而多角的海洋。

当兔子单独待着的时候,它走动了起来。先试了几步,看了看周围,又改了方向,转了个身,一步一小跳地,在屋顶上走了起来。它是一只生来受囚的牲畜:对于自由没有太大的期许,除了能有一刻不用担惊受怕,它不知道生命中还有其他什么更好的东西了。好了,这下它能动了,周围也没任何会让它害怕的东西了,也许它这一辈子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个地方是不寻常的,但它从来就没创建过一个东西是寻常的还是不寻常的清晰概念。自从它感到体内有一种模糊而神秘的疼痛在折磨自己以来,整个世界就越来越难提起它的兴趣。它这样在屋顶上走着;猫们看见它一跳一跳的,搞不明白它是谁,害怕地退开了。

与此同时,兔子的行走路线并不是没有被阁楼里、玻璃天窗下与屋顶平台上的人注意到。有人开始在窗台上摆出几盆凉拌生菜,然后从小帘子后窥视着它的去向;有人把梨子残核扔在屋瓦上,然后在那附近布下绳套;有人在屋檐上准备了一排一直通到自家阁楼里的小萝卜块。于是所有住在顶楼的家庭中间都流传着这么一道暗语:“今天炖兔子”、“烩兔子肉丁”,或者“烤兔子”。

那牲畜发现了这些诡计,发现了这些默不作声的食物供应。尽管它饿了,还是满腹怀疑。它知道每当人类想吸引它过去的时候,总是会给它食物,然后就总会发生什么不妙和痛苦的事情:要么是在肉里给扎上一针,要么被切入手术刀,要么是被强行塞进扣上扣子的外套里,要么是被脖子上的带子拖着走……对于这些不幸的回忆,体内的疼痛,它感到的器官的缓慢变化,和对于死亡的预感合为了一体,还有饥饿。但就好像它知道,所有的这些不适,只有饥饿是可以缓解的,也就好像它承认,这些不足信的人类——除了残忍的折磨外——还可以给它一种保护,一种家庭温暖,而这,也是它所需要的,它决定让步,决定依从人类的游戏: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于是,它跟着那一条行迹,吃起了小萝卜块,它很明白,他们又会把它囚禁起来,虐待它,但还是继续品尝着也许是最后一次的世间蔬菜美味。就这样,它靠近了阁楼的窗户,此时一只手应该会伸出来把它抓住:然而,突然,窗户关了起来,把它关在外面了。这跟它的经验是完全不相符的:一个拒绝奏效的圈套。兔子转过身,去寻找周围其他的埋伏痕迹,以便在其中选择一个值得自己投降的。然而周围的凉拌菜叶却给收了回去,绳套也给撤掉了,原先探头探脑的人们一下子没了踪影,他们关上了窗户和天窗,屋顶平台上一下子荒凉起来。

原来是这样的,一辆警车开遍了整座城市,用一个扬声喇叭大喊道:“注意了,注意了!一只长毛白兔失踪了,它患有一种严重的传染性疾病!谁要是找到它,要知道它的肉是有毒的,即使是接触也可能被传染有害病菌!不管是谁看到它,都请通知最近的警局、医院或者消防队!”

恐慌在屋顶上蔓延开来。每个人都很警惕,人们一发现兔子柔软地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时,就赶紧发出警报,然后所有的人就消失了,好像一大群蝗虫正在逼近一般。兔子在屋顶线脚上犹豫不决地走着;那种孤独感,就在它刚发现自己需要接近人类的时候,更让它感到可怕而无法容忍。

这时,老猎手乌尔力克骑士,已经给他的猎枪上好了打兔子用的子弹,他在一个屋顶平台上的烟囱后埋伏了下来。当他看见雾里冒出了兔子的白影子时,就开了枪;他想到这牲畜的恶行,心里太激动,结果一大朵弹丸像下冰雹般射过去,却偏了一点儿,落到了屋瓦上。兔子听到枪声在身边响起,同时感到一粒子弹穿过了自己的耳朵。它明白了:这是开战的宣言,和人类的所有关系已然断绝。它鄙视他们,鄙视这种行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觉得这就是种无动于衷的忘恩负义,它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面铺着金属板的屋顶是往下倾斜的,下沿悬在空中,悬在雾气不透明的虚无之中。兔子把四只爪子都搁在那上面,一开始的时候很小心,然后就完全听之任之了。它就这么滑着,被痛苦吞噬和包围着,走向死亡。在沿边上,檐槽拦了它一秒,然后它就失去了平衡,掉了下去……

然而它却掉在了戴着手套的消防员手里,他正爬在消防梯的顶端。就连那个关乎动物尊严的极端举动也被阻止了,兔子被放在救护车上,汽车疾速驶向医院。车上也有马可瓦尔多、他妻子,还有他的小孩,他们将被留院观察,还要接受一系列的疫苗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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