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9 好空气

“这些孩子,”职工医疗互助会的医生说,“需要呼吸一点好空气,要到有点儿高度的地方去,还需要在草地上跑跑……”

医生坐在这个半地下室的床与床之间,马可瓦尔多一小家子人就住在这里,医生把听诊器按在小特瑞萨的背上,她松脆的肩胛骨就像小鸟羽毛未丰的翅膀一样。那里有两张床,床上有四个孩子,四个都病了,他们在两张床的床头和床尾露出头来,面颊发热,两眼放光。

“广场上花坛里的草地行吗?”米凯利诺问。

“摩天大楼的高度行吗?”菲利佩托问。

“空气好得可以吃吗?”皮埃特鲁乔问。

高瘦的马可瓦尔多和他矮壮的妻子多米蒂拉,他们各用一只胳膊肘,撑在一个摇摇晃晃的屉柜两侧。然后撑着的胳膊肘不动,他们又抬起另一只胳膊,并让那只胳膊落在身侧,同时嘟囔道:“他想让我们去哪里,八张嘴,满身的债,他想我们怎么做?”

“我们能把他们弄到最好的地方,”马可瓦尔多指出,“就是街上。”

“这好空气我们是会吸到的,”多米蒂拉总结道,“当我们被赶走的时候,那我们就不得不睡在满天繁星底下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孩子们的病刚好,马可瓦尔多就带他们到丘陵上去散步。他们住在城里一个离丘陵最远的区域。为了爬到山上去,他们乘电车走了很长一段路程,那电车上拥挤不堪,孩子们只能看到他们周围乘客的腿。慢慢地,电车里的人都下去了;在终于空出来的车窗外,出现了一条上坡的林荫道。就这样,他们到了底站,开始步行。

那是初春;一点温热的阳光就已叫枝头开满了花。孩子们到处张望着,有点不知所措。马可瓦尔多领着他们走上一条绿树簇拥的台阶路。

“为什么会有上头没房子的台阶?”米凯利诺问。

“这不是一座房子的台阶,这就好像一条路。”

“一条路……那车子怎么爬台阶呢?”

周围是花园的护墙,护墙里面是些树。

“没有屋顶的墙……是炸弹轰掉的吗?”

“这些是花园……某一种院子……”父亲解释,“房子在里面,在那些树后面。”

米凯利诺摇了摇头,不是很信服的样子:“但院子是在房子里面的,又不是在外面的。”[7]

特瑞斯纳[8]问道:“在这些房子里住着树吗?”

他们爬得很慢,马可瓦尔多感到自己身上那种仓库里的霉味正在褪去。在仓库里,他每天要搬上八小时的包裹,同样在褪去的还有他住处墙上的湿斑,还有那一小扇窗户打出的光锥中落下的金色灰尘,还有深夜里的阵阵咳嗽声。他觉得孩子们现在也没以前那么面色发黄和羸弱虚脱了,几乎已经融入那光与绿色之中了。

“你们喜欢这里吧,对吗?”

“是啊。”

“为什么?”

“因为没有警察。可以随便摘花拔草,扔石子。”

“那呼吸呢,你们呼吸到了吗?”

“没有。”

“这里空气很好。”

但他们却咕哝着说:“好什么呀。什么味道都没有。”

他们几乎一直上到山顶。在一个转弯口,能看见那底下的整片城市,无边无垠地铺在道路织成的灰网上。孩子们在草地上打着滚,就好像他们这一辈子就再没干过别的事情。袭来一阵风;已是晚上了。城里的几盏灯已经点起来了,朦胧地亮着。马可瓦尔多心里涌起一股感情,他想起年轻那会儿刚来到城里,他曾被那些道路、那些灯光吸引,就好像期待着什么未知的东西一样。燕子们在城市上空俯冲下去。

于是,他因为还得回到那下面而伤心起来,在凝成块的风景中,他辨认出自己那个街区的一片阴影:他觉得那里就像是一片铅灰色的荒原,停滞而污浊,被鳞次栉比的屋顶、被缭绕在树枝和烟囱上的缕缕烟雾覆盖着。

天凉了下来,也许该叫孩子们回去了。但是看着他们静静地挂在一棵树最矮的树枝上前后晃来晃去,他便打消了那个想法。米凯利诺来到他身旁,问:“爸爸,为什么我们不来这里住?”

“哎呀,傻孩子,这里没有房子,这里一个人都没有!”马可瓦尔多生气地说,因为他居然幻想能住到这上面来。

但米凯利诺又问了:“一个人都没有?那些先生呢?你看!”

空气灰了起来,从那底下的草地上来了一群男人,各个年龄的都有,所有人都穿着一件笨重的灰衣服,从系带子的方式来看就像是睡衣,每个人都戴着帽子,拄着拐杖。他们一伙伙地过来,有些人在高声讲话,有些人则在大笑,或把拐杖撑在草里,或把拐杖弯曲的手柄挂在胳膊上,在地上拖着。

“他们是谁啊?他们去哪里啊?”米凯利诺问父亲,但马可瓦尔多一声不吭地望着他们。

一个人走过来;那是四十岁上下的一个大个子男人。“晚上好!”他说,“那么,您给我们带来了城里的什么消息?”

“晚上好,”马可瓦尔多说,“您指的是什么消息?”

“没什么,也就是随便问问。”男人停下来说;他有张宽大的白脸,只是在脸颊最突出的地方,闪着一点儿玫瑰红或是红色,就像一片影子。“对每个从城里上来的人,我都这么问。我在这上面已经待了三个月了,您要明白。”

“那您从不下去吗?”

“谁知道啊,那要看医生什么时候愿意了!”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全看它们了!”他用手拍拍自己的胸部,还是那样短促地笑着,但有些气喘,“他们已经赶过我们两次了,说是痊愈了,但我一回到工厂,啪嚓,又病了!然后他们又把我送到这上面来了。谁知道,多好啊!”

“他们也是吗?……”马可瓦尔多问,指了指其他那些已经分散开来的人们,同时也用目光搜寻着菲利佩托、特瑞斯纳和皮埃特鲁乔,他们不在视线范围内。

“都是来度假的朋友,”男人说,挤了下眼睛,“这是归营前的自由活动时间……我们上床很早……这可以理解的,我们不能离边界太远……”

“什么边界?”

“这里仍是肺病疗养院的地盘,您不知道吗?”

马可瓦尔多赶紧牵上米凯利诺的手,米凯利诺一直胆怯地听他们说话。夜晚已经爬到了山上;那底下的街区再也分辨不出来了,但倒不像是被这阴影吞噬掉的,而是那街区把自己的阴影扩大到四处。是时候该回去了。“特瑞斯纳!菲利佩托!”马可瓦尔多喊着,找起他们来。“对不起,您知道嘛,”他跟那男人说,“我看不见其他孩子了。”

那男人站到台阶边。“他们在那里,”他说,“在摘樱桃。”

在一个坑里,马可瓦尔多看见了一棵樱桃树,那周围都是穿着灰衣服的人,他们用拐杖的弯柄把树枝钩过来,也摘起了果子。特瑞萨和其他两个孩子跟他们在一起,都很愉快的模样,摘着樱桃,并从那些男人手里把樱桃接过来,和他们一起笑得正欢。

“晚了,”马可瓦尔多说,“挺冷的。我们回家吧……”

大个头男人挥动着拐杖头,指着那底下亮起的排排灯火。

“晚上的时候,”他说,“我就这样用拐杖,在城里散步。我选上一条路,一排街灯,就这么跟着,就这样……我会停在玻璃窗前,会遇见人群,还会跟他们打招呼……您以后在城里走路的时候,可以偶尔这样想想:我的拐杖正跟随着您……”

孩子们回来了,头上戴着树叶编成的花环,牵着病人们的手。

“这里真好啊,爸爸!”特瑞萨说,“我们还会回来玩吧,是吧?”

“爸爸,”米凯利诺脱口而出,“为什么我们不也来和这些先生一起住呢?”

“太晚了!你们跟这些先生们说再见!说:‘谢谢这些樱桃。’走啊!我们走!”

他们走上了回去的路。疲惫不堪。孩子们问的问题他一个也没回答。菲利佩托想让他抱,皮埃特鲁乔坐在肩上,特瑞斯纳拽着他的手,赖着不肯走,老大米凯利诺,一个人走着,踢着路上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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