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10 和奶牛们旅行

夏夜城里的声响,从敞开的窗户中飘进因炎热而无法入睡的人的房间,当发动机平庸的嗡鸣声在某一刻突然稀薄并匿去时,夜晚城市真正的声音才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它会从寂静之中冒出来,谨慎而清晰,根据距离的远近而渐变着,还有夜游人的脚步声,一支夜间警卫队自行车的窸窣声,远处减弱下来的喧闹声,从楼上传来的打呼声,一个病人的呻吟声,一个仍在整点报时的老时钟。直至拂晓时,所有工人家庭的闹钟会开始上演一场交响乐,轨道上也会经过一辆电车。

这样的一天夜晚,马可瓦尔多挤在大汗淋漓的妻子和四个孩子中间,闭着眼睛听,想象着,在这团微弱声响的尘埃中,会有多少声音能从那人行道的路面上,穿过矮矮的窗户,渗入到底下,到他这个半地下室的尽头来。他听见一个赴约迟到女人的鞋跟欢乐而快速地踏着,听见捡烟头的人踩着磨破的鞋底走走停停,听见一个人感到孤独而吹起口哨,还能听见朋友们聊天,只需只言片语就能猜出他们是在谈体育还是在谈钱。但是在那样炎热的夜晚,那些声响都会失去所有的特点,它们就像被挤在空旷小路上的闷热熔化掉了,被削弱了,可它们好像同时也想要主宰并征服那一片无人居住的疆域。每一次有人出现的时候,马可瓦尔多都会伤心地认他们作兄弟,他们跟自己一样,就连在假期中,也会被债务、被家庭负担、被微薄的工资钉在那个灰尘缭绕而灼热不堪的水泥炉灶上。

就好像那个“不可能有假期”的想法,反倒即刻为他打开了梦想之门,他感觉自己听到了远处牲口的颈铃声、狗吠声,还有牛哞哞叫的声音。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不是在做梦:他竖起耳朵,试着去寻找支持那些模糊感觉的证据,或是否定;而后,还真传来一阵声响,就好像是成千上万的脚步声,缓慢、凌乱、低沉,正在徐徐靠近,盖去了其他声音,当然,那个生了锈的铃响声除外。

马可瓦尔多爬起来,穿上衬衫、裤子。“你去哪儿?”妻子说,她睡觉时很警觉[9]。

“有一群牲口正从路上经过。我去看看。”

“我也去!我也去!”总是会挑时候醒来的孩子们嚷嚷着说。

那是一群像其他那些会在初夏夜间穿过城市,走向高山牧区的牲口。他们来到街上,因为没睡醒,眼睛还只是半睁着的,孩子们看见这灰色而有花斑的脊背,似河流一般涌入了人行道,蹭着贴满广告的围墙,擦着放下来的金属门帘,贴着“禁止通行”的告示牌,贴着加油泵缓缓走过。奶牛们迈着蹄子,踏着谨慎的步伐,从台阶上下到十字路口上,它们那从不会因为好奇而惊跳的嘴脸贴在它们前面奶牛的腰上,随身携带着草味和田野的花香、奶味,还有颈铃无精打采的声响,这城市好像压根就触碰不到它们,它们是如此地专注,就好像已经进入了自己的世界,那里草地湿润,山雾弥漫,可以在激流中涉水。

然而,放牛人却显得烦躁不堪,就像因为进城而紧张不已。他们在牛群旁边忙来忙去,小步而无意义地跑着,挥着棍子,吼出一些送气、中断的叫声。而对人类的任何行为都不会感到奇怪的狗,正炫耀着自己的从容,它们的嘴巴直直地伸在前面,用力摇晃着颈铃,认真地执行着任务,但能看得出来,其实它们也是不安而拘束的,否则它们就会心不在焉,还会去嗅街角、车灯与路上的污迹,城里任何一条狗的第一反应都应该是这样的。

“爸爸,”孩子们说,“奶牛就跟电车一样吗?也会停站吗?奶牛们的终点站在哪里?”

“它们和电车没关系,”马可瓦尔多解释道,“它们去山里。”

“它们去滑雪吗?”皮埃特鲁乔问。

“它们去牧场,去吃草。”

“它们破坏草坪不会被罚款吗?”

没问问题的米凯利诺,在他们中间最大,对奶牛早已有了概念,现在只需要注意去验证这些概念,去观察那温厚的牛角、牛背与深浅不一的颈部垂皮。于是他跟着牛群,就像牧羊人的狗一般,跟在它们身边小跑着。

最后一群牛走了之后,马可瓦尔多牵上孩子们的手准备回家睡觉,却找不到米凯利诺了。他回到房间里,问妻子:“米凯利诺已经回来了?”

“米凯利诺?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他跟上了牛群,谁知道走到哪去了。”他想,又赶紧跑回路上。牛群已经穿过了广场,马可瓦尔多得在牛群经过的路上找他。但马可瓦尔多感觉那天夜里,同时有好几群牛都在穿过城市,每一群走的路线都不一样,每一群都往自己的山谷里走。马可瓦尔多找到并追上了一群牛,才发现这不是刚才的牛群;他看见四条路以外的一个路口,另一群牲口正在齐头前行,他就又奔向那里;在那里,放牛人告诉他,他们之前碰到另一支队伍,往相反的方向去了。于是,直到牲口颈铃的最后一阵声响隐没在拂晓的光线中时,马可瓦尔多还在徒劳地四处乱转。

接手马可瓦尔多儿子失踪案的警官说:“混进了牛群里?那肯定是去山里了,去度假了,他真有福。你等着瞧吧,他回家的时候一定是又壮又黑的。”

几天以后,与马可瓦尔多同公司的一个职员证实了警官的说法,他刚从第一轮休假[10]回来。在一个山口处,他碰见了那个小伙子:小伙子和牛群在一起,并请那位职员跟他父亲问好,他状态很不错。

马可瓦尔多在那个多尘酷热的小城里,用思绪跟着自己幸运的儿子,儿子现下肯定在一棵冷杉的荫翳下消磨时光,嘴里含着一片草叶,吹着口哨,望着底下草地上缓缓移动的奶牛,在山谷的阴影中听着溪水汩汩流动。

妈妈却等不及要他回来。“他会乘火车回来吗?还是公共汽车?已经一个星期了……已经一个月了……天气要不好了……”她怎么都平静不下来,尽管每天餐桌上都可以少一个人,可这也难以安抚她。

“他好得很,正凉快着呢,肚子里满是黄油和奶酪。”马可瓦尔多说。每当他站在路的尽头,而那被腾腾热气遮住的、如浮雕般的白灰色群山在他面前若隐若现时,他就感到自己好像沉进了一口井里,井口上方的光线让他觉得是看到了槭树和栗树枝叶间的闪烁,让他听到了野蜜蜂的嗡嗡飞舞,而米凯利诺就在那上面,在牛奶、蜜汁,还有成排的黑莓中间,慵懒而幸福。

马可瓦尔多也在夜夜期盼着儿子的归来,但不会像儿子的母亲那样,去操心什么火车、汽车的时刻表:夜里他聆听着路上的脚步声,好像房间里的小窗户是荡漾着回声的海螺开口,把耳朵贴在上面就听得到大山里传来的声响。

这天夜里,马可瓦尔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这不是幻觉,他听见路上那无法混淆的踏步声正在靠近,那种伴随着颈铃声的分趾蹄的脚步声。

他们跑到路上,他和一整家人。牛群回来了,缓慢而庄重。在牛群的中央,骑在一头牛的脊背上,双手紧握在项圈上,牛每走一步他的头就跟着抖一下的正是米凯利诺,都快睡着了。

他们把他接下来,又是抱,又是亲的。而他却糊里糊涂的。

“你怎么样?漂亮吗?”

“哦……漂亮……”

“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家?”

“想过……”

“山里漂亮吗?”

他站在那里,面对着他们,皱着眉头,目光硬朗。

“我就像骡子一样地工作。”他说,往前吐了一口痰。他已经是一副男人的脸膛。“每天晚上都要把奶桶搬给挤奶人,从这头牲口走到那头,从那头再走到另一头,然后要把奶倒进大桶里,动作还要快,越来越快,一直到晚上。一大早,就要把大桶滚到卡车边,因为他们要把这些大桶运进城……还要数数,总是要数:数牲口,数大桶,数错可就糟了……”

“可你在草地上待过吗?当牛去吃草的时候?……”

“根本就没时间。总有什么活要干。挤奶,备草,收粪。这都是为什么?就因为我没有劳动合同,他们付了我多少钱?真是少得可怜。但如果现在你们以为我会把钱给你们,你们就错了。行,就这样,我们去睡觉吧,我都累死了。”

他耸了耸肩,吸了一下鼻子,走进了家门。

牛群带着干草那迷惑人而无精打采的味道,摇着颈铃的叮咚声,在路上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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